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这是夜间了,全家都睡着。没有声响从外面进来,一切都是死一般静而且凝成黯淡的靖定。只有无形的黑暗默默的遍历各房,视察睡人的脸。绥惠略夫的房里,那开着的窗户在朦胧青色中,微微发亮。

绥惠略夫忽而寒噤起来,睁开眼。

有人傍他站着。他抬起头来。

就当他前面,在床的后头,站着,两只手掩了脸,一个女性的形象。有些非常的秘密横在伊优美的隐约的轮廓里。还在从这半已遗忘的形状叫回记忆之前,绥惠略夫已经认识了伊,由一种奇异的内部的感触,这感触便贯透他的脑髓而且抽缩了他的心脏:这是那女人,是他曾经爱过而已经去了的,去的地方,如他所想,又是再不归来的所在了。

“理莎(Lisa)!”绥惠略夫即刻叫唤说,极惊奇又极恐怖,那时他仿佛觉得,心要拉到胸膛之外去了。

这形象先前一般站着,用手掩了脸;伊只是隐约的在烟雾里,那烟雾是在他眼前的波浪里浮沉。

“理莎!你那里来的?……你怎么了?……”绥惠略夫还是绝望的叫。

他觉得他的叫唤响彻了全家。但绥惠略夫忽而悟出了这事:伊来,是因为伊豫知了一切,而且用了超人间的爱——比死更强的爱——要在他一生中的这末一夜,为他哭泣的。

“理莎,不要哭!”绥惠略夫央求说,他虽然也感得,这言语并无功效,伊不答话也不能答话,因为伊在实际并不生存:“看哪,我愿意这样了,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从你死了的这一日以来的……为这压住我的憎恶,那是唯一的出路呵!……这不是计算,也不是理论,这是我自己……你知道罢!”

他向伊**的伸出手去,只是抓着空中。

伊往后退,两手没有离开伊悲凉的垂着的脸来。而且在不意中,伊向一旁溜去了,伊绝无声息像一个阴影似的移过他头的前边,消失在由他看去正是黑暗的屋角里。然而他还有少许时光,可以辨认那深黑的粗衣,这衣,便是他末次见伊的时候穿着的,纤细的手指和头发,也还是先前一样的可爱的鬟式。

绥惠略夫赤着脚,慌忙跳到冰冷的地上。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窗间的青色微微发亮,在那蛛网一般颤动的微光中,屋子的冷壁冷冷的看着。他走近窗去。他的对面立着又高又广的墙垣。这上面是苍白色的夜的天空,像乌黑的有力的臂膊似的,向他伸着几支铁的烟突。

——“一个幻觉!”绥惠略夫想;他又觉得,他的心跳得怎样的沉重;有很大的一团塞上喉咙来。

他走向房门,去摸,似乎他对于他的悟性,都不相信了。

——“我病了……我也许还要发狂……人对这应该奋斗。我要发狂了!我的全部思想岂只是有病的脑的产物么!”

忽然之间,冷冷的不出声的笑着,他用了稳实的脚步走到床边,并且躺下。在他自己,仿佛是全没有合上眼睛,仍如先前一般,看着微微透亮的窗户,冷的白墙壁和黑暗的房门。但其时有谁用了没有响的单调的声音对他说:

“你的憎恶,你的狂乱的计画,也仍不外乎你所骂詈的这广大的,牺牲一切的爱……”

“这并不是真的!”绥惠略夫用了非常的努力反对转去,像有一个过度的重负压在胸上似的。“这不是爱……我不要爱!……”

那谁却只是固执的单调的接续说,用了仿佛从绥惠略夫头盖里发出的声音:

“是的,这是真的……你是尽了你天职的全力爱着人类,你不能忍受那恶,不正,苦痛的大众,于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对于最后的胜利,对于你所供献的各个可怕的牺牲的真理,都有确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为你心里有太多的爱!而且你的憎恶,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牺牲!……因为再没有更高的爱,可以比得有一个人将他自己的灵魂……并非生命,却将灵魂给他的切近的人了!……你记得这个么?你记得么?”

这声音活泼起来了,但已经不像最初,从他头盖里面发出,却在近旁什么地方了。又生疏又活泼,而且真有谁和他说。绥惠略夫骤然辨认出来,在他卧榻的后头,昏暗中间仅能识别的,坐着一个人。隐约的显得一个瘦削的侧脸,弯曲的背,又长又细的颈子。

绥惠略夫睁大了眼睛,一躬身起来坐着。

“谁在这里?”

那模胡的形象没有动……在一瞬间,绥惠略夫觉得——这使他异常的高兴的轻松——他只是瞥见了一个偶然的阴影,并不在床沿上,却分明更远,紧靠在门旁罢了。黑暗迷人;近的显得远而远的却近。便是房子也放大了又复缩小,并且用他的冰冷的窗户迫压他,仿佛一座高山。黑暗也默默的,似乎为要侧耳来听,弯了腰盘据着。

绥惠略夫想要起来点灯,但在他动作之前他先觉得被一个沉重的身躯压住了他的盖被,而且实在有谁坐在他卧榻的后头。怕要发狂这一个细致的,闪过的思想,穿透了他的脑里了。

“但谁在这里?……甚么事?”他费力的说。

那人默着。

“谁放你进来的?”他又轻轻的叫唤。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在微弱的昏黄中,绥惠略夫看见黑瘦的脸,带着两个黑窟窿,在那在黑暗里辨不分明的眼睛的地方。

“谁么?”应出一个诧异而近于嘲笑的声音。“你自己!”

“你怎么说诳!”绥惠略夫叫喊说,其时他觉得发狂的恐怖只是从下方涌上头来。“我不准人进来!”

“可是你自己……”夜的来客回答说。

绥惠略夫沉默着,用了他闪闪的眼光迷惘的注在这奇怪的影子上。

“你究竟为甚么这样诧异呢?”来客加添说,现在是用了显然的嘲笑了。

“呵……这又只是一个幻觉……我真应该振刷才是!”绥惠略夫忽然想到,微笑起来。

但是这恐怖忽而被那愤激,几乎是憎恶,所驱逐了。这形象,对他冷静的坐着的,似乎在实际上,并非专出于他生病的脑,他不快到了绝端。绥惠略夫在天然的反感的坌涌中,咬住了牙关,并且说:

“好,随便罢。根本只是——呆气!你要怎样?”

他相信,幽灵不来答应了;他便快意的等着,然而幽灵却用了全无音响的,但又非常清楚的语调说出话来:

“没有别的。我们只将会话再讲下去……你应该将你的思想说个分明。”

“你停止罢。我没有什么应该,而且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掉你,”绥惠略夫傲岸的说,其时他又万分惊慌,觉到他正与幽灵周旋,仿佛他对于幽魂的存在要相信了。不知什么的一种权力支使着他,使他反背了他的意志做出言语。

“你究竟是谁?”绥惠略夫侮慢的问,他觉得,他的揶揄反中了他自己了。

“你当真不认识我么?”

“哦是了!”绥惠略夫突然记忆上来,这细脖子和黑脸是属于谁的了。“你就是铁匠,我在茶店里和他说话的……”

“你停止,在梦里还装假罢,”客人懊恼的说,“我并非铁匠,正如你并非绥惠略夫,你吩咐我通名么,我的大学生多凯略夫(Tokarjov)先生?……”

“不必……已经知道……我记得了……”绥惠略夫勉力的答。

他并没有识得名姓和形容,但当他忽然知道那在黑暗中到他这里来的,并不是一个人,简直是一面镜子和自己的形象在里面,他便安静起来了。

这时恐怖完全消灭了,他只觉得异常的疲劳,以及想要摆脱那重负的一个制不住的愿望。

“我要和你说一回最后的话……大概总也是全然无用的……你想罢!……你要知道你的策略的可怕……你是回到非常的错误上去了,憎恶却是引导‘爱’的事实呵……你,多凯略夫!”

绥惠略夫兜上了嘴唇微微的笑。

“你还只是说这事!我不想到爱,……我不要听这个……我只有憎!为什么,我应该爱你们人类呢?因为他们猪一般的互相吞噬,或者因为他们有这样不幸,怯弱,昏迷,自己千千万万的听人赶到桌子底下去,给那凶残的棍徒们来嚼吃他们的肉么?我不愿意爱他们,我憎恶他们,他们压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爱,凡是我所信的,都夺了我的去了……我报仇……你都明白了罢!……我对于你们不幸者,倘他们还没有非常惨苦或者还没有自己殒灭的时候,在别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的,一样的报仇……我不能活下去,但我死也记忆着,他们入了迷,只要对于解放那先入之见很有胆略和理解的,他们便奉作第一等的权威……我要指示你们,有一种权力,比爱更要强——就是拚命的,不解的,究竟的憎……已经够了……”

“但是你想要——一个人做甚么呢?”客人驳诘的问。

绥惠略夫奇怪的短的一笑。

“第一,凡是我一个人所不能做的我便简直不做。还有第二,你相信,将来就只是我一个么?……我们便等候……等候!”

绥惠略夫用了确信的坚定的声调,将这末后的话连说几回。他的眼睛非常专注的锋利的在黑暗里看,似乎他看见正如他一般的人们的一列,已经决绝了人间,在他的足迹上不屈不挠的前进。

“上帝呵!在这五年中你的思想走了怎样的弯曲呵,自从你还是青年充满着勇气和确信,进到工厂以来,那时是对于最后的胜利满抱着热烈的自信的……你失了这勇气了,乏力了!”

“我们不说这些罢,”绥惠略夫不高兴的说。“你还不如告诉我……我那时并不是一个人——我们是许多人……他们都那里去了?”

“他们都为了共同事业跑到死里去了!”客人肃然的回答说。

“连理莎?”绥惠略夫缓声的问。

“是的……连伊。”

“但你知道——我刚才正见到伊了……伊哭……然而这只是一个狂乱的幻觉,没有关系的。你可知道,将一生中最宝贵的去做牺牲,是甚么意义呢……一个天工,这样的娇嫩和脆弱,使我常常担心,怕看见伊受着一点极小的粗暴的——却委弃在死里,污秽的绞索里,绞架里,绞刑吏的嘲弄里……你知道这意义么?……不知道!那我……我知道了!”

绥惠略夫声音里带着呜咽,说出这话来。

“你不要这样愤激,亲爱的,”客人很关心的说。“这委实可怕呵……但怎么办呢!……没有牺牲做不成事……而且牺牲愈大,那意义也便愈纯洁愈神圣了……”

“哦?”绥惠略夫异样的问。

“你相信罢!……牺牲,牺牲!……将‘百牛’[87]献给人类,而且我们的全历史也只是不断的屠戮罢了……但进步是不虚的。从那边,从光明的将来里,已经向我们伸出感谢和祝福的手来,这手便是幸福的和自由的人间界的,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事业的!我的上帝呵!我们这短促可怜的生涯,对于建筑在我们死骸上的这伟大的将来,能算什么呢……”

“呸,多么讨厌!你岂不怕,你的庄严的将来太有尸气么?”绥惠略夫问,又冲出短短的笑来。

——我和自己争!坏够了!他想。

“你岂不知道”,客人往下说,仿佛他没有听到抗议似的。“我们为要突进向前,怎样的在一步一步的挖通那‘恶’的多年的大势呢……而你真还能疑惑这真理的凯旋么?你记起来了罢,对于恶的战斗是不能用恶的……”

绥惠略夫沉默而且听着。他仿佛觉得,正在一所大教堂中,站在许多群众的最后排列里,远远地听到一个说教的依稣忒教徒的严肃甘美的声音。

“是了,还有我们自己呢?……我们,将凡是我们所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生命和幸福——全都舍了的;我们又怎样呢?”他低声的问。

“我们就当作肥料,肥沃那地土的……这地土,从这里便迸出新生活的萌芽来!”

“然而又有谁来,将这些喝我们的血,乐我们的痛苦,乐着在我们……照你说,便是在肥料上,跳舞的这些,加以报复呢?……”绥惠略夫尤其低声的问,用了非常异样的声调。

“这和我们什么相干呢……历史,或者如果你愿意,便是上帝会来处治他们的!”

绥惠略夫大怒着捏住他的喉头。

“哈,这就完了么?……这就完了么?……”

于是他忽而锐利的狞野的叫喊起来:

“你诳!你是教士……黑教士……依稣忒教士!你来,就为要欺骗我!我扼死你!”

他叫喊,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愤恕和嫌恶发着抖,摇动这人的喉咙。他将客人向墙壁只一推,至于那头在壁灰上撞出一种钝声,而且挤紧了又长又细的颈子。于是他觉得,似乎亮起一道光,似乎有谁刺了他的心,他便醒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撞击,仿佛要跳裂了。眼前旋转着红的和金色的圈,他全身都流满了热的黏汗。他仰面躺着,盖被一直裹到颈边,并且看着他空屋里苍白色的晨光,载着暗黑的一堆衣服的椅子和现在已经向明的窗门,但不如意的固执的重担这一种感觉还只是留在他脚上。

绥惠略夫努了力,坐起身。

在他脚上放着他的外套,是从床栏上滑下来的。

“没有别的!”他冷冷的微笑,又想躺下了,但突然停住而且直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