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惠略夫提高了外套的领,两手深埋在衣袋中间,在明亮的街道上走。所有路角上都有卖日报的人售卖报纸,大声的嚷,似乎是颂扬他的货色。
“摩何跋耶(Mokhovaja)的惨剧呀!同无政府党人的开枪呀!”
绥惠略夫买了一张报,到益加德林(Yekaterin)公园里坐定,看那详细的报告,其时正喧闹着环绕游戏的孩子们的声音。
“从窗间逃走之无政府党人,借农民尼古拉·耶戈洛夫(Nikolaj Yegorov)绥惠略夫出名之护照而生活者,据警察之探明,实即官厅访拿已久之由烈夫(Yurejv)大学生来阿尼特·尼古拉微支(Leonid Nikolajevitsh)多凯略夫也。彼已经判决死刑,在由法庭赴监狱之途中,乘监押官之隙而逸去,对于彼之逮捕,业已定有方略矣。”
绥惠略夫的脸完全冷静。只是看到那地方,那访事员利用了许多惊叹符号(!),使出夸大的悲剧笔法,描写那寻到亚拉藉夫的尸首的地方,绥惠略夫的眼睛有些**,这似乎是苦恼的同情,也许是狂乱的愤怒。
他于是起立,从蠕动着的孩子群上头瞥出随便的眼光去,便走出了公园。
他经过了异样的紧张。有一种韧性的不能抵抗的东西只引他“到那边去”。他自己很明白,所有的遭遇都已说明了,他要被特伏耳涅克认识而且擒拿。他夹在不措意的憧憧往来的大众中间,已经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的无可引避的向他套下一个死的圈子来。这显然是,他早已不能离开这都会,也不能闯出这街道了;况且他既然肚饥,又冷得寒战如一匹无主的狗。但这捉狗一般的穷追的感得,却呼起他的嘲笑和犷悍来。
“都一样,”他想,其时他机械的而且外貌上很镇静的向前看。他又仰着头缓缓走去,一个不可解的迫压,便是愤怒和绝望和同情集合起来的,引他到那里去了。
远远的早见到在熟识的房子旁边有一大堆乌黑的激动的群集,又有两个骑马警察的暗黑形相,突出在一群好奇的人的头上面。
绥惠略夫混入群众里,这群众都拥在大门左右立着,又挤满了对面的石路,要听人们怎么说。
大多数只是默默的等候,也竭力向那宅子里探头,这里面是密排着警察的黑形相和灰色外套的区长。车道上停着一辆赤十字会的马车,那通红的苦痛的象征,正在不著语言而说明这里演过了可怕的悲剧。
一个画匠伙计,头上戴一顶涂满了白和绿颜色的帽子,正在一堆人里面说些话;大家便奔向他,从背脊和肩膀缝里,伸上那因为好奇而发亮的脸来。
“那是这样,想要擒拿一个人,那正在察访的,那人却不消说早已跑走了。哪,这才是搜查屋子,但是那一个,那不相干的,放了枪……打死两个人,一个宪兵穿通了肚子……哪,这样子,所有住户便都退出,开起枪来了……”
“但是那一个人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很像样的胖绅士绵密的问,那模样,仿佛他受有恢复秩序的委托,而且这小工也应该严加详细的审问似的。
那画匠伙计,非常有兴,自己很觉得,他是通达情形的人物了,便大快活的从这边转到那边,格外赶快的说下去。
“那一个与这事是不相干的……在他这里,听说,寻出了一个炸弹……”
“你怎么说——搜出了炸弹——还不相干?你胡说,胡涂小子!”
“正不是糊涂!但是,早说过,他本来没有被搜,警察并不知道他,到后来才明白的。”
“借问你,这是一个何等样人呢?”一位太太大声的羼杂说。
“哦,我不知道,”那伙计怅然的答。
伊那描画过的眼睛因为好奇发了光,温柔的面庞转了苍白了。
“那便简直是误杀了?”
“正是哩,现在才晓得了……怎样的错。”讲演者将两手一摊,并且放出眼光去,带了一副似乎这事件于他很有兴味的神情,微笑着遍看那些听讲人的脸。
“但这实在怕人呵!”这太太大声的说,也向周围看,仿佛访求赞成的人。
“哪,你知道……在他这里也发见了一个炸弹,”一个少年军官通知说,略看着这标致女人,微笑着。“这总是扫**一回了!”
那太太的黑眼珠立刻瞥到他,但人不能知道,在他们中间是甚么一种表象:献媚呢或是反对呢。
“是的,然而总还是怕人哩!”伊说。
绥惠略夫默默的听着,他那冰冷的明亮的眼睛只是慢慢的几乎不能分辨的从这一个脸上移到别个的看。而且他愈是四处看,便愈加紧闭了他的嘴唇,他深藏在衣袋里的手的指头也愈加颤抖起来了。
“很好,他们枪毙了他!别人也可以小心些,竟成了时风了,放炸弹。”
“鬼知道,……这太过,”有人紧接着绥惠略夫的肩头低声说。
他急忙转过脸去,看见了一双年青的眼睛,正含着激昂与轻蔑向那众人看;一个青年的姑娘立在他后面。
“然而这样最好,”和伊同伴的一个大学生回答说。
“你说什么!”
“那么,他倒是绞死好么?”大学生苦恼的说,低下了眼光。
绥惠略夫注意的向他看。
但是这瞬间,当那大学生觉到这注意的时候,他也已经自己省悟了,他一触那姑娘的臂膊并且说:
“我们走罢,玛卢莎(Marusja)……我们何必在这里呢。”
“搬他来了,搬他来了!”人堆里发出这呼声;全体便起了动摇,都向大门拥挤过去。
最先现出警察的头来,其中有两人去了帽,其次是一个宪兵的牦头,他们抬着一件东西,不能辨别是什么;只在布袱底下露着长的褐色的头发,当着微风徐徐的动摇,以及一点又高又瘦的前额。
“爱也是,自己牺牲也是,同情也是!”绥惠略夫在耳朵里响着亚拉藉夫的激昂的喉音,他脸上便发出刹那间的**来。
人堆遮蔽了死尸,人只看见,搬运病人车的绿车顶怎样在那停着的地方动,摇摆着,缓缓的前行,和他那可怜的赤十字怎样在乌黑的路人中间,一高一低的起伏。
众人渐渐走散了。
只有一小堆还留着。那画匠伙计还只是讲,划着臂膊,道上空虚起来,马车也又通行了,人们走过,都用了不知所以的好奇心向门口看。
绥惠略夫叹一口气,但即刻忍住,两只手深埋在衣袋里,用了稳当的步调往前走。沉重的思想仿佛一条无穷的黑线,穿透了他的头颅。
他想,在那一回,当他所爱的那女人,被绞的时候,或是他知己的谁,去就那自愿牺牲的死的时候,也没有人嚷出苦痛和恐怖来,也没有人离开了他自己的营业。人们并不互相关联,来分担那些可怕的可悲的消息。照旧的是走着街道电车,照旧的店铺都开着,照旧的如在镜中,盛服的女人悠悠的散步,庄严的有事的男人坐车经过了。他那被凄惨和绝望的无声的叫唤抽作一团的心,已给碎裂了的那可怕的苦痛,全没有相关的人。
他这沉重的思想似乎使他和外界都隔绝了,但他练就的能够细听的耳朵却觉着一种异样的足音,只是跟他走。
在那房子前面的人丛里,绥惠略夫早觉到有诡谲的严酷的眼光,躲在别人的背脊后面,正对着他看。他回顾几次,却并不能觉察出什么来。他到处只看见同是单调的紧张的生脸。然而他那异样的感觉却是强盛起来了;他的心隐隐的纷乱的跳。
大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河,碧绿的水波,上面罩着汽船的烟,尖利的汽笛声一直响到远处。远去,在那一岸,包在烟云似的灰白里的,是房屋,园圃,工厂的烟通;这些上面沉垫垫的横亘着一缕乌黑的安静的煤烟,污染了高朗的天空的边际。
绥惠略夫略一思索,便向桥转了弯,他无意的向周围看。
两只眼睛吓人的钉着他的脸。一个通黄胡须的男人,高领子和端严的高帽子的,几乎正踏着他的脚跟。他们眼光相遇的一瞬息间,在可怕的彼此的理会里,他们都冰一般冷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事,绥惠略夫便转过脸去,仿佛无事似的,依旧向前走,高帽子男人急急忙忙的赶上他,毫不停留,径自前去了。
一切事都经过得迅速而且依稀,绥惠略夫的初意,以为他自己想错了。但他的心钝滞的跳,似乎要警告他。他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警察的黑形象,非常从容的用白手套擦着鼻子。高帽子男人安详的一直走,一步也不缓的,追上了那警察。仿佛他正在办一件忙迫的事。但那警察却一耸,垂下手去,诧异的看他,又苍皇的向周围看。
绥惠略夫立刻实行,又神速又精细,仿佛他早经想到似的,转过身去,混在迎面走来的一队泥水匠里,又向埠头转了弯。远地里横着夏公园和通到一无草木的战神场[90]的路。他用了电光般迅捷的分明来估计了距离,他看来,夏公园是走不到的了;但埠头却开展坦平,仿佛一片沙漠。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大群中间,他也仍然是无可隐蔽而且孤单,宛然在荒凉的雪野上。
“现在,怎么办呢?……都是一样……”他想,冷淡的站在芬兰公司的船桥面前,汽船正叫着开行的汽笛。一个机器的精确运动似的,几乎没有盘算,绥惠略夫直蹿上那动摇的跳板去,只一跃便上了汽船的舱面,混入了那些正在忙着向黄色椅上寻坐位的,各色人们的中间。他这才转向后面看。
颇远的地方,在船桥的进口,他看见三个人形相,仿佛与全世界上隔绝了的一般。
这是一个侦探,一个警察和一个兵骑着马。他们互相商量,脸对着汽船,而且无意识的在那里来回的走动。十分确凿的绥惠略夫识得他们那游移的缘故了;他们不知道,到汽船开走为止,是否还有追上的时间,所以他们无端的忽而向前,忽而向后的奔走。但当那警察终于定下决心,一手按着佩刀,向绥惠略夫走进一两步来的时候,汽船却刚刚发一声叫,喘息着,威风凛凛的离开了船桥。那兵便突然拨转马头,用了全速步从那地方驰出船桥去,同时侦探和警察也都向别方面跑去了。
“打电话……报告分署的!”绥惠略夫想,似乎早有人对他豫告的一般。
于是他又迅速而且精密的,一个机器似的跳上舱舷,只一瞥估定了船桥和船身之间的短距离,往下便跳。几个人吓得发喊,但他竟到了船桥,一滑,几乎掉下水里去了,然而还保住,跑过跳板,转身向夏公园这面走。
他愈走愈快了,其时他也用了全力的防止,不使成为飞跑。但这样也已经惹眼,许多人诧异的对他看。一种很可怕的力量难以忍受的冲着他的脊梁。他想要回头去看,又不敢竟看。他觉得,他仿佛已经被擒,仿佛四面八方都向他伸出许多的手来了。
美观的高墙,树木,黄叶和花坛,贵妇人,军官和孩子,全是梦境似的飞过了他的面前;并不转入公园,绥惠略夫这时已经是飞奔了,来到丰檀加[91]上面那险峻艰难的浮桥上。他隐约看见小艇子平顶篷,弯着腰的农夫,拿了长杆子搅些什么,朦胧的远地里还现出道路和人家;他已经不能自制那狂乱的压迫了,径奔下桥去。一个在值的警察,魁梧的红脸东西长着花白胡子的,向他喊些什么话,但绥惠略夫已经隐在马车的那边,当面看见一个诧异着的女人脸,头上戴一顶异乎寻常的亮蓝帽子,仍是窜,绕出了两辆别的马车,来到一条空巷里。
此时听得在远处有许多声音的叫喊,但他并不回头去看,只是跑,自己全然不知所以的,进了第一个开着的大门。他到一个院子里,四面高得像矿洞一般的;一个保姆和两个孩子戴着亮蓝帽,正和他当头遇见。
“你怎么这样跑,疯子似的!险些闯倒了孩子!”保姆大声说,但绥惠略夫赶快的,没有答话,飞跑过去,进了别的门,类乎一个污秽潮湿的地窖似的,到了第二个院子里。
他以为听得,那保姆怎样的嚷:
“这一个门便是他跑进去的……这一个!”
许多窗户和门现出在他眼前了;几个陌生脸的人都立定了将眼光跟住他看。到处都荒凉而且明亮像一片沙漠;一切都拒绝他好象一个仇人。
他站住向后面看。在黑暗的门框间,他分明看见一群人,是追着他过了第一个院子的,很像一幅图画,最先跑着的是一个胖警察穿了黑外套,这时绊住他的腿;绥惠略夫自己相信,知道他怎样的一面走,一面又用手枪瞄定了他。但这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仿佛一个幻视罢了;第二刹那他便瞥见旁边有一个别的门,由此通到侧屋,他便闯,喘着,胸间带着剧痛,进去了。
一个面生的人,看来是全没有用意的对他走来的,站住了,向各处看,刚从绥惠略夫的肩膀上射出视线去,那脸便忽然变了野兽似的凶相,伸开臂膊,拦住了去路。
“站住……你站住,你站住一会儿!”他叫唤说,几乎是高兴似的。
“放走!”绥惠略夫声嘶的答:“与你甚么相干!”
“唉不的……你等一等!……帮忙呵!”他忽地咆哮起来,抓住了绥惠略夫。
“拿住他!”后面大叫,助着威。
一瞬息间,绥惠略夫凝视着这黑胡子和无意识的狂怒的眼睛的生脸,于是他便在这脸上,用了死力挥给他一个拳头。
“呃!……”这男人发一声很短的悲鸣,滚在一旁如一个装满了的口袋。
“拿拿住他!”喊声满了空际,警笛的悠扬的翻啭,钻到耳朵里来。
然而绥惠略夫转了弯;在昏暗的墙壁上,他瞥见一个明亮的大门,这便通到街上。那些人们的黑形相便都从那门奔迸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