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尼古拉从不搅扰人。他自己少说话;他也不愿倾听别人的话,带着一种尊大的淡漠,仿佛人要和他怎么说,他早经知道的了。当别人说话的中途,他也会走了开去,脸上显出这神色,似乎他倾听着什么辽远的,只有他能够听到的东西。他不嘲笑人也不诘责人,但倘若他走出了那几乎整日伏在里面的图书室,到各处去徘徊,忽而到妹子那里,又忽而到仆役或大学生那里的时候,在他的所有踪迹上便散布了寒冷,使各人发生自省的心情,似乎他们做下了一点坏事情,并且是犯罪的事,而且就要审判和惩治了。

他现在服饰都很好了;但便是穿着华美的衣装,他与房屋的豪华的装饰也毫不融和,却孤另另的有一点生疏,有一点敌意。假使陈设在房屋里的一切贵重的物件都能够感觉和说话,那么,倘他走近这些去,或者因为他那特别的好奇心,从中取下一件来看的时候,他们定将诉苦,说这可忧愁得要死了。他向来没有坠落过一件东西,全是照旧的放存原位上,但倘使他的手一触那美丽的雕塑,这雕塑在他走后便立即失了精神,全无价值的站着。成为艺术品的灵魂,全消在他的掌中,这就单剩了并无神魂的一块青铜或黏土了。

有一回,他走到尼那那里,正是伊学画的时间;伊从什么一幅图画中,很工的摹下一个乞丐的形象。

“画下去。尼那!我不来搅乱你,”他说着,便靠伊坐在低的躺椅上。尼那怯怯的微笑着,又临摹一些时,画笔上蘸了错误的颜色。于是伊放下画笔来,说:

“我也疲倦了。你看这好么?”

“是的,好。你也弹得一手好钢琴。”

这冰冷的夸奖很损毁了敏感的尼那的心情。伊想要批评似的侧了头,注视着自己的画,叹息说:

“可怜的乞丐!他使我很伤心!你呢?”

“我也这样。”

“我是两个贫民救济所的会员,事务非常之多!”伊热心的说。

“你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事?”尼古拉冷淡的问。

尼那于是说,开初很详,后来简略,终于停止了。尼古拉默默的翻着尼那的集册,上面保存着伊的朋友和相识者的诗文。

“我还想听讲义去;然而爹爹不许我。”尼那忽然说,伊似乎想探出他的注意的门径来。

“这是好事情。唔——那么?”

“爹爹不许。但是我总要贯彻我的意志的。”

尼古拉出去了。尼那的心里觉得悲痛而且空虚。伊推开集册,凄凉的看着刚画的图像,这似乎是很讨厌,全无用的恶作了;伊镇不住感情的偾张,便抓起画笔来,用青颜色横横直直的叉在画布上,至使那乞丐不见了半个的头颅。从尼古拉和伊握手的第一日起,伊对他便即亲爱了,然而他从来没有和伊接一回吻。倘使他和伊接吻,尼那便将对他披示那小小的、然而已经苦恼不堪的全心,在这心中,正如伊自己写在日记上似的,忽而是愉快的小鸟的清歌,忽而是乌鸦的狂噪。而且连日记也将交给他了,这上面便写着伊如何自以为无用于人以及伊有怎样的不幸。

他想,伊只要有伊的绘画,伊的音乐,伊的会员便满足了。然而这是他的大误,伊是用不着绘画,用不着音乐,也用不着会员的。

倘他旁观着彼得到大学生那里受课的时候,他却笑了,因为这笑,彼得嫌恨他,彼得反而很高的竖起膝髁来,至于连椅子几乎要向后倒,轻蔑的着眼,他虽然明知道万不可做,却用指头挖着鼻孔,而且当了大学生的面说出无礼的话来。这家庭教师的麻脸上通红而且流汗了,他几乎要哭,待彼得走后,又诉苦说,他是全不愿意学习的。

“我真不解;彼得竟全不想学。我真不解,他将来怎样……先一会,使女来告诉,他对伊说些荒唐话。”

“他会成一个废物罢了,”尼古拉并不显出怎样明白的表示,断定了他兄弟的将来。

“人用尽了气力,为他用尽了气力,为他费了心神,有什么用处呢?”家庭教师一想起不是打杀彼得,便得自己钻进地洞里的,许多屈辱和惭愧的时候,便几于要哭的说。

“你不管他就是了。”

“然而我应当教导他呵!”大学生很惊疑的叫道。

“那么,你教导他就是,照人家所托付的那样!”

大学生竭力的还想发些议论,尼古拉却不愿了。尼那和安特来·雅各罗微支也曾研究多回,想阐明尼古拉的真相,但归结只是一个空想的图像,连他们自己也发笑起来。但两人一走开;他们却又以他们的失笑为奇,觉得他们那空想的推测又近于真实。于是他们怀着恐惧和热烈的好奇心,专等候尼古拉的出现,而且笑着,以为今天终于到了这日子,可以解决那烦难的问题了。尼古拉出现了,然而这谜的解决的辽远,今日却也如昨日一般。

特别的陆离,又不像真实的是仆役室里的猜测。而菲诺干站在所有论客的先头。他喝了一点酒,他的幻想便非常之精采而汗漫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而且疑惑。

“他是——一个强盗!”他有一回说,他那通红的脸,便怕得苍白起来。

“哪,哪,……就是强盗么?”厨子不信的说,但惴惴的看着房门。

“是专抢富翁的,”菲诺干接着订正说。——当尼古拉还是孩子时候,曾经说过,他听得,有着这一种强盗的。

“他何必抢人呢,父亲这里就有这许多钱,他自己还数不清。”马夫说,这是一个很精细的人物。

“三个工场,四所房屋,天天结股票。”安那低语着,伊的积蓄,到现在已经加上四卢布,弄到五百六十卢布了。

然而菲诺干的假定也就推翻了。安那将尼古拉带来的一切,仔细的搜检了一番,除了一点小衫,却毫没有别样的物件。但正因为小衫之外没有别的,便愈加不安而且诡秘了。倘使他皮包里藏着手枪,子弹,刺刀,则他大约就要算是一个强盗。本体一定,大家倒可以安静,可以轻松;因为最可怕是莫过于不知什么职业的人,那容貌态度,样样迥异寻常,单是听,自己却不说,只对大家看,用了刽子手的眼光。于是这不安增长起来,终于变了迷信的恐怖,寒冷的水波似的弥漫了全家了。

有一次,泄漏了尼古拉和他父亲之间的几句话;但这并不消散家中的恐怖,却相反:使可怕的谜和疑惧的思想的空气更加浓厚了。

“你曾经说,你厌恶我们的一切生活法。”那父亲说,每个音都说得很分明:“你现在也还厌恶么?”

一样是缓缓的,而且明白的说出尼古拉的诚实的答话来:“是的,我厌恶这些,——从根柢里到最顶上!我厌恶这些,也不懂这些。”

“你可曾发见了更好的没有?”

“是的,我已经发见了。”尼古拉确乎的答。

“留在我们这里罢!”

“这是无从想起的,父亲——你自己知道。”

“尼古拉!”亚历山大忿然的叫。暂时间紧张的沉默之后,尼古拉低声的悲哀的回答道:“你永是这模样,父亲——又暴躁,又好心。”

这殷实的人家临近了圣诞节,也显得凄怆而且无欢。现有一个人,那思想和感情都不与家族相关联,阴沉的磐石似的悬在大家的头上,不独夺去了期望着的愉快的祭日的特征,并且连那意义也消灭了。这似乎尼古拉自己也明白,他怎样的苦恼着他人,他便不很走出他的房外去——然而不看见他,却更其觉得他格外的可怕了。

圣诞节前几天,巴尔素珂夫这里不期的来了若干的宾客。尼古拉向来不会那些无涉的人,也仍然不去相见了。他和衣躺在自己的**,倾听着音乐的声音,这受了厚墙的浑融,柔软调匀的传送过来,宛如清净声的远地里的歌颂;而且这声音又极柔和的在他耳朵边响,仿佛便是空气本身的歌讴。尼古拉倾听着,他的孩子时候的远隔的时代,便涌现上他的心头来,那时他还小,他的母亲也还在;……那时也是来了客人,他也远远的听着音乐,而且一面做着梦……不是梦形象,也不是梦音响,却梦着别的东西,那形象和音响只是纠结起来,很明而且很美——这东西如一个美丽的唱歌的飘带,闪在天空中……他那时知道这闪闪的是什么;然而他不能对人说,也不能对自己说;他只是竭力的教自己尽力的醒着——但是睡着了。有一回也如此,并没有人留心,他睡在大门口的客人的皮裘上,至今还分明的记得那蒙茸的刺手的皮毛的气息。而且莫名其妙的恐怖的战栗,冷的针刺似的又通过了他的全身……但这回又奇特的同时有什么柔软的温暖的东西照着他的脸,有如温和的爱抚的手,来伸展他的愁眉。他的脸全不动,然而平静,温良,柔顺,仿佛是死人。人判不定他是睡还是醒,是生还是死。人只有一句话可以说:这人安息着……

到了圣诞节的前夜了。在黄昏时,菲诺干走到尼古拉的屋里去。他大概不算醉,沉了脸向着旁边,眼里闪闪的象是泪。

“祖母教请。”他在门口说。

“什么?”尼古拉惊疑的问。

菲诺干叹息,重复说:“祖母教请。”

尼古拉走到楼上,他刚刚跨进门槛,两条纤细的女儿的臂膊突然抱住他的头颈了;在他脸上,帖近了一个柔弱的脸,带着睁大的湿润的眼睛,一种可怜的声音含着欷歔,低低的说:“哥哥,哥哥!——你为什么教我们吃苦!亲爱的,亲爱的哥哥,你和父亲和好了罢……也和我……并且留在我们这里……千万,千万,留在我们这里!”

渺小的瘦弱的全身的震动,在他手上也觉得了,而且这小小的无用的心却如是之伟大,将无限的,苦恼的全世界注入他的心中了。阴郁的皱了眉头,尼古拉向周围投了嗔恚的一瞥,从榻上又向他伸出祖母的手来,苍白枯瘦得可怕,更有一种声音,已经是那一世界的声响似的,枯裂欷歔的呻吟道:“尼古拉!孩子!……”

门槛上哭着菲诺干。他的谨严的态度都失掉了,鼻涕挥在空中,牵动着眉毛和嘴脸,而且他眼泪非常多!——流水似的淌下两颊来,这似乎并不像别人一样,从眼里出来的,而却出在枯皱的头皮上的所有的毛孔。

“我的朋友!尼古林加!”他低声的祈求,也向他伸出捏着冰块似的红手帕的手。

尼古拉孤独的微笑,又轻轻的说。他自己不知道,现在在阴暗的鹰眼里,也极难得的落下几滴眼泪来了——于是从昏暗的屋角显在明亮处,是一个男人的花白的发颤的头,这是他的父亲,是他厌恶而且不懂他的生活的。

然而他忽然懂得了。

也如先前的狂瞀的厌恶一样,因为狂瞀的亲爱,他奔向他的父亲,尼那也很感动,三人拥抱着,象是活着的哭着的一团,都以毫无隐蔽的心,发着抖,这瞬息间,融成了一个心和一个灵魂的强有力的存在了。

“他不走了,”老人声嘶的,胜利的叫喊说。“他不走了!”

“我的朋友尼古林加!”菲诺干低声的祈求。

“是啦!是啦!”尼古拉说,然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着谁。“是啦!是啦!”他反复的说,一面接吻于默默的摩着他的头的老人的手上……

“……是啦!是啦!”他还是反复说,但他已经感到在他的精神上,弥漫了崛强的奔腾的短的,尖利的“不可”了。

已经入了夜,在这大宅子的全部里,从仆役室以至主人的房屋,都辉煌起愉快的灯光。人人喜孜孜的热闹的谈笑,那贵重的脆弱的装饰品也失去了怯怯的忧愁;从高的位置上,傲慢的俯视着龌龊奔走的人间,坦然的恢复了他们的美丽;仿佛是,凡有在这里的一切,无不奉事他们,而且臣伏于他们的美丽似的。

亚历山大,尼古拉和大学生,还都聚在祖母的屋子里;忽而叙说自己的幸福,忽而倾听尼古拉的谈论。菲诺干,因为高兴了,又喝了一点酒,走出院子去,要凉快他火热的头;雪花消在他通红的秃头上,如在热灶上一般,他正在摸,他又吃惊的看着——尼古拉!手上提一个小小的行囊。尼古拉正走出屋角的便门的外面。当他瞥见菲诺干的时候,他也懊恼的吃了惊。

“阿,菲诺干,老动物!”他低声说……“那么,送我到大门。”

“朋友……”菲诺干着了慌,窃窃的说。

“不要声张。我们到那边说去。”

街上完全没有人,两端都没在徐徐的静静的飞下来的雪花的洁白的大海里。尼古拉忽然当菲诺干面前站住了,用了他那闪闪的突出的眼睛看定他,抬起手来搭在他肩上,而且缓缓的说,仿佛命令一个小儿:“对父亲说去,尼古拉·亚历山特罗微支愿他安好,并且告诉他,说他去了。”

“那里去?”

“单说去了就是,保重罢。”尼古拉叩一下老仆的肩头,便走了。菲诺干省悟,尼古拉对他也没有说出那里去,于是尽其所有的力量拖住了他的手。

“我不放你!上帝很神圣,我决不放你!”

尼古拉推开他,又诧异的向他看。然而菲诺干拱了两手,如同祷告似的,吐出欷歔的声音,祈恳道:“尼古林加!唯一的朋友!都算了……那里有什么呢?这里有钱,三个工场,四所房屋,我们天天结股票……”他无意识的背诵着老管家女人的成语。

“你说什么?”尼古拉蹙额说,大踏步便走。但那佳节模样的穿着全新的燕尾服的菲诺干却受了践踏一般瘫软了。他喘吁吁的只是不舍的追。终于抓住了他的手,祷告似的哀求道:“现在,那么,……我也……也带我去……这怕什么?你——做强盗去么?——好;那就做强盗!”

于是菲诺干做了一个绝望的举动,似乎他已经要决绝了这尊贵的人间。

尼古拉站住,默默的对着仆人看,而在这眼光里,闪出一点非常可怕的东西,冰冷的酷烈和绝望来,菲诺干的舌头便在运动的中途坚结了,两足都生根似的粘在雪地里。

尼古拉的后影小了下去,隐在莽苍里了,仿佛消融在灰色的烟雾的中间。再一瞬间,尼古拉便又没在他先前曾经由此突然而来的,那不可知的,怕人的,黯澹的烟霭里。寂寞的道路上已不见一个生物了,然而菲诺干还站着看。衣领湿软了粘在他脖子上;雪片慢慢的消释在他冻冷的秃头上,和眼泪一同流下他宽阔的刮光的两颊来……

安特来夫(Leonid Andrejev)以一八七一年生于阿莱勒,后来到墨斯科学法律,所过的都是十分困苦的生涯。他也做文章,得了戈理奇(Gorky)的推助,渐渐出了名,终于成为二十世纪初俄国有名的著作者。一九一九年大变动的时候,他想离开祖国到美洲去,没有如意,冻饿而死了。

他有许多短篇和几种戏剧,将十九世纪末俄人的心里的烦闷与生活的暗淡,都描写在这里面。尤其有名的是反对战争的《红笑》和反对死刑的《七个绞刑的人们》。欧洲大战时,他又有一种有名的长篇《大时代中一个小人物的自白》。

安特来夫的创作里,又都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俄国作家中,没有一个人能够如他的创作一般,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他的著作是虽然很有象征印象气息,而仍然不失其现实性的。

这一篇《黯澹的烟霭里》是一九○○年作。克罗绥克说,“这篇的主人公大约是革命党。用了分明的字句来说,在俄国的检查上是不许的。这篇故事的价值,在有许多部分都很高妙的写出一个俄国的革命党来。”但这是俄国的革命党,所以他那坚决猛烈冷静的态度,从我们中国人的眼睛看起来,未免觉得很异样。

一九二一年九月八日译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