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梦(1 / 1)

很远的很远的,从这里看不见的山奥里,有一个大的美丽的镜一般通明的池塘。这四近,是极其幽静而且凄清,爱在便利地方过活的轻薄的人们,毫不来露一点脸。只有亲爱自然的画家和失了恋而离开都会的苍白的青年,有时到这里来,从那眼泪似的发闪的花,接吻似的甘甜的小鸟的歌曲里,接受了不可见的神明的手所给与的慰藉,欢悦他们的心。但在近时,画家以为这山的自然,不如自己的画室美,这美丽的通明的池,还不如做画范的姑娘的可爱了,所以便卷起画布来,回到东边的都市去:还有失了恋的苍白脸色的青年,也因为想用了猛烈的市街的灯火和香气极强的酒的沉醉,来忘却他灵魂底里的悲哀,便回到西边的港里去,因此这池边便看不见一些人影子了。

然而一到春天,却因为鸟兽和昆虫,这池塘很热闹。

有一年的春天,这池塘曾经有过格外好看的事。黄的睡莲,红的白的莲花,在平静的水面上,仿佛是展开了不动的梦似的,开得极美的浮着。莲花的妖女也因为再没有捉拿伊嘲笑伊的人类在这里了,便放心的出现,在透明的水里和金鱼游嬉,在花朵上和蝴蝶休息,给寻蜜的蜜蜂去帮忙。便是深夜中,妖精也在无所不照的月光底下,或者舞着欢喜的舞蹈,或者和火萤竞走着游戏。这样的美的东西们都在一处,所以火萤、蛙、蝴蝶、禽鸟,都给这美所陶醉了,而做着春夜的梦。金鱼的游戏,鸟的歌,蝴蝶的舞,凡有一切,都因此美起来了。

有一晚上,温和的晚上,一个有着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的美的火萤,慢慢的在池旁边飞舞。因为月光照着的池,太富于诗趣了,火萤便不知不觉的到了这池的中央。在这里,对着映在池中的美的月影,只是不倦的看。到后来,他觉到自己的翅子已经废乏了。

“快回到花的卧室去罢。”火萤这样说,想飞向岸这一面去。然而略略一飞,他便知道了自己已没有到岸的气力。

“唉唉,伤心!这样的诗的晚上,这样的又静又美的地方,而我非死不可么?”他说着,再一看自己的周围。他的上面,罩着一片装饰着辉煌的月和闪烁的星的深远无限的太空,他的下面,在幽静透明的池塘里,也展开着一片深远无限的太空,饰着闪烁的星和辉煌的月。上上下下,除了深远无限的太空之外,这之外,再看不见一些别样的东西。

“美丽的星,深远无限的天空,美的月,美的世界!告别了!”萤这样说,收了翅子,要落到水里去。

这时候,忽然从深的池塘里,现出一匹小小的金鱼来。这在火萤,仿佛是从无限的太空的深处飞来一个身穿金氅的天使了。

“萤君,怎样了?”金鱼柔和的问说。

“我疲乏了!我已经没有飞到岸上的力量。所以只好离开了这美的世界。没有力,仿佛便没有活在这世界上的权利似的。”火萤吃了一惊,这样答。

“不不,没有这等事!”金鱼的和婉的声音,在平静的水面上造成波纹,扩大开去了。“说翅子的筋肉上没有力就应该死,是再没有比这更其糊涂的话了。感情的优丽,物的美,便都是世界的力。在许多优丽的和美的里面,说筋肉的力算最小,也无所不可的。赶紧到我的脊梁上来罢。你一面歇歇力,我就送你到岸边去。”

因为金鱼说得这样的恳切,火萤红了脸,说道:

“那就劳驾了。”他便坐在金鱼的脊梁上。

金鱼径向岸这一面泳过去。在途中的时候,金鱼忍着剧烈的羞愧,用了微细的声音说。

“我每晚上看着你飞。并且想,怎样的能够和你做朋友才好。象你这样美的,池里面并没有。”于是置身无所似的,暗地里漏出叹息来。

“我也常常看你在水里面游泳。”萤这样说。“而且一看见,我的心里便总觉得寂寞起来了。象你这样优美的姑娘,在飞行空中的一伙里是没有……”说到这里,萤的声音便中止了。

这晚上,萤和金鱼的话只是这一点,但从这时候起,金鱼和火萤便每晚上都会见了,每晚上。他们一同在池塘里往来,一同在水边的芦苇里休息,金鱼对萤讲些池中的事,萤对金鱼讲些山上的事。而且两个都做着春夜的梦。

有一晚,莲花的妖女和山的精灵将莲叶当了船,在这上面游戏。这时候,金鱼和火萤正散步,恰巧走过了这地方。莲花的妖女看见了,伊道:

“象那火萤的翅子这样美的,世界上可是没有呵。”

“优丽如那金鱼的鳞的,在那里都没有见过。”然而山的精灵说。

妖女又道:“倘使你也如那火萤一般,有着美的翅子,你不知要显得怎样的美哩。”

精灵也道:“倘将那美的鱼鳞做了冠,戴在你的头上,那便无论在池里或山里,未必再有象你这样美的妖女了。”

“我便在梦中,也只看见美的事。”

“我也是无论睡着或醒着,都只想着美的事。”

这晚上,他们的话只是这一点。

有一晚,从池的左近的别墅里,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公爵的小姐来。左手拿一个华丽的绿绢做的小小的萤笼,右手里是捕萤的兜网,走到池塘的近旁。

从小路上,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百姓的男孩子来了。左手拿一个小小的金鱼钵,右手是钓鱼的竿子,到池这面来。小姐一看见他,略略行一个礼,说:

“我是这里的公爵的女儿。”

“我是公府对门的百姓的儿子。”男孩子这样答。

“我坐在家里的廊下的时候,男孩子便常常来走过我们的庭园。”小姐这样说。

“我坐在家里的廊下的时候,女孩子便总在庭园里散步。”男孩子这样说。

“我最讨厌男孩子。”

“便是我,也并不喜欢女孩儿。”

“男孩子总是用些下等的话,做些粗卤的事,毫不知道规矩和礼仪。”

“女孩儿总是装着瞌睡似的脸,而且用了吞吞吐吐的句子,说些梦话一般的话,全不知道说的是甚么东西。”

“男孩子总想着打架和吵闹。这我顶犯厌。”

“女孩儿总是想着衣服和首饰和香粉的事。所以我更嫌憎。比什么都嫌憎。”

公爵的小姐和百姓的儿子,在平静的池边的绿树阴下,争闹的没有完。聚在这里的蝴蝶、蜜蜂和小禽鸟。全吃了惊,仿佛说是人类的孩子们可以这样争闹似的,从枝上和树叶间,诧异的只对着两人看。

“男孩子总是衣服稀破,说到脸便漆黑,手脚也脏,而且有着异样的气味,好看的地方是一点也没有的。”小姐又开始说。

“便是女孩儿,也少穿衣服,脸是苍白的,手脚又细弱,全象一个死尸。”男孩子也回报说。

“我想,与其看男孩子,远不如看那美的火萤儿好。”

“我呢,与其看死尸似的女孩儿,倒不如看那美丽的金鱼好得多。”

“我一见男孩子,总想踢他几脚。”

“我呢,倘看见女孩儿,就想给伊几拳,按捺不得。”

两人的话在这里间断了。近旁的树上,寒蝉象是蓦然记得了似的,大声的叫起来了。

“我想将这火萤笼,放到南檐下,那园墙的低矮的地方去。”停了片时,小姐说。“再见!”

“再见!”男孩子回答说:“我想将这金鱼钵,放在北檐下的,那没有墙的地方去。”

“实在是失礼了。”

“那里话,只是我失了礼。”

两人这样说着,行了礼,女孩儿向右,男孩子向左,分道走散了。

这晚上,伊和他的话,只是这一点。

从那一晚起,有着最美的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的萤,便关在笼中,挂在公爵的别墅的南檐下(园墙低的廊沿下)。而且他所爱的最美的金鱼,也装在金鱼钵子里,放在对面的百姓家的北檐下(那没有墙的廊沿下)了。萤和金鱼的悲哀,恐怕是无论用笔或用话,都未必表达得出来的。

然而,那山的精灵,听了他们的话,却非常忙碌了。夜一深,百姓家里寂静了的时候,他便暗暗的跑到廊下来。

“金鱼君,真是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了。”山精这样凄然的低声说,“况且你也未必知道罢,你的亲爱的萤,关在笼子里,挂在对门的宅子里面了。”

金鱼为了极深的悲哀,单是用头撞着钵的口。精灵重复说:

“假如给萤得了自由,你怎样报答我呢?”

金鱼回复说:“我这里,除了生命——悲惨的生命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倘使为火萤得自由计,这生命也有一点什么用,便无论何时都可以心悦诚服的奉献的。”

“生命这些是不要的!”山精慌忙打断了金鱼的话。“但将你那美丽的鳞给了我罢。倘这样,我便为萤的自由尽力去。”

“赶快拿去!”金鱼浮上水面来了。“倘若这鳞,和我的亲爱者的自由有关系,我是连最后的一片也不惜的。赶快,不留一片的取了去。因为我希望着自己的亲爱者,早早的完全的得到原来的自由哩。”

山精全取了美的麟,说道:“金鱼君,切勿灰心。我还要想些救你的方法哩。”于是便向对面的宅里走。但金鱼却失了神,石块一般沉到钵底下去了。

百姓的儿子,因为这低微的声音,忽然张开眼。

“廊沿下,有谁说话似的。”他说着,慌忙起身,走出檐下看。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人。只一个小小的谁的影,经过了公爵的别墅的墙根下。向钵子里一望,这中间抖着批了鳞片的金鱼。

“畜生!可恶!”男孩子愤怒的这样叫。

这其间,山精到了公爵别墅的南边的廊下了。

“萤君,真是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了。”他小心着提在手里的装着鱼鳞的袋,一面说,“你也许已经知道了罢,你的亲爱的金鱼也在对面的廊沿下,装在钵子里了。”

然而萤因为非常之痛心,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两脚按住胸膛,将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来遮了凄凉的脸。山精重复说:

“假如我使金鱼自由了,送回池里去,你怎样报答我呢?”

萤回答说:“我的生命,——这充满了苦辛的梦的生命之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金鱼谋自由,这生命倘也有什么用,就请即刻拿去罢。”

“生命这些是不要的。”精灵这样说。“但是将你那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美的翅子,给了我就是。”

“你,”萤的悲哀的眼里,略有些非难之色了。“你要我的翅子么?”

“是的。要你那美的,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山精没有去看萤的脸。

“可以。请拿去!”萤的微细的声音,临末却是听不分明了。这瞬间,山精已经开了笼,取去了萤的美丽的翅子。

公爵的小姐正在这时候醒来了。

“的确有谁在廊下呢。”伊说着,慢慢的起来,向廊下望出去,在那里并没有人,只一个异样的影子走向园墙对面的百姓家去了。小姐赶紧走出廊下来看,萤笼里躺着没有翅子的火萤。

“阿,太难了,将火萤弄成这模样!”一面说,小姐哭起来了。

这晚上,只是这一点事。

太阳快要下去了。被照着那离别的光,池塘是仿佛为热情所燃烧似的晃耀。一切都寂静。只听得小鸟的狡狯的饶舌和归巢太迟了的蜜蜂的羽声。睡莲也受了亲昵的太阳的接吻,静静的合了瓣。

莲叶上面,坐着取去了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的萤。就在近旁歇着金鱼,一半的身子出了水。

“我冷!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元气了!”并不对谁,金鱼独自说。

“我凄凉!我的使命是在于飞的。没有翅子,也不要生命了!”火萤这样絮叨的说。

“但因为要救你,全给了自己的鳞,我却毫不以为可惜的。”

“因为要你得自由,卖了自己的翅子,在我是最满足的事。”

两个拥抱了,最后的话是这几句。

太阳下去了。照着这光,池塘象为热情所燃烧似的晃耀。而且太阳下去了之后,金鱼和萤的性命,也和那最后的光一同下去了。那性命,是溶在光中,上了无限的太空呢,还是溶入花香,成为轻霭而飞去了呢?这在我可是不知道了。

一切都寂静。只有小鸟的渴睡似的叫声,归巢太迟了的蜜蜂的羽声,睡莲也已经睡了觉。

月亮慢慢的起来了。因为迎接这月亮,出来了许多美的萤。山的精灵们都高兴,在月光底下开始了跳舞。而在他们里,最美的是有着金刚石一般的闪闪的翅子的山精。

从莲花中,笑嘻嘻的走出妖女来了。金鱼的鳞所做的,惊人的美的冠,明晃晃的戴在那头上。妖女恭敬的对月行了礼,静静的遍看伊周围;忽而在莲叶上,看见了萤和金鱼的尸体。

“诸位!赶快来!”伊发了吃惊的声音说。欣然的跳舞着的妖精们,都停了跳舞,嚷嚷的奔来。伊指着两个尸体道:

“那是什么?谁杀了我的宝贝的萤和宝贝的金鱼了?”

大家看了这个,都默默的不开口。

“那萤的翅子是谁拿去的呢?那金鱼的鳞是谁拿去的呢?”伊仿佛悲痛似的,用手掩了脸。

“昨天的晚上,孩子们捉了他们去了。”有着萤的翅子的精灵说。“萤将那翅子给了我,金鱼是给了鳞。我便救出了他们。而且那用鳞造成的冠,是明晃晃的在你的头上。”

“唉唉,伤心呵!你是怎样的一个残酷者呵。我不要那样的冠。”

“但是,若要金鱼的鳞,只能从金鱼身上取;要萤的翅子,只能从萤身上取。这是造不出来的。”

“你是残酷的。你杀了他们了,”妖女这样说,并且哭起来了。

“我没有杀他们。那萤和金鱼,是并非一没有翅子和鳞,便非死不可的。我没有翅子的时候,也活着;你没有鳞,岂非也并不死掉么。那两个是自己死的。”

山精静静的剖白,但妖女没有从脸上除下伊的手来。

“我厌了这世界了。有所要,便不得不从别个那里取。一要鳞,便须从金鱼身上取。我有所得,对手便不能不有所损了。唉唉,好伤心的世界呵!”伊这样说着,进了莲花里。

妖精们两两的配着,开始了悲哀的舞蹈。只有有着萤的金刚石一般的翅子的山精,独自一个坐在寂寞的池的石上。

“造这世界的小子,是怎样的吝啬的东西呵。萤的翅子和金鱼的鳞,都略略多造些,岂不便好!在偌大的世界上,那有这样俭约的必要呢!”他惘然的絮叨着说。

公爵的小姐左手提着萤笼,右手拿了捕萤的网,静静的走到池边来。从小路上,百姓的儿子左拿金鱼钵,右拿钓竿,也静静的走出树林来了。

小姐谦恭的行过礼,说道:“我最讨厌百姓的男孩子。”

男孩子也谦恭的行过礼,说道:“便是我,也并不喜欢什么贵族的姑娘呢。”

“百姓的男孩子不但是衣服破,手脚脏,连心也残酷。”贵族的小姐说。

“贵族的小姐是只有衣服好看,那心的污秽;却没有东西可比了,我想。”百姓的儿子说。

“昨夜里,取去了我那捉住的火萤的翅子的是,总该是百姓的儿子罢。”

“昨夜里,将我的捉住的那美的金鱼的鳞,统统取去了的,一定是贵族的小姐了。”

“倘知道那取去了我的火萤的翅子的百姓的儿子是谁,我很想给这孩子一顿嘴巴。”

“我倘知道了拿去金鱼的鳞的贵族的姑娘是那一个,就很想敲杀了这姑娘。”

然而两人最后说。

“这回却打算将这萤笼,搁到那有着高墙的南边的客厅的窗间去。”

“我这回要将金鱼钵放在北边的有着旧扶阑的屋子的窗下去了。”

“再会!”

“再会!”

“实在失礼了。”

“好说好说,倒是我失了礼。”

他们略略行过礼,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分了道回去了。

公爵的小姐静静的在池边走,看见了坐在大石上的小精灵。

“阿阿。那就是,乳母时常讲起的僬侥人儿了。”伊说着,竭力的不出声的走上石块去,想捉这精灵。其间脚一滑,伊便和山精都落在池子里。

“救人!”小姐吃了惊,高声的叫,山精也很吃吓,便用了暗号,向池的王送了一个求救的通知。

正同时,那隔岸的百姓的儿子,也看见了坐在莲花上的妖女了。那妖女,有一顶用很美的鱼鳞所做的冠,戴在伊头上。

“阿阿,那就是,母亲喜欢讲的池的妖女罢。”他这样说,偷偷的走近花丛里,赶快的伸出手去,想拗那花,因为太急逮了,失却平均,便落在池里面了,他慌忙叫道:

“救人!”

“快来救!”妖女也发一个通知池的公主的暗号。

不到一分时,池的王便从深处上来了,而且不到一分时,公爵的女儿,精灵,百姓的儿子,妖女,都从王的魔力之杖救了命。而且都站在王的面前了。

“在这样静的地方,在这样静的夜里,谁想要胡闹呢?”池的王推问说。

于是山精禀告道,“胡闹的是,照例是人类这东西。”

“照例的,胡闹的是,两只脚的污秽的废物。”妖女也这样的一气说。

“然而,人类如果胡闹,淹死这些小子们,不就好么。这方法,你们该是知道得很多的。淹死些什么人类之类,无论多少,我一点都不管。因为这是鱼和螃蟹,池的国民的最愉快的事。岂不是用不着小题大做的将我请出深处来的么?”说到这里,王的口气全都改变,显然是涌出深的愤怒来了。“一到春天,你们还做得好事呵。金鱼和萤的话,也有些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这等事,也不象你们这样体面的妖精所做的事。”

池的王似乎一无所知,而却是无所不知的。

“这事情,我想了一晚上。因此,被这可怕东西捉住了。”山精很认错。

“我也伤心着金鱼的死,在花里面哭了一晚上。”妖女也很后悔。“因此,被这丑陋东西捉住了。因为我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所以求陛下的救的。”

池的王的脸和善了一些,指着公爵的小姐说:

“这个可怕东西,就是想捉精灵的么?”

“我并不是可怕东西。”小姐几乎要哭了,说。“我是公爵的女儿。我所爱的是美的物事,昨晚上虽然捉了萤,却有谁取了翅子去了。后来连那萤也不见了。今晚看见了这可爱的娃儿,是想捉了去疼爱他的。然而滑了脚,落在水里了。对于美的物事,我捉去并不因为虐待,是因为疼爱的。”

“还有这丑陋的废物,是甚么呢?”池的王向着百姓的儿子说。

“我不是丑陋的废物,是百姓的儿子呵。我昨天捉了金鱼,也并非要虐待,是因为要疼爱才捉的。但有谁取了鳞去,而且金鱼也不知道那里去了。今夜看见这美的姑娘,也并不是为要虐待,却因为要疼爱,才想带回家去的。”

百姓的儿子这样回答的时候,王又较为和气了,转脸对着山精这一面道:

“那就,你为什么给萤和金鱼吃苦,取了翅子和鳞的呢?”

“我是为了爱美而活着的。萤的翅子非常美。我想,倘戴上金鱼的鳞所做的冠,不知道要见得怎样美呢,所以想给戴到头上去。是从这样想,取了萤的翅子,也取了金鱼的鳞的。然而毫没有想要杀掉他们。”精灵这样答。

“我也想要金鱼的鳞的。”妖女也接着说,“并且想,那萤的翅子,假使精灵有着,不知精灵要显得怎样的美了,但是杀掉萤和金鱼,以及硬取那翅子和鳞,都是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事。”

这时候,王才现出爽朗的美的笑脸来。

“你们,仿佛都爱那美的事物似的。这就够了。因为这个,因为爱美,便被宽恕了许多罪。但从此还应该进一步去。凡有美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倘起了一种要归于自己,夺自别人的心情,好好的记着罢,这心情,便已经不纯粹了。这时的爱美的心情,已经是从浑浊的源头里涌出来的了。见了美的东西,爱了表现在这里的美,若不涌出为此尽点什么的心,为此献点什么的心,则在这爱里,在这心情里,便不能说是不至于会有错。将这一节好好的记着罢。倘爱美,则愈爱,你们便愈强。人比兽强,就因为爱美。精灵和妖女比起人来,美的感觉更锋利,所以比人类有势力。天使的爱美的力,比精灵和妖女尤其大,所以比他们更其强。而且在一切东西上——即在丑的东西上,也感着美,对于一切东西,因为美,所以爱的,就是神了。”于是池的王对山精和妖女说,“因为你们的爱美的心情是失败了,所以便是这孩子们也能捉。”于是对孩子们说,“因为你们想将美的东西作为自己的东西,所以连你们的性命也几乎不见了。爱美的心,是主宰宇宙的力,然而这爱美的心情,却是损害生命的破坏。将这事牢牢记着,此后可万不要错误了。”王说。呼呼的挥着魔力的杖。

睡在岸边的石上的公爵的小姐忽而醒来了。

“我什么时候睡在这样的地方的呢?”伊说,看着周围。

幽静的透明的池水里,愉快的游泳着金鱼。有着金刚石的翅子的萤,在这上面飞舞。

对面的岸上,百姓的男孩子忽而醒来了。

“奇怪。甚时候睡着的呢?”他一面说,慌忙的起来,环顾那照着月光的池的四近。

树林的深处。美的精灵们舞蹈于月光中。而且看着这个,莲花的妖女很美的笑。

两个孩子们,大家互相发见,互相走近了。

公爵的小姐略略行了礼,并且说:“我想,捉那火萤之类,是可怜的。因为也许有谁来取翅子去。”

百姓的儿子也略略行了礼,答道:“我也没有捉金鱼的意思。就是怕有谁取去了鱼鳞。”

“倒不如每晚到这里来,看看萤的飞翔好。”

“我也还是每晚到这里。在透明的水中,看着金鱼的游泳,好得多哩。”

两人并排的坐在这地方,对那仿佛从春夜的欢喜中,涌溢出来的泪一般的露草的花,摘来投在池里,拧来撒在水里。

“百姓的儿子是,衣服破烂,手脚也脏,然而也还有不招厌的地方似的。我想,如果给他穿上新衣服,干干净净的洗了手脚,也便没有什么了。”女孩子说。

“贵族的小姐虽然见得象一个死尸,然而其间也确有些美的地方的。我想,如果再努力些,走出外面运动起来,颜色和皮肤也便立刻强壮了。”

到这里,接续了片时的沉默。

“我独自在树林里走,是毫不害怕的。”小姐红晕了两腮,一面说。

“便是我,也什么山里都能去。”这样回答时候的百姓的儿子的心跳,我是很知道的。

“一个人在山上走,怕是不怕的。但我想,一个人比两个人却冷静。”

“我也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热闹得多了。”

“两个人散步的时候,我最不愿意踢石头,顿脚,使屐子阁阁的响。”

“便是我,倘若两个人散步,也最喜欢穿了草鞋,静静的走的。我要从那条大路回家去了。”

“我最爱那条路上的右手的大石头和奇妙的峭壁,我也想走那一条路回家去。”

“那条路上的左手的大松树和大楠木的枝条的样子,我是最爱看的。”

宇宙所流的泪一般的露草,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两个孩子终于站起身,并且说:“即使你和我一同来,我也不要紧。虽然乳母也许说些什么话。”

“便是我,即使跟着你走,也不要紧的。虽然朋友也许笑。”

于是两个人都走进树林里去了。

那两个孩子的眼睛,先前虽然张开了,而他们的春的梦,还是接连着。

月光底下,精灵跳舞着。看着这个,莲花的妖女笑着。金鱼和萤都做着欢乐的春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