古怪的猫(1 / 1)

我愿意忘却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样的愿意忘却了那一日呵。

然而忘不掉。

那是最末的一日。

外面是寂寞而且寒冷。然而那一日的我的心,比起外面的寒冷来,不知道要冷几倍;比起外面的寂寞来,也不知道要寂寞几倍了。虽然并没有测量心的寂寞和寒冷的器械。……

我坐在火盆的旁边,惘然的想着。火盆的火焰里,朦胧的烧着留在我这里的恋恋的梦和美丽的希望。忽然,不知从那里来,虎儿跳到了,(虎儿是这家里养着的雄猫的名字。)便倒在我膝上,将我的膝,用四条脚紧紧的抱着似的发着抖。我正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虎儿便用了轻微的声音说出话来:

“哥儿。

唯一的亲爱的哥儿。

唯一的爱我的哥儿。”

虎儿还想要说些什么的,但说了这话之后,似乎再不能说下去了。他的声音断绝了。

我心里想:“唉,又是梦么?梦是尽够了。然而事实却尤其尽够哩。”可是毫不动弹,先前一般的坐着。于是虎儿的话接下去了:

“哥儿。我是已经不行了。对于一切,全都悲观了。”

这时候,我想说:

“说什么不安分的话。我自己,其实是早就悲观了的,然而并不说。”但觉得虎儿有些可怜,连这也不说了。

虎儿又说他的话:

“主人,使女,厨子,因为我不捉老鼠,都说我是懒惰者!然而我并非懒惰,所以不捉老鼠的。我已经不能捉老鼠了。我已经没有了捉老鼠的元气了。也并非是指爪和牙齿没了力。是在这——虎儿说着,拍他自己的胸脯——这心里没有了捉老鼠的力量了。因为我不捉老鼠,老鼠便在店里,仓库里,任意的弄破米袋,咬面包,偷点心。近日里,听说将太太宝藏着的克鲁巴金的《面包的掠夺》这一部书都啃了。主人和使女和厨子都说这是老鼠的胡闹。然而这并不是老鼠的胡闹。老鼠是饿着,全然饿着。不这样,老鼠便活不下去了。哥儿,请你懂得我的心,——看我的真心的里面罢”。

虎儿用了颇为激昂的口吻说完话,便仿佛要催促我的理解似的,将尖利的指爪抓着我的膝。

“痛!好不安分的猫呵。小聪明的。便是老鼠没有食物,饥饿着,也不是什么一个要慷慨激昂的问题呵。便在人间,俄国、德国、奥国这些地方,有一亿几千万的人们在那里挨饿,然而我们不是漠不相关么?况且那些宣传臭的病症之类的鼠辈受着饿,这倒是谢天谢地的事哩。”我很想这样的对他说,但在我也没有说出这些话来的元气了。

“因为我不捉老鼠,主人说不应该再给我吃饭。”这是哥儿也很知道的罢。哥儿,说着这些话的我,也正饿着呢。肚子空空,没有法想。倘使终于熬不下去,随便的拿一点什么食物,便立刻说是‘吓,猫偷东西了,’大家都喧嚷起来。假使没有哥儿,我怕是早就饿死了罢。然而哥儿,我的肚子也仍然是空空的。虽然这么说,我却也没有全变成野猫的元气。唉唉,我不行了……

主人和使女和厨子以为不给我饭吃,我便会捉老鼠,然而这是不行的。因为这心底里,想捉老鼠的一种要紧的元气已经消失了。唉唉,我已经不行。我是‘古怪猫’了。倘是人,就叫作古怪人的罢。”

这时候,我想这样的对他说:

“唔,客气一点,也许说是古怪人罢,但通常确叫作低能或是白痴!只给这样的称呼的。”然而在我也没有说出这话来的元气了。

“有一天,我坐在仓间里,等候着老鼠来偷米。老鼠终于来到了。都口口声声叫着:

‘米!米!米!’

的来到,成了山的来到了。我就动手做。我咬而又咬,不知道咬杀了几百,几千,几万的老鼠。然而愈咬杀,且不必说想减少,却反而逐渐的增加起来。大鼠、小鼠、黑鼠、灰鼠、公鼠、母鼠、老鼠、幼鼠、亲鼠、子鼠,这都口口声声的说着一个题目似的,叫唤着:

‘米!米!米!’

重重迭迭的来到了。那连串,想不到什么时候才会完。从宇宙创成以来的老鼠不必说,此后还要生出来罢。仿佛是无限大的鼠,一时全都出来了的一般。而个个都用了更可怕的执拗的声音,不断的叫着:

‘米!米!米!’

我听着这种声音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异样了。而且本以为只是老鼠们的叫声;却在这叫声里,似乎也夹着我辈猫的叫唤的声音了。阿,这猫鼠声音却渐渐的高大起来。什么时候之间,老鼠的声音已经消沉下去,只听得猫的声音却嚣嚣的响:

‘米!米!米!’

这正是猫的声音。我觉得害怕,失了神逃走了。我伏在暗的角落里,不住的不住的索索的抖。

‘米!米!米!’

这样叫的猫的声音,在我的耳中,不住的不住的只是叫唤着。

从此以后,我不知道抖了几小时,几日夜,几个月呵,我从这时候起便不行了。几成了古怪猫了。

这时候,我于‘老鼠是我的可爱的可同情的兄弟,这一件事,这才微微的有些懂得了。

我从这时候起,便没有了捉老鼠的元气,而且不能不随意的暗地里取一点食物了。

不能不随意暗地里取一点食物的时候,这时候,‘老鼠是我的真的兄弟’这一节,这才懂得更分明。至于此后的事,则是我的朋友们,便是最亲爱的朋友们,只要看见我,也便说是古怪猫,是疯猫,立刻逃走了的。不但这样,主人和使女和厨子,昨天也看出了我是发了疯。而且主人说要勒死我,勒死之类,我是不情愿的。

哥儿。唯一的爱我的哥儿。去买一点吗啡,给我静静的睡去罢。你要可怜我。”

虎儿的话是很长。而且虎儿仿佛是想要我切实的记取似的,又将指爪抓在我膝上。

“唷,痛呵,”我叫喊说。我才回复了意识,我的膝上,是用了四条脚紧紧的抱着膝髁似的虎儿,索索的发着抖。我半在梦里,静静的摩着他的脊梁。火盆的火全熄了。留在我这里的恋恋的梦和美丽的希望,也和这火焰一同灰色的崩溃了。

正在这时候,父亲仿佛要偷窃什么似的,悄悄的走进屋里来。父亲不出声的踮着脚尖,走转到我的背后,于是突然扑进来,用口袋罩住了虎儿。

“呀,捉住了捉住了。畜生。究竟也捉住了。”

我惊骇到要直跳起来。

“父亲,这,这是怎的?”我咳嗽着,一面问。

“这畜生疯了。发疯了。倒还没有抓了你。昨天,带着到猫的医生那里去,说是这已经发了疯,不早早杀却,是危险的。”

“那么,弄死么?”

“唔唔,自然,昨天本就想弄死,但是这东西很狡狯,巧巧的逃脱了,大家都担心着,没有法子想。”

仿佛是这样了然的事,没有这样的仔细说明的必要似的,父亲便出去了。猫想逃出口袋去,挣扎着嗥叫。然而是异样的无力而且凄凉的声音。

我跑开去,抓住了父亲正要拿出去的猫的口袋,而且说。

“等一等!”

“什么?”

“可是,岂不太可怜么?”

“什么可怜?不是发了疯的猫么?”

“不要这样说,父亲,恳求你,饶了他罢。”

“胡说!”

“那么,单不要打杀罢。听我去弄他死。因为我会去买了吗啡来,悄悄的弄死他的。”

父亲目不转睛的看定了我的脸。

“感情的低能儿。说疯猫可怜……这白痴东西。”

“父亲,请听我……”

“呆子!”

父亲的紧捏的拳头。从旁边拍的飞到我的脸上了。

父亲便这样的出走了。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些古怪了。这回并非梦中,却实际听得猫的声音不住的这样说:

“哥儿,哥儿,救救罢。救救罢。”

而且在这声音里,渐渐的加上了别的猫和老鼠的声音,于是这便成了可怕的凄凉的合奏:

“哥儿呵。我们在受饿。我们在被杀。”

“哥儿呵,哥儿,救救罢!”

他们的叫声渐渐的廓大开去,渐渐的强大起来了。

我掩住了耳朵,但是他们的叫声,是并非掩了耳朵便可以防止的;响彻了身体的全部里;有一种强率,一直瑟瑟的响到指尖。数目也增多,声音也增大了。从宇宙创成以来生下来的一切鼠,一切猫,还有此后将要生下来的那无限的子孙,都想来增强这叫唤,增大这声音。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全然成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这漆黑的旋涡的世上,只有一件,只一件。

“我已经不行了!”

的事,却分明知道,宛然是成了雪白的浮雕。

“米!米!米!”

“哥儿,哥儿,救救罢。我们在挨饿!我们在被杀!哥儿,哥儿,救救罢!”

“喂,姊儿呵”

“姊儿。”

我半在梦中的大声的叫。使女从门口露出脸来:

“什么事呢?”

“来一来,”

“有什么事呢?”使女走进三四步,显了异样的脸色说。

“再近一点,近一点,这里……”

“哥儿,你怎么了?”

我帖着伊的耳朵说:“姊儿,给我买一点吗啡来。”

使女出了惊:“阿呀你,要吗啡做什么呢?”

“不,我不行了。我是低能,是白痴。我发疯了。”

使女的脸色苍白了:“阿阿,这吓人,哥儿,哥儿。这真是,问你怎么!……哥儿。”

“姊儿。我是……以为猫,老鼠,你们使女,全都是兄弟。而且不但是这样想,是这样的感着的,很强烈的这样的感着的。以为猫和老鼠和你们使女,全都是我的可同情可爱的兄弟……”

我的声音颤动了。

使女不说话,看着我的脸。

那眼里是眼泪发着光。

我愿意忘却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样的愿意忘却了那一日呵。

然而……

然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