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地窖子的饭店里,是绥惠略夫吃午餐的地方,喧嚷起来了,淡巴菰烟,汗和饼饵的蒸气的混合物,团成一种浓厚的黏气,人们都宛然在烟瘴里面似的消没在这中间。

绥惠略夫坐在窗下,窗前是成串的人腿来来往往的走,他将肘弯竖在油透的桌布上,随便看着邻室,淡巴菰烟里正有一些黑影,围住了摇摆的弹子台在那里动摇。枯裂的失声,大声的笑和骂詈,都从那边响亮过来。邻近的桌旁坐着一伙快活的鞋工。他们里面的一人,是瘦削的少年长着一副很不自爱的相貌,耳朵上带着耳环的,正在揶揄一个老实的农夫,竭力的想凑别人的趣,农夫却将无思无虑的有趣的眼看着他的嘴唇。少年哄骗他,热心的骗,愉快到咽唾,有时连自己也忍不住了,便非常得意的拍着膝盖,回过来向大家说,声音里满带着喜欢:

“这可真是一个呆子呵,弟兄们!我没有底的诳他,我没有底的诳他呵,他都信了!……他实在都相信呢,弟兄们!”

农夫惶窘似的微笑,做一个撂开的手势,转过脸去了,但那带耳环的少年又将胸脯靠着桌子,大张了嘴,重新得意洋洋的说起来:

“起初,我住在班沙(Pensa)的时候……”

农夫一悚,便又伸出脖子来,将眼光极驯良的移在说话的人的唇上。

店门不绝的开合,同时也不绝的加添了新客和烟雾,那些诅骂的声音,从外面来的,从扶梯那边来的都已经可以听到了。

黄昏只是深,烟雾只是密,低的顶篷底下的喧嚣是沉重的塞着。喧嚣,臭味,烟气,人和诅骂都纠结成了大山压着一般的污秽的一团,人早不能从中一一分清了。

在绥惠略夫坐定的这桌子旁边,不一刻就坐下一个瘦的长脖颈的人来,生得一副极暗色极紧张的脸。他外观始终是非常之兴奋。他忽而将头支在手上,忽而遍看周围或者连全身都向各处旋转过去,又在所有的衣袋里摸索,但寻不出什么东西来。他几次的看着绥惠略夫似乎想说话,然而没有敢,绥惠略夫早觉得了,却只是冷冷的看,并不招呼他。终于,当那带耳环的少年用了特别的奇警的想头,引工人们发出雷一般哄笑以及使那轻信的农夫陷入没法的窘况的时候,这长颈子的人便转向绥惠略夫,拘谨的微笑着,指那少年说:

“这大约也是游行者罢!”

“是的……”绥惠略夫不甚愿意似的回答说。

长颈子的转过身来,仿佛就只是等着这一点,便正对了绥惠略夫,并且带着一种相貌,像要落在水里似的,说:

“朋友,你也是我辈中的,是……一个工人?”

“是的,”绥惠略夫依然极短的答。

长颈的人全身痉竦起来了。

“你听呵,我想请求你……我才三天呢,自从我到这都会以来……你可知道,我怎样可以寻点事做呢……我是铁匠……怎样?”

他的眼睛恳求的看定绥惠略夫,他的脸仍旧留着先前一样的紧张模样。

绥惠略夫沉默了一会。

“我不知道,”他对答说:“我自己也没有事做,寻不出工作……市面萧条。这都会里现有一两万无业的人哩……”

紧张着脸的人注视绥惠略夫,半开着他的嘴。于是他的脸变化了,渐渐苍白起来,瘫痪起来,忽地现出纯朴的无法的绝望的表情了。他将脊梁靠在椅背上,没有希望的摊一摊手。

“你怎么到这里来?”绥惠略夫突然发出质问,几乎是生气了。“你竟没有先想到,这里都正在饿倒么?你还是在原地方好。”

这人又将手一摊。

“这不行……上了黑簿子我才停了工作的……我在那里还做什么呢?”

“什么缘故?”绥惠略夫毫不介意的问。

“这样的。同盟罢工了。我是被伙伴选出的代表……那时倒也没有敢照规则办,现在可是,到了平静之后,他们却又想起来了。哪,——出去!”

“你在那里做工呢?”

“在矿山里……当一个铁匠。”

“你不是代表么?……那么,你的伙伴怎不为你号召呢?”

绥惠略夫用了非常特别的峻烈的声音追问着,但一面又注意的向旁边倾听那带耳环的少年的新诳语。

铁匠诧异似的看着绥惠略夫。

“号召能有什么用呢!……开到了三连的兵,又架起一台机关枪……这就完了!”

“你预先没有料到,这事会这样的收场么?……”

“这是……我们就期望着将来……暂时的事我自然也料到。”

“那么你又何以合在一起呢?”

“这是……——怎的——何以么?伙伴推举了我……”

“你用不着承认,”绥惠略夫回答说,那冷淡的眼光却愈加向着旁边。

“唔,那算什么!……倘使大家做起来,那就怎样呢?”

“但大家不是都给机关枪镇住了么?”

“这又该作别论的……送死,——没有这么简单。人们都有家眷,女人,孩子。”

“你没有结婚罢?”

铁匠一耸,低下眼光去,摸着前额低声回答说:

“有母亲……”

他便住了口,向屋角里看;他此刻大约也正听那带耳环的轻薄少年了:

“于是技师想要将他的女儿给我做老婆,我可是谢绝了。”

“这为什么缘 故呢?”农夫同情的问,但已经有些疑心,又将好奇的眼光注在少年的唇上。

“就为这个,我的爱,就为了我是工人,是下等人,伊是阔人哪。自然,我也喜欢伊的,——很喜欢,——可是这样,终于没有要。辞行的时候,伊自己送给我香宾酒,还说:‘我非常尊敬你,耶里赛尔·伊凡尼支(Jelisar Ivanitsh),要永远挂念你哩。’哪,于是……伊送我一个金戒指……再好没有的。”

“后来?”农夫愈加凑近身子去。

“唔,还有什么呢?这戒指我现在还在,……五个卢布押在质库里了。我现在恰巧精光,将来我总要赎出他,带上他……这该的,——何消说得,是一个表记哩!”

“讲些什么给你们罢,孩子们!”少年忽然转了向,完全变换了声音对别的旁听的人说,“我在班沙,在一个英国人的工厂里做工,招牌是摩理思[81]兄弟。这才像样呢,弟兄们!没有罚,害病不扣钱,工人们住的是石造房子带家具……唔,简直是,我好象进了天国了……这老英国人自己是,对人总是称您,总是拉手,简直一个朋友……不像我们这里似的,不的,这可以说,将人的生活给了工人了,而且……”

“哪,胡说够了,”农夫忽然发了怒,一摆手做出一个醒悟的手势。“只乱谈,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笨驴,还听着……”

“有上帝在,这是真的!”少年用了诚实的确信立誓说。

“唉,你——你!”农夫愈加气忿了。“说大话。——呸,鬼!”

他愤愤的起立,走到屋角,被侮似的独自絮叨着,在那里捏一枝纸烟。

铁匠极速的向绥惠略夫弯过身来,对他低声说:

“是六月里离的家……恐怕老年人已经饿死了……”他的黑色的脸**起来了。“是的,如果一定,寻不到工作,还有什么别的呢……从桥上到水里……”他将肘弯竖在桌上,手指都埋在蓬松的头发中间。

“呆气。”

“别的还有什么呢?”铁匠暂时抬起头。“饿死么,怎样?”

绥惠略夫平静的恶意的微笑。

“人说,淹死的死最是怕人。倒毙在饥饿里也许较好罢……”

铁匠在黑脸上睁着眼睛,向绥惠略夫只是疑问的看。

“你投下水里去,会有什么表示出来呢?……减少一个饥饿的人,他们倒反好……”

“那怎么样呢?”

“你还是寻工作去,如果你不能翻出更好的事来。”绥惠略夫推开说。铁匠现出了绝望的神情。

“我寻了六个月了……什么地方都不肯收,因为我是一个‘关系政治的’!……在火房子里过夜,时常整三天没有食吃……即使我现在真得到工作,我也怕再没有力气了。前天我去募化,我已经到了这地步了。”

“什么?”

“这很明白……讨饭,没有别的……走过了一个太太,我就求乞了……”

“伊给了甚么呢?”

“没有。说,伊没有零碎钱……”

绥惠略夫将手搁在桌上,又用指头敲打起来了。铁匠又热心又失望的看着这旋转的神经性的运动。周围是哄笑,喧嚷与诅咒,弹子房里响着弹子相撞的钝声,有一个,确是打坏了,发出一种声音,像汽车走在远地里似的,在台布面上滚。带耳环的少年也移到弹子房里去了,人从那边听到他得意的声音。窗下也照旧,人腿往来的走。人觉得,在这窗边故意来往的,只是同一的这些人:过去仍复回来,在房角后站立一会,于是又跑过去了。

“就是了,但你为了这故事至少也赢得一点东西罢?”绥惠略夫问。

“确的!”铁匠大声说。

在他的黑的失望的脸上,显出一副闪电的变化来:眼睛发了光,昂起头,先前的紧张的表情,涨满在瘦长的全身的姿态上了。

“我们是,你知道,在矿山做事的。那委实是毫无智识的群众呵。固然也没有别的法。整日里,从早晨五点到晚上八点都在地底下的。夜间跑到屋子里,吃,睡……到四点钟又早吹着起床的叫子了。灰尘,潮湿,伤风,又常常是爆发……我们的矿里爆发过两回:一回死了十八个人,又一回是二百八十二个……监狱里面似的生活……倘将一个矿工送往西伯利亚去,他要觉得那边好到百倍哩!不消说得,这些人们也是胡涂而且麻木要到绝顶。只有在我们这板棚的工人——有教育的——是一个有智识的团体。一切都有组织。我们也是开首的唯一的主动的人……这不是容易的事呵。角角落落都有侦探。极微末的小事也都报给技师;伊凡诺夫(Ivanov),彼得罗夫(Petrov)以及别的某人,全都相信不得。这之后,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开除了……鼓动是非常之难……但我们终于在我们的板棚里活动了。”

铁匠很有精神的轩昂的微笑。

人就可以领会了,他在这所谓“活动”上费去了多少人间以上的劳力,当他才能目睹那第一次成功的时候,他经历了多少的危难,苦痛和忧愁。

绥惠略夫留心的看他。

“我们都争到了;规定了工人的代理法,集合权,居住问题,改良了病院,赶走了老耄的医生……那是一匹畜生……我们设起图书馆来,将我辈中的一个放在里面。”

“因此枪毙了许多人罢?”绥惠略夫外观上很漠然的插口说。

“不,那时倒也通过去了……兵是在的,但人还没有教开枪。那时还有些惧惮呢……到后来,总是……”

铁匠做一个失望的手势,轩昂的表情渐渐从他瘦的黑脸上消去了。

“照例的,黑百人团[82]进来了……起了分裂了,于是监督这边,一觉察到一切全都分崩,便立刻利用了这机会放手做……我们的代表们都逐出了委员部,他们的位置上都摆上黑百人团和工头,委员部的同人下了狱,图书馆解散了……”

“他们却只是静静的瞪着眼看么?”

“我们当代表的几乎全下了狱。”

“不是说代表,是工人们自己……你们所运动起来的那些人?”

“哦……我先前说过,坑口前面架起了机关枪。”

“阿。是的……机关枪……”绥惠略夫用模胡的表情拖长了他的声音。

铁匠沉默了一会;他的脸更加**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只有上帝明白罢了,什么都做出来,皮鞭,枪毙,强奸女人……最苦的是委员部的同人……我还算好,因为我是归在第一批里拘留起来的……别人被捕便不是这样了……我们的图书管理员被一个可萨克兵系在马鞍上,飞跑着猎进城去,两条臂膊是反绑的,倘他站住,他的臂膊便要扭断。他跌在泥淖里,又在地面上拖……后面又驰着一个别的可萨克兵,用矛尽刺,逼他走!这豺狼!……许多人哭了,见他这模样的时候……”

“哦,原来,哭了!”绥惠略夫复述的说。

在他冰冷的声音里,响出一种狞猛的无可调和的轻蔑来。他的脸虽然照常一般平稳,他的指头敲着桌面却愈快了。

铁匠分明省悟了,因为他的眼睛发了光。

“是的,哭了……而且还要哭下去……但在眼泪里是混着血的。”

他擎起手来,将黑的手指一旋转。他的脸全都**,似乎他的精神在阴惨的激昂里紧张起来了。

绥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你们将你们的血泪估得太贱了。”他轻蔑的撂开说。

“无论贵呢贱呢,报仇是不会干休的!”铁匠用了岩石一般的,几乎发狂似的确信回答说。

“这不会干休么?……什么时候呢?……倘若你们饿的倒毙了?”

铁匠吃惊的看着绥惠略夫的眼,在生着一对闪闪的空想的眼睛的,瘦损的黑脸上,现出剧烈的交战的痕迹来。不少时候,他们眼对眼的看。绥惠略夫没有动。铁匠低下眼去,他的瘦长身子松懈了,将头支在手上,执意的答道:

“且即使……在比较上我的生命也有什么价值呢……”

“不,没有价值!”绥惠略夫苛刻的截住了话,立起身来。

铁匠急忙抬头,还想说些话,但又便低下去了。

“哈,这成了醉死鬼了!”有人在旁边的桌上叫唤说,又喷出酩酊的粗犷的笑声。

绥惠略夫立了片时,沉思着,动着嘴唇,然而没有说,只是微微的苦笑,高仰着头走出门外去了。

黑铁匠没有抬起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