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的,直的眼界径展开去,寒冷的天空罩在上头,一直到蔚蓝的远地里,眼力所到的处所,只见得黮暗的斑斓的泼剌的人山忙着前进,聚集,拥挤和相撞,被马车的无尽的长列与市街电车的铁道截作两堆,没有一刻显得他们的增多或是减少。
房屋都华美,商品展览窗是宽大而且有光,市街电车的柱子与街灯都又淡雅又优美。便是这天空底下的空气与日光也显得格外澄明。呼吸比在空地里更觉得轻快,血液也活泼泼地在脉管里奔流。
在绥惠略夫的前面,后面以及两旁,满塞着无穷的人链子带着很活泼的,正过佳节似的相貌。各方面都发出笑声,语声,丝绸摩擦声,而在所有纠结起来的喧嚣上面,又浮出了街道电车的铃号,与软软的,忽而水波似的轩举了,却又低下去的马车的轮声。
绥惠略夫将手埋在衣袋里,高仰了他的头。
他面前踱着一个胖大的绅士,斜戴了帽子,玫瑰色的折叠的颈子上,横着柔软的保养得法的皱襞。他的步调又稳当又轻捷,带着棕色手套的手里挥着一枝散步的手杖。
摆在短短的玫瑰颈子上的头颅毫无顾忌的向各处回旋,看到女人便尤其兴会淋漓的赏鉴。大约是,他该是刚才吃过午餐,于是来吸些新鲜空气,使他满足的兴味更加得到愉快,并且饱看标致女人的脸,借此扒搔他因为吃饭而兴奋的神经。
绥惠略夫许多时没有觉到他,但那玫瑰颈子执意的摆在他眼前而且那享福的脖子的皱纹又只是每一步懒懒的颤动。于是他的沉重的严酷的眼光终于钉住他了。
绥惠略夫的眼光里,忽然现出一种严重的冥顽的思想来;他在这颈子的后面走。一群女人遮了绥惠略夫的路,他虽然全是机械的,却急忙闪开,撞了一个军官,但仍然走,也不理会那大声的骂着“昏东西”,只是跟定了玫瑰色的颈子,缓缓的,固执的,不舍的。
在他明亮的眼睛里,异样的险恶的表情愈加紧张起来了;一种决不宽容的力,透彻到极分明的横在中间了。
倘使玫瑰颈子的胖绅士回过脸来,看见这冰冷的眼光,料他便要钻进人丛,挤在他们活的堆子里,并且绝望的现出苦相呼救了。
绥惠略夫的思想用了发狂一般的速度在炽热的脑里回旋,愈回旋范围便愈狭隘了,终于将非常沉重的愤怒集中在玫瑰色的颈子上,有如百磅巨石压着人的头颅。设若有人,想用言语说出这思想的核子来,便该是这意思:
“——你走……走罢!……但你要晓得,如果有怎么一个幸福者,饱满者,在我面前走,我说:他这饱满,这幸福,这活着,就只因为我允准!……这瞬间我也许计算,那就只给你再有二秒,一秒,半秒钟的活……各人都有生存的神圣权利这种可怜的话柄,在我面前现在早不能成立了!我便是你的生命的主人!……谁也不知道这日子和时刻,其时我的忍耐达了极点,于是我来,为的是要将你们全班,凡有在你们一生中压制我们,从我们抢去了美和爱和太阳,将我们咒禁在永远一无慰藉的劳动奴隶里的这些人,全都处治!我也许正在你这里要拒绝了生活和享受的允准……我伸出手来——从你的玫瑰色的头颅里便迸出鲜血和脑浆,扑通的倒在马路上!……我便是我的灵魂的唯一的法官与执行者……各个人的生命都在我的权力底下,我能将他摔在尘土与泥淖里,我要做就做!……你要晓得,并且说给全世界!……这是我的话。”
可怖的暴怒抓住了绥惠略夫,一刹时一切东西在他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玫瑰色的人颈子像发光的一点模样,固执的在白茫茫的朦胧中间;——在衣袋里,**的手指紧紧抓着的,是冰冷的手枪柄的感觉,相对的是玫瑰色的活动的一点。……
绅士只在前面走,挥着手杖;挺拔的雪白的衣领上,天真烂熳的抖着玫瑰色的皱纹。
绥惠略夫跨上一个急步,勃然的昂了头,似乎要向空中发出狂暴的愤怒与复仇的叫喊。……
但他同时又忽然站住了。
从他菲薄的紧闭的嘴唇里,泄出奇妙的微笑来,他的手指展开了,突然转了向,他往回走了。
轻浮的斜戴的帽底下有着玫瑰色颈子的绅士,挥动手杖,从帽檐下偷看着标致的女人,还是走,不一会便消失在喧嚷匆忙的人丛的中间。
绥惠略夫斜走过街道,这时几乎要撞到市街电车的车轮底下去了,自己却并没有觉得,就沉没在一条冷静的小巷中,是通到他空虚的屋子的道路,仿佛一个凶险的影子似的,从昏暗里出现,又在昏暗里消灭了。他的眼睛是照常的平静和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