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1)

漆黑的天空,映着万千灯火的夜红,挂在都市上。步道上头,每个路角上虽然都点着眩眼的街灯,但与内部湛着火海似的大戏园比较起来,街路却象是昏暗的甬道。各方面都发出马夫的悠扬的呼声;大众仿佛流水一般,从夜色里泻向非常明亮的进口去。在乌黑的人丛里,涌出了绥惠略夫,消失了,又出现在空寂的地方,而且鳝鱼似的蜿蜒着尽走。他被那追蹑的人跟定了。从四面兜围上来,他虽然时常似乎脱逃,也不过一种最后的昏瞀的狂暴的游戏罢了。

正在戏园进口的前面合了围。径向着喧嚷和拥挤里奔来的戏园督察宪兵们,都冲进正在惊愕的人堆里去,众人是全不知道什么事。只有几个大学生,知道的,这在做甚么,虽然无补,却想弄大了骚扰,救出这被追的非常的人来。

“你进戏园去!”

出于自然的依了这年青的声音,绥惠略夫夹入人丛,挤进大戏园去了。

他上楼梯的第一级上撞了一个人。身穿金红制服的戏园工役想要拦住他,但被一双狞野的眼睛的眼光弹了回去,又给一群别的人们挤在旁边了。绥惠略夫竟走到一条狭窄的廊下来;经过了衣服室,红衣工役,盛装的太太们的前面,跳进一间空的边厢里,这地方全绷着天鹅绒而且摆满了镶金的交椅。他几乎无意识的关了门,又抵上一把安乐椅,便垂下手去。这就是尽头了。

人听得,有人怎样的在廊下发了不自然的兴奋的声音叫:

“上了楼厢了!……我看见他的!上了楼厢!那边,那边。”

有人想要开门,但这瞬间忽然熄了灯,微微有声的开了幕,现出一座亮到夺目的碧绿的花园,和一群人都是梦幻似的,金的,红的,明蓝的服饰。

以后接连着什么,便是狂暴狼藉的仿佛一阵旋风。

最初是绥惠略夫除了一片头颅和坐位的大海,沉浮在烟霭中间,和几处昏暗的地方以外,辨不出甚么来,他也没有便悟,他是在戏园里,戏剧已经开场,以及这奇特的姿态,在舞台上跑来跑去而且动着两手的,是演戏的伶人。

他带着很可怕的惊惶,被追的狼似的向各处看。一切事,凡是这日里所经历的:奔逃,追赶,濒死的危机,逼近的无可逃的死,竟全不相通于这兴致勃勃的瞻仰的头颅,**的肩头,梦幻一般的装饰和杂色的光辉的大海。

他起了狞野的思想快要狂乱了,这里的事竟是真事,对于这些,正是他无可诉说的愁惨,和他的苦恼的全般。就是这样,没事似的开了幕,就是这样的乐队长摆着两只手,就是这样的走出圆裙红鬘的歌女来,撑开了臂膊,张口便唱——轻微,美妙,严肃,如在宫殿中。

人正在搜寻他,立刻要寻到他,拿住他,到天明便绞了,在这里却只是一时中止之后,一切便又安静如常,音乐又开奏了,含笑的人们又复俨然的振作了精神,许多头颅低垂下去,响着妖艳的声调,在感动中抖着**的苍白的女人的肩头,于是起了雷一般的喝采。

一刹那间,有一种东西在绥惠略夫的烈火似的脑里长得非常之大了,而且紧张起来,但即刻迸断了。于是狞野的披着纷乱的头发,带着不干净的凶险的脸和闪闪的眼睛,绥惠略夫倚向厢房外面,**的伸着手,便直接的开枪,并不瞄准,射到平安的毫没有料到的头颅的海里去。

答词是一阵可怖的悲号,高亢的乐音忽地歇绝了,大众惊跳起来。同时响着异样的枪声和许多声音的震耳的叫唤。绥惠略夫瞥见了许多回顾的惊怖到几于发狂的脸,于是又抱了不可想象的愉快,从新的开枪,但这次却有了计算,瞄着密集的大众的中央了。

射击的不绝的音响压倒了狂野的喊声。从勃朗宁(Browning)的平滑的枪膛里奔电似的射向坐位的排列上,人头上,在狼狈的恐怖中蜷曲着的脊梁上,逃走的人的腿上,这叫唤的混沌中,也透出女人的歇斯迭里的锐叫来。一个胖绅士嵌在紧接厢房的路上,野兽似的发了稀薄的裂帛似的怪声呻吟着。人们在门里面互相抵排,装饰的花縠和天鹅绒都撕成碎片了,修饰的娇嫩的女人们倒在地上,而且用了拳头任意的乱打,不问是脸,是脖子或是脊梁。

但超出了一切,超出一切的响着,是绥惠略夫的勃朗宁枪的不断的连珠,他抱了凉血的残暴的欢喜,施行复仇了,为了那许多他自己时常遇见的,损害,苦恼和被毁的生活。

门外来了突击,撞破了门,绥惠略夫被抓住了,摔在地面上。

他打败了,被沃珂罗陀契尼[93]的手枪逼到回廊的角上的时光,他便站定,而他眼睛里耀着不可移易的胜利的确信。

从远处,从大房间和廊下,迸出雪崩似的声响来。凡眼光所及的地方,都蠢动着人堆,个个失了人样子。

人抬过一个胖绅士去,鲜血淋漓的礼服的衣角扫着地面;一个明蓝打扮的女人,伊的白蜡似的脸垂在胸前,支着肩膀,扶出去了;在伊蓬乱的红金色髻子的鬈曲中间,挂着一朵折了茎的雪白的百合。

绥惠略夫从那些正指着他胸膛的乌黑的枪膛上头,从愤怒的人脸上头,射出眼光,去看这折了的百合花,看这从优美的享用而长成的女性胸脯的缎子似的皮肤里,流出来的鲜血。

人叱咤他,人摇他的肩头,但他的眼睛只是坚定而且冷静,而且含了不可捉摸的神情径向前面看,似乎他注视着一种别人决不能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