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1)

四近都凄凉到象是怖人的冢地。嗅着是潮湿的黏土和碎砖的气息;绥惠略夫蜷伏着的隅角里的,百余年的尘埃似的气味,也混在这中间。

两三小时之前他便站在这里了。在一所正要改修的屋角里,碎料堆子的后边。这地方,是颓败的墙垣和苍黄的土块,伤口一般开着的,华美的旧痕还未全消的所在,还挂着高贵的古壁衣的残片,金彩和雕纹的装饰的零星。这里住过那别样的,往昔的涂饰的人。在这一室里,或是还睡过娇惰的豪华的贵女,遍身裹着花縠与麻绸,——这是美与享用的大观了,这只能在剥削那吸血餐尸的黑土的制度,那多年的似乎不可动摇的制度这一片地面上,才能够发荣滋长起来。但现在却给新主人的贪暴的手所毁坏了,而在浅蓝色的屋角间,又漆黑的站着一个捏了手枪的狞野的人,后面衬着黯澹的描金的百合。

绥惠略夫进到这里,是在他诓迷了追迹的人们之后,穿出一所木院,又攀过了一重板墙。他当初很担心,这藏身地不能安稳,因为不住人的建筑里,人大抵首先会来搜寻的;远走么,他已经乏了力,于是就这样停下了。许多时他只能声嘶的呼吸,又用那松懈的手**的捏着手枪,准备定,对大众的第一个就放,只要是出现到这颓败的门的破口来的。他耳朵里还响着喊声。许多脚的踏步,在白石阶级的陈迹上沉重的腾跳过去。他的胸脯发了吹哨样的声音起落着,他的眼睛闪闪的野到如一匹穷追垂死的狼。但是分,时,都经过了,一切都空虚而且寂静了,只有嗡嗡的杂音,间或从街头送到他这里。

绥惠略夫早不能想了;四面什么情形,也几于不能懂得了。他只是自然的等候着黄昏,而且常常要合眼,极顶的衰弱,使他全身不灵,又发生难当的战栗,他已经不能振作了。他合上眼睛,便看见街上的群众,人脸浮出,人手向他伸来。又有人射击他两回;但这事几乎并没有铸在他记忆上,也许是想象罢了。一个别的印象非常怖人,却于他总是忘怀不得。当他在或死或生的追逐里,凡所遇见的一切,个个都是仇雠,没有一人肯想隐匿他,阻住追捕的人,或者至少也让给他一条路。倘没有脸上现出暴怒,倘没有挡住去路而且伸手要捉住他,那就确凿还只是无关心或好奇的人,不过观看那猎取人类罢了。

对于这些事的回忆,是最锋利的,而且烧着他的灵魂,较之记起那追捕的人的脸来,尤为苦痛,他于那些人们是全不加什么想象的了。这只是非人格而且盲从,跟在他后面如一群练就的猎狗。

绥惠略夫不再深究了,离死亡有怎样的近和得救的希望又怎样的微;他单是想,他能否竟做到他的伟大的计画,这计画,便是他挟了很多的憎和爱,规划出来的。他记起一个漂亮的军官,从鞘里拔出刀来,几乎要劈,他记起一个威严的老绅士,伸出他散步的手杖,想拦住他,他记起了各种别的事而且因为愤怒与轻蔑,全身都发抖了。他早没有出路了。他自己知道,他到了尽头了,其时那些人们便只要活在安闲中,静候着日报的记事里,登出他这徐徐的死灭来。

时候过去了,他心脏的**的鼓动渐渐和缓下来。胸间停止了喘鸣,拗捩的两手也在疲劳里自行松散了。这仿佛是,他将一样东西紧张到了绝顶,忽而断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也正是这样的一时弛解,像一条绷断的弦。他忽然安静了,这沉重的寂灭的安静,只有人已经有绞索套在颈上,早不是神力或人力所能救得的时候,才会到来。他是完全的无关心了,倘使追捕的人在这一刻里欢呼着直闯进来,他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反抗了。

他的身体衰弱了。白的烟雾绕着他升腾起来,包住他仿佛一件尸衣,给他隔开了全世界。轻微的铃声在他耳朵里响,他只还有一个心愿:合了眼,连头都浸在黑暗,寂静,不动的中间。

“我睡不得!”他自己说,但那沉沉的烟雾,莫可抵御的拥住了他的脑,一切便都从他意识上消去了,这其间他时时睁着眼睛入了几分时的睡。

他也时时惊觉转来,记起一切的事,发抖,锋利的看了周围,于是又假寐。其时他也觉得,那潮土的湿味,怎样的冰进他的身中。

紧接他眼前,盘着蔷薇式雕饰的蜿蜒的花样;这使他苦恼至于非常。他也好几次看得分明,知道这不过是碎白石的一块,还能显出怎样的一个植物的花纹。但这植物又被烟霭包笼;他便生长起来,浮动起来,成了怖人的形象,忽而长,忽而阔,或者又散成一个阴森的人头的形迹来。

然而绥惠略夫究竟大约是睡着了;因为他张开那自以为只合了一瞬间的眼睛来的时候,四面已都是深蓝的夜色了。夜色攀上了颓败的墙垣,蟠在角落里,从空虚的屋子的门间向外看。阴影无声的动摇,仿佛是昔日的居人的精灵,那曾在这里爱恋,烦恼,享用,而且在他不幸的难逃的时节死去的,重行出现了。

绥惠略夫似乎遇到可怕的一击,醒了睡。有一样非常的事出现了:他瞬息间全不明白,他在那里,他是如何;狂热的大欢喜的侵袭,主宰了他,他的心仿佛是一个容易破碎的,脆的玻璃的器皿了。

他记起一个强烈的幻景来。这是幻觉呢,是半已遗忘的记忆,还是他的错乱的脑做了梦呢?……”

“这是什么?我见了什么了?”他愕然的自己问。

“是可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是全生命都从此开端,像滴水之在大海似的……那只是什么呢?……我应该记忆……应该记忆……”

他脑上似乎罩上了一张铁幕。那后面还闪着未曾见过的光明,响着声音。又有许多面貌的模胡的轮廓,是可以识得的,但总不能唤回记忆来而且只使他难堪的苦恼。

他做了梦,梦见他爬上壁立的悬崖去,是一个被追的,零落的,渺小的男人。人的大群像乌黑的怒涛的涛头一般紧逼上来,要捉住他,撕碎他:向他伸出万千的手,抓住他的脚,他的衣裾,剥下他的衣服;然而他却愈爬愈高远了。他们都留在一直底下,不很看得分明了,独有他立在眩人的高处,天风吹绕着他的头。再高,在山崖的绝顶,他看见两个黑色的形象,凝视着全世界,独在不可测的青空。他觉得,在他们这里便藏着他全生涯的谜,而且他也一切便要明白和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爬到这可怕的寂寞的高处来,为什么那黑色的波涛,准备着,为要毁灭了他,这样愤怒的追赶。这形象远远地如在梦中,但他生长起来接近起来了。绥惠略夫用了惊人的速率飞向他们。大秘密的接近,这于他便要揭开,他的心充满了无量的狂喜了。

“人说,人当失掉了他的理解力之先,他就感着这无可比方的大安乐,我知道的!”绥惠略夫想,而且感得,一切都是梦。但他不能离开这梦,他使了超人的努力,要把住他,要看他的涯际:峥嵘的耸在高处的山崖,远远的黄金色的太阳,沉在深渊里的无际的远方,浮在烟霭中的,远处的金闪闪的都市的景色,远海的青苍。还有两个可怖的形象下临着全世界。

一个是寂寞的立着,两手叉在胸前,骨出的手指抓在皮肉中间,晴空的风搅着他蓬飞的头发。眼是合的,嘴唇是紧闭的,但在他精妙的颓败的筋肉线上,现出逾量的狂喜来,而那细瘦的埋在胸中的指头发着抖。他只是一条弦,周围的空气都在这上面发了颤,因为精魂的可怖的紧张而起震动了。

在半坏的平坦处的边上,躺着别的一个形象:丰腴,**而且**纵的,在坚硬的石上帖着伊华美的身驱,一个隆起的,精赤的,无耻的身躯挺着情趣的胸脯,悬空的呼吸。忍了笑宛转伊玫瑰色的身体,在玫瑰的双膝全不含羞的张在石上的,白的圆的**,天风吹拂着纤毛。伊的两手紧握了崖边;伊的一直底下是日光中的晃耀的平野。

“我是世界的恶!”在紧张的寂静中,伊的声音说,——“是生命的**,是在黑暗的恐怖的欢娱中的地,是将永久的苦恼付给一切生物的恶!你成了人了,神的精神呵!我看见你的思想,而且看见你在将来里,见到多少苦闷和比死还苦的无谓的努力呵!你苦恼着!……而且人们要将你钉上十字架去,因为我比你更其美,更其明白。在这一瞬间,全世界没有留意中,可要揭晓了:我是世界的恶!你想要成人,为的是要用了他们的话和他们说……我的成人,就因为要对你战争。和他们说去罢,但我总要将他们引到我这里来,教他们昏迷在我这两膝的摇篮上,而且将你,你这奇特的,不明白的禁欲家,送到死亡里去!……在这一瞬间是我们两个都能死的……推我下去!灭了世界的恶,你做去罢,因为你这来,是为了救世,你要独自统治世界的……推我下去罢!”

那**毫无愧色的移到深渊的旁边。黑发直垂的挂下峭壁去,两手离了崖边,又垂下一条玫瑰色的腿,圆的胸脯下临着无地,软软的动摇。全体都因为兴奋发了抖,只等候开首的一推,便沉没在埋伏的深处。

“推我下去!你就独自留着了!推我下去!你就永远祝福了!你这来,是为了救世的!……你踌躇什么呢?看哪——我下去了!”

孤寂者的嘴唇忽然动弹了。贴在唇上的短须颤抖着,他又睁开了眼睛。

两眼是冷静明亮而且眺着远方,似乎这透彻的眼光通过了虚空和永久。

“世上的一切幸福和一切欢乐我以为都不是有罪的行为!在我这里恶不能得胜!离开我罢,恶魔!”

悬崖间的小男人的灵魂被恐怖抓住了,他用了绝望和愤怒和苦痛的咆哮,大叫起来,伸了孱弱的手:

“你错了……错了……错了……?”

他想要到他那里,想要消灭他那不祥的言辞,尽了全力向他喊。但这可怜的人声只是徒然的灭在空中,达不到绝顶。孱弱的人手滑下石壁来。他用了超人的努力,想要支持住,然而岩石是冰冷,不动而且坚顽,于是这渺小的张开四肢的身体转着圆圈直坠向深渊里……

可怕的“死”的恐怖,烧着了他的精神;绥惠略夫醒了。

黑暗锁住周围,而且守着大秘密。

“我见了什么?……是死么?……不是么?……我就要死或者就要发狂么?……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仿佛觉得,只要一些努力,用了最后的挣扎,他便一切都知道。不确实的言语在他的脑里回旋。这言语长成起来,接近起来,分明起来了……他的全灵魂紧张起来……然而忽然一切都消失了。

绥惠略夫苍白而且惊惧,用那发抖的萎靡的腿站立起来,两手扶着墙壁。

“我要发狂了……我支持不住了!”他想,含着失败的微笑;又大声说,用了异常的凄厉的声音:

“如果已经到了尽头呵!”

一声响震动了空房的四壁,绥惠略夫清醒了。

掉下的手枪,从地面上又捏在他摸索的手里。

冰冷的钢的接触,使他爽神,他震悚了,聚起所有的力量,展伸了全身。依然是挺拔,沉着而且冷静。

“我应该去了!……绞架,发狂,或生活,这是否一样的事!或迟或早……”

他疲倦的四顾,将手枪塞在衣袋中间,跨下那模胡的白石的阶级去。

他已经走到门口,望见街上灯火的红光了,他突然立定,掏出手枪来。在出口处,当了他的路,站着一个长的黑影。在黑暗中,那按着胸膛的两手,纷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全都看不分明,只是祈求似的向他。

“谁在这里!”绥惠略夫叫喊说;他又立刻失笑了。

只是一枝简单的木桩,带着一些乱麻的屑片,在黑暗和他的慌乱时候,成了一个凛然的殉教者的形象了。

他走近这东西,轻蔑的将他用脚踢在一旁,便跨出院子里去。

几个砖堆,木材和石灰片,看去凄凉的象是墓场。修屋的围墙的出口正是大开,外面闪着街石的依稀的白色。绥惠略夫横过院子,极小心的向外望。

正对大门,只离一两步远,在空虚的街上屹立着三个人的形相。那是警察,肩膀上搁着枪。

绥惠略夫一跳向后,将自己贴在墙上。

警察并没有觉得。他们低声的谈论,但绥惠略夫能够听出话来:

“这有什么意思呢,无端的使人成一个残废的人……这是你对的……”

绥惠略夫的心大跳起来了,但他的思想依旧非常之锐利。他用了没有声音的举动,抽身退回,跑出木料堆的后面,轻轻跳上围墙,又向着材料场,那他曾经走过一次的,跳了下去。

旁边高高的堆着木片;还有木料和潮湿气息。空虚的看守屋的窗中全都昏暗,一切寂静而且平安。开着的门外面便是大路,溜过行人的黑色的轮廓,得得的响着马蹄;斜对面照耀着一家店铺的通黄的灯火。

“我现在如果能够走到街上,我便混入人丛里去。我再穿出芬兰铁路的停车场,沿着铁轨走到国界去……”[92]这极迅速的闪过了他的脑中。“我们还要大家战斗哩,”他傲岸的对那看不见的仇敌说,于是决然的走出了大门。

街上的灯火,喧嚷,动摇,闹得他耳聋了。他前进了一二步,又忽然反跳回来:各各地点,巷口和路弯,都站着一样的黑的警察肩着枪,那刺刀在夜色里闪闪的发亮。

“包围了,”绥惠略夫省悟过来,抱着一种无关紧要的绝望的感觉。

在明晃晃的大道上终于不被觉察,是不能设想的,一切都已到了尽头,但他在发狂似的崛强中,不肯便就降伏。其时他自己明明知道,人会看出他来,他却横过了街道,几乎在四面袭来的警察的手底下,跑到那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