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1)

黄昏时候,玛克希摩跋和做针黹的姑娘阿伦加(Olenka)从教堂回来了。伊沾带着薰陆香的微香,梦一般的虔敬还浮在伊们的脸上。

阿伦加没有除去头巾,却只教搭在肩头,就桌子前非常恍忽的坐着;伊的青白的细瘦的两手落在膝上。玛克希摩跋也站的同样沉静,但忽而叹息,似乎定了神,动手除下伊沉重的土耳其的斑纹的罩布。伊的脸照常的忧愁而且干枯。伊熟视阿伦加,又自言自语似的说:

“人应该再修饰些……”

“甚么?”姑娘吃惊的问,抬起明朗的眼睛向着老女人,忽然又泛出无力的微红来。

“修饰,好孩子,我说……”玛克希摩跋提高了声音。“华希里·斯台派诺微支(Vassilij Stepanovitsh)已经说定,七点光景要来的。你装饰起来罢。好么?”

“今天?”阿伦加用了无助的惶恐大声说,立刻又变作青白颜色,仿佛一切生命骤然离开了伊的身体,只留在睁着的充满了忧愁和羞耻的眼睛的中间。

“又什么呢?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又何必多……运命是逃不出的,别的机会不能就有。像你这样的人市里多着呢……上帝不知道是怎样一件宝贝。”

阿伦加的臂膊直抖到满带针伤的指尖。伊用了泪汪汪的眼睛祈求的向着老女人看。

“玛克希摩跋……这还是明天好……我……我头痛呢,玛克希摩跋!”

在伊天真的声音上,响亮出无路的惶悚与动人的哀诉,竟使坐在门后面的暗屋子里的绥惠略夫,也转过头来,用心静听起来了。

玛克希摩跋沉默一会。

“唉你,我的可怜的人呵!”伊欷嘘说。“你将来做甚么……我知道……”

“甚么等着你呢!”伊正要说,但又吞住了,只是仍复说:

“你甚么也不能做!”

“玛克希摩跋,”阿伦加用了颤抖的声音说,祈祷似的合了掌,“我……我还是做工的好……”

“会合伙做许多工!……”玛克希摩跋带了剧烈的愤懑说,“你那里有用呢?……比你漂亮的也上街呢……你却又聋又痴……不必有一点小事情也就会完结了。还是听我好,决不会坏的。倘使我死了或者全瞎了眼;……你怎么办呢?”

“那我便到庵里去,玛克希摩跋。我情愿做道姑;庵里多好……多静……”

忽然间,全不自觉的,阿伦加大张了灵感的眼睛,那眼光沉思的兴致勃然的望着什么处所,远在墙壁的那边,说:

“我愿意是一只大的白的飞鸟,向着什么处所远远地……远远地飞!……下面是花,草,上面是天……像在梦里似的!”

玛克希摩跋叹气。

“你这呆子!……庵院简直不收留你……那里是要存下金钱,或者做粗重工作的。你是怎么一个女工呵!”

老女人做了一个推开的手势。

“算了,还说什么……跟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去罢。至少你也可以做到你自己的主妇,而且你也许能够帮助我……华理希·斯台派诺微支是,人说,有七千上下放在银行里呢。”

“他怕人呢,玛克希摩跋,”阿伦加喃喃的抖着说,仿佛是恳求饶恕一般,“粗鲁,全像一个下等的粗人!”

“你得要一位文雅的绅士么?绅士是不配我们的,阿伦加……他只要是好人,就谢上帝。”

“他全没有看过书,玛克希摩跋。我问他:你可喜欢契诃夫[84]么?他回答说:我们做事忙的,没有工夫弄这玩意儿……”

阿伦加学出一种重浊的粗卤的喉音。伊学了他便哭;伊的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大粒的澄明的眼泪,两只手也又颤抖起来了。

“怎么呢,他说的有理呵!”玛克希摩跋叱责的说:这可以看出,伊正在努力,要忿怒起来了。“想一想罢!没有看书!……谁用得着看书呢?他是经纪人,不是呆东西,像你似的!”

阿伦加止住啼哭,又复远远的灵感似的睁开了眼睛。

“唉,玛克希摩跋,你没有懂得呢,只是说。世界上唯一的好东西,便是书。契诃夫,譬如说罢!如果你读了他,——无端的——人就要哭。有这样的希奇……有这样的!”

阿伦加将两个手掌按在两颊上,摇摇头。

“唉,你跟着你的书去罢!”老女人恶狠狠的却又怜惜似的接下去说。“可以,这很好,只是不配我们的。你,——我的眼睛一天坏比一天了……昨天我收拾桌子——打碎了一个杯子。一个月里恐怕我就得进穷人院去……你现在又这样,像我先前这么缝,缝,只是缝——现在我和我的缝……而且我先前并不像你……你这里,你假如做出五个卢布来,从中只得到两个,你还说‘谢上帝!’身上没有一块破布,又还是……书!这何苦来呢?”

老婆子轻轻的溜到房里来了。伊的小眼睛担心的又新鲜的着。

“玛克希摩跋,这比死还坏哩……他是一个粗人,还要打我的!”阿伦加全然绝望的脱口说。

“哪,怎么便是打呢!”老女人复述说,又现出先前一样的失望的颜色来。

“什么打,什么就打了?”老婆子在门口喃喃的说:“你,阿尔迦·伊凡诺夫那,你即刻服从就是。”

“甚么?”阿伦加吃惊说。

“你服从就是,我说……”老婆子仍然说道:“他打你一回,两回,就停止了……他们都这样。他们那里就只要服从。要是这样,你只是静静的熬着……他也就不打了,不要紧的!”

阿伦加愕然的对伊只是看,仿佛从黑暗的廊下爬出一个可怕的怪物,现在正走近伊这里来。伊于是裹紧了衣裳,两肩都靠着桌子。但那老婆子却已将伊忘记,转向玛克希摩跋去了,伊的小眼睛里闪着狡狯的快意。

“我们的教员又被人撤了差使了!”

“什么?”玛克希摩跋叫喊说。“怎么撤的?甚么缘故?”

“因为他对上司胡闹了。官府骂了他,他便胡闹起来。哪,就赶出他了。这才吓人哩,今天玛利亚·彼得罗夫那(Marja Petrovna)这撒野呵!”老婆子用了迅速的低音报告说,几乎每一句咽一口唾沫,又回头看一回门口。

玛克希摩跋无法可想的看伊。

“是的,他们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伊自己约定今天,至少也付给一点……现在怎样呢?”伊迷惑似的喃喃的说。

“现在是付不出了。怎能!现在是他们自己也都得饿肚皮了!”

“但他们怎么想的!以为我白给他们住么?寻到了善女人哩!我连自己也没有食吃……”

伊沉思一会,忽然急急转身,走出房去了。阿伦加是几乎全不明白是甚么事,吃惊的只将眼光跟着伊转,老婆子惴惴的溜到廊下,就隐在帐幔后面,从那里又立刻响出急速的絮语来。

教员的房正寂静。孩子们都挤在屋角里,看不见也听不出声音。教员和他的妻并坐在窗下;在那异常明亮的地方,分明看见被毫无希望的忧愁所压倒的两个头的影子。

“玛利亚·彼得罗夫那!”伊按捺着,但又自负如一个大权在握的人一般,从门口叫进去。

教员和他的妻立刻抬起头来。脸相不甚分明,但举动是卑下而且屈抑。

“租钱,你约在今天的,我能取么?”老女人还是按捺的说。

两个黑影动弹了,没有答。在他们上横亘了无话可说的人的诉苦与无助的神情。

“既这样……”老女人用了极冷静的声音说。“那就照说定的办,你们都准备罢。这房子我明天便出租。我这三个月损失了的那个,放在你们的良心上就是了。自己错,我这白痴,我相信你。但是我没有再来合伙的兴致了。都听你们的便!”

教员的妻没有动,教员却自己站起,慌忙走出廊下,他又几于用了力也将玛克希摩跋推到外边。

“你看……我正要问问你呢……如果不可以,无论怎样……我正在寻事做呢,我这里已经这边那边的有了各样邀请了……那就……是的……”

他的眼光游移着;羸弱的红晕在他苍白的颊上现出斑点来。玛克希摩跋叹息,做一个拒绝的手势。

“确的,真的——约定的。”教员又赶紧重复说,他的脸只是发红;他在空中挥着手。“总之,我寻。一时却不行。这你也明白。”

“我不能,先生,”玛克希摩跋答说:伊略略退开,摊开了两手。“如果只是我的事呢!但特伏耳涅克[85]要闯进门口来的。连我自己也得搬走……我只还靠着你哩。现在却这样!”

“玛克希摩跋!”教员回顾房门,慌忙喃喃的说:“只请你想一想罢!我们往那里去呢?你看,我失了位置了,那就……我本想要今天豫支的,因为我早就拿到了我的薪水……孩子们要鞋,我的女人也要一点东西……你知道的,天气这样冷,伊又咳嗽……现在我连一个戈贝克[86]也没有了。谁还许我们进门呢?随便那里,都要先付房租,你这里是早就认识我们的……玛克希摩跋,你处在我的地位,玛克希摩跋,体上帝的意思!”

“不。我不能……小衫比外衣更其帖身……那就,随你的便,但是……你实在使我难过,但是我也没法办……你有一个位置,你该用牙齿紧紧咬住的。你现在却这样。是你自己错。”

“对,自然……是我错的。但是我固然错了,孩子们却没……”

“孩子是你的孩子。你正应该为了孩子忍受些。”

“你看,玛克希摩跋,这是……”

“我看什么呢!”老女人用了出格的粗暴将他打断。“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卑下。我办不到。这话你应该早在那地方说!”

“但是。玛克希摩跋!”

忽而在漆黑的门口现出一个披着头发的瘦的女人模样来。

“略沙,算了!”伊歇斯迭里的叫喊说。“这些人们那有一星的同情!他们一总都得诅咒!他们不值你一个小手指,你却在他们面前卑下!”

“你为甚么咒骂呢?”玛克希摩跋发怒说。“同情是我们也许比你多……”

“你们有同情么?唉唉,你们是野兽,不是人!有人失了脚,你就对他唠叨……你先给他气苦,就因为后来要摔他到路上去!……他还要对伊分疏!……”伊声音里带着无穷的苦恼和激昂,叫唤说。“你们都从这里滚出去!”

“这所谓,你这‘从这里’是怎么讲的?”玛克希摩跋加强了伊的声音。“我用不着走出我的家去……”

“你们出去!”那病人尖厉支离的叫喊,极悲惨模样的伸出瘦腕来。“你要怎样?是我们搬走罢?你放心,我们走……明早就走,但你先滚出去!”

“玛申加,”教员悄悄的低声说,“不要这样呵!”

“出去,出去,你们这类被诅咒的东西……你们苦恼我到要死!”女人捏着头发,走进房里面。

男人跟伊进去,人还听得,当那病人用了放恣的灭裂的声音尽说的时候,他还在絮絮的讲些话;然而听不分明。

玛克希摩跋默默的立了片时,于是将手在空中一摆,自以为错似的走了。

亚拉藉夫,正站在自己房门口的,叫伊:

“玛克希摩跋,请你进来一会……”

老女人在脸上满是无法可想的神气,进到他这里。

“请你说,”亚拉藉夫踌躇说,露出犹疑的眼光,“这在你一定不能么,略等几时?……你自己目睹的,这人们到了什么地位了……不是么?”

“上帝在上,我不能……我因为小气才这样做么?特伏尔涅克给我自己也只是后日的日期!我不付,他就赶出我!……我是全靠着他们的。”

“但是或者?……”

“你真觉得,我实在没有同情么?我老了,快要死了……不,舍尔该·伊凡诺微支,伊向我吵闹的时候,真有如用了尖刀剜我的心哩。但我怎么办呢?我等候了三个月,下了跪恳求特伏尔涅克……你想,这为甚么呢?就因为我觉得可怜。如果人们大家没有同情,穷人就会没有路走……穷饿世界是全仗着同情过活的。但穷人也不能始终全用同情……人究竟应该给自己也留下一点同情来!……并非我没有慈悲,是生活不知道慈悲!”

亚拉藉夫愕然的看着老女人,与伊相对,自己也觉得轻率渺小了。

“是的——总之,舍尔该·伊凡诺微支,一个穷鬼,像我们似的,同情可是很难,比起别人来……有钱人舍掉一个戈贝克——他因此给自己作一个娱乐;要是我给一个戈贝克呢,我就得从嘴里省下一点口粮。因为这口粮,你看,我就立刻会瞎,会再也看不见太阳……那时人们也不会对我有同情,我只倒毙在路上像一条老狗!……人还说什么没有慈悲!……人该晓得的!”

老女人叹一口气。

亚拉藉夫无力的垂下了长臂膊,站在伊的面前。

“你听呵,玛克希摩跋,”他终于游移的说,“倘使我付你一个月……那就怎样呢?……”

“哦……这样!我并非妖怪——真的。——无论怎样,我总对付过去……总有什么法子办……但他们是什么都没有呢!”

“我办来,玛克希摩跋,”亚拉藉夫喃喃的说,游移的注视着地面。

老女人研究似的看定他,但参不透他脸上的印象。

“你?你自己也没有呵!”

“但我办去……到一个好朋友这里去借去。今天给他们满意罢,我就去跑一回,离这里并不远……是的……你也给他们茶和灯火罢,他们那里是……这里是茶,糖,面包,你拿我的去……我去跑一趟来。”

玛克希摩跋默默的对他看,取了茶和糖,颤着花白的头,出去了。

亚拉藉夫在房子中央迟疑的站了片时,他无意中觉到,自己有些拙笨了。但他也不再深究,只简单的盘算,什么地方可以极速的弄出钱来。他赶忙的穿上外套,并且抓起帽子,便跑出了寓居;迈开他的长腿,每三级作为一步的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