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绥惠略夫立在工厂的院子里,从嵌着铁格子的大窗口向机器房里窥看。

那地方,在内部,呼呼的轧轧的响。连着玻璃窗也微微的颤动。周围的窗口虽然也的确向里面射进许多光去,但在空院里,上面是又高又爽的自由的天,因此做成这印象,仿佛内部是永久的昏暗所统辖了。人看见,锁链怎样的鬼物似的上上下下的爬,蓄力轮怎样的风潮一般,然而似乎不出声的往来的飞,以及无穷的革带只是向暗地里走去。一切都回旋,辗转,匆遽,只是几于见不到人。间或在乌黑的冷光的怪物中间,看到一个苍白的人脸,长着死尸一般眼睛,但即刻又消失在充满着喧嚣与摇动的昏暗里了。这可怕的喧嚣似乎一刻一刻的强盛起来,但又只是一样的沉重和单调。尘封的窗玻璃又使一切都成为失了声色的东西,平坦而且灰白,宛然影在一个大电影的布幕上。

紧靠着窗边,在用了强直的敏捷而走动着的杠杆,圆轮,以及干棒的背景上,一个钢铁做的小小的精巧的希奇东西,用了冲击的急速的运动,挨着一个黄铜盘子极猛的旋转着,从他锋利的铁牙齿里,落下金闪闪的细屑来。

在那东西上面,摇动着一个弯曲的人脊梁;两只污染的大手这边那边的动。

这摇动又整齐又单调,而且很惹眼的顺着那小机器的运动。

便在这希奇东西上,注定了绥惠略夫的注意的眼光。正是像这样的一个旋盘,在这后面,他曾经满抱了不能达到的希望,工作过来,在这后面,他一日复一日的,从早到晚,站立过五个长年了。只站着,无论是健康或是疾病,悲哀或是喜欢,被爱或是恼着他的精神牵引他去的那一个可怕的思想。

倘使此时有谁看见绥惠略夫的眼睛,他就要对于那特别的表情觉得惊异:这已经不像平常一样,明亮而且冷峭了;里面却闪出真实的柔和的悲哀,其间又极锐利的炎上了无可和解的铁一般的憎恶。这时他的嘴唇也颤动了,但不知道,——是微笑呢,还是不出声的对自己说些什么呢?

他这样的站了许多时,便突然换过方向,仿佛奉了号令似的,用了稳实的脚步走去了。

“帐房在那里呢?”他问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工人说。

“那边。第二个门,”工人回答说,并且站住了。“报名么?谁都不收了。”他又一半同情一半快意的补足了话而且微笑,同时在他菲薄的青嘴唇下,露出黑人一般白的又阔大又贫相的牙齿来。

绥惠略夫正注视在他的脸上,似乎要说:“——早知道了……”他推开门,跨进帐房里。里面已经等候着十来个人,都坐在两个高的白刷的窗底下。当这明亮的背景之前,人只能看见黑影,在一个光滑的秃头上,闪烁着青灰色的光点,仿佛照着死人的头颅。这些面目模糊的影子一时都转向绥惠略夫了,但又便沉沦在照旧的坚忍的等候里。绥惠略夫挺直的站在门口。

寂静了许多时。通到内面的门终于呀的开开了。一个肥胖短脖子的人匆匆的进到帐房里。

“尼珂颇罗夫(Nikophorov),惩罚簿!”他用了自负的轩昂的声口命令说。

书记便放下笔,向蓝簿子堆里搜寻起来。这时平坦的影子们,当这工头进来的时候,早经站起了的,便从各方面移动过去,一时都围住他。穿旧的上衣,有洞的小帽,肮脏的鞋,苍白的脸带着饥饿的眼睛和垂下的骨出的臂膊都出现在光亮里了。

“工头先生!”几个枯燥的声音一齐说。

那胖子又莽撞又忿怒的从书记手里掣过簿子,向他们转过脸去。

“又来!”他发出不自然的高声说,“外面贴着布告咧!喂!”

“请你容许几句禀告,”一个年老的人略略前进,想缓和这工头的口风。

“还禀告什么!没有工作——完了。没有事……便是我们也就要停工。明白的很!”

暂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话,似乎挛缩起来了。但那老人又流着眼泪,吐出发抖的声音说:

“我们也知道……自然的,倘若没有工作……那有这许多工作呢。可是支持不住了……我们饿死……但只要我们能够向技师普斯多复多夫(Pustovojtov)说……这位先生前回应许过我们,查查看的……可不……”

他的发光的饥饿的眼睛充满了求恳和忧虑,注视着工头。

“不行!”这人忽然暴怒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菲陀尔·凯罗微支(Fjodor Karlovitsh)……”老人还是执意的求恳,仿佛没有听到似的。

“我对你们说过一百回了,”工头发出很带德国腔调的声音说,这是先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但却不很响:“技师管不着这些事!”

“但是这位先生……”

“这人现在并不在工厂里,”德国人遮住了他的话,转过身去。

“怎会呢,这位先生的马车现停在门外哩……”一堆人里面的一个注意说。

工头忽然转向这面;脸上现出阴忍的愤怒来。

“那么……停着就是!这于你们更好咧!”他嘲笑的说,并且又向门走近一步去了。

“菲陀尔·凯罗微支!”老人赶忙叫喊,又显出一种举动,仿佛要跟着他走去一般。

德国人将眼光注在老人的脸上一刹时,说在他的脸上,或者不如说在秃头上。

“总之你……”他缓缓的快意似的说,“用不着到这里来。你算什么工人呢?”

“菲陀尔·凯罗微支,”老人绝望的叫道:“你开恩罢……便是我……我却也总是好好的做过的呵。”

“早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工头用了做作出来的安闲说,“已经老了,兄弟,静养的时候了……最好不要再来,无谓了!”

他捏住了门的把手。

“你开恩罢,我是……”

然而房门合上了,老人的话只撞在黄色的类似嘲笑的墙壁上,返应过来,老人站住,撑开了臂膊只向周围看,仿佛他想说:

“哪,好……这怎么办呢?”

忽而全班都胡乱盖上帽子,向外走去。

但他们又并不走散,却像一群家畜似的,都头向着里挤在门口,大约多数是再也没有目的,教他能往那里走,只是无可措手的迷迷惑惑的惘惘的看他自己的脚,一个人点起一枝纸烟来,别人的眼光便都很留意的跟着他看。这揉损了的纸烟许久没有吸成。

“你不要正站在风头上,”一个人和气的注意说。

“唉……算了……”那吸烟的突然发喊,用了全力将纸烟向墙壁摔去,于是站着,似乎自己再不知道怎样才是。

“喂,怎么办呢……我是三天没有吃了……”一个苍白颜色的少年喃喃的说,又无端的微笑,仿佛等候着对于这说了的滑稽降下喝采来。

“第四天也没得吃哩!”那一个想吸纸烟的,毫不为奇的回报说。

这时从别的门口里,用着高雅的快步走出了一个绝顶金色头发的绅士,一口翘起的茂密的胡须。他一出现,一堆的工人就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动摇,他们神经兴奋的**起来了,前走了两三步重复站住,只有那老人拉下帽子,露出他的秃头,技师的庄严的脸上便浮出淡淡的阴影来。他仿佛想要说话,但只是两肩一耸,很气忿的向上看,就怒吼道:

“斯退方(Stefan)!这边!又见鬼!……”

带子上有一个时表的胖马夫便将马带到门口,技师匆忙敏捷的跳上马车的踏台,便坐在吱吱发响的皮垫上。深黄色的快马只一窜,便走动了:明晃晃的鬃毛发着闪光,胶皮轮旋了一个软软的半圆,于是马车就轻轻的出了工厂的大门。那车还在亮光下闪烁一回,便不见了。

工人们也各各走散了。

绥惠略夫走得最后。他两手都插在衣袋里。动了身,将头仰的很高,急急的向街的那边走。

在秋天的水一般清澄的日光里,这大都会比平常愈显得污秽与寒冷。直如箭的潮湿的街道都罩在带青的烟雾底下,一直那边,是人,马,房屋与路灯都融成一片浑浊的深蓝,像浮在空中一般,鬼怪似的闪着海军部谯楼的细瘦的金色的尖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