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小说译丛 黯澹的烟霭里 俄国 安特来夫 一(1 / 1)

他到家已经四星期了,四星期以来,恐怖与不安便主宰了这家宅。凡是说话以及做事,大家都竭力的想要全照平常,也并未觉得,他们讲话的惨淡的响,他们眼睛的负疚的张皇的看,而且一见他的房,便大抵背转脸去了。但在这家里的别的处所,他们却不自然的大声的走,且又不自然的大声喧笑起来。只是倘若经过那几乎整天的从里面锁着,仿佛这后面并无生物一般的白的门,他们便放缓脚步,弯了全身,似乎豫料着可怕的一击模样,惴惴的避向旁边去了。即使早已经过,已用了全脚踏地,但他们的行步还极轻低,仿佛只踮着脚尖在那里偷走。

人向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却只简单的称一个“他,”大家整日的悬念他,所以给了不定的称呼当作本名,也从没有人问是谁氏。人又觉得,也如指一切别人似的,这样的称呼他,未免太狎昵而且简慢了;然而“他”这一个字,却很能够将由他的高大阴沉的相貌所给与的恐怖,又完全又锋利的显现出来。只有住在楼上的老祖母,是叫他古略的;但是伊也感到了主宰全家的不幸的埋伏和紧张的情形,伊常常落些泪。有一回,伊问使女凯却说,为什么小姐长久不弹钢琴了。凯却单是诧异的看伊,全不答话,临走时摇摇头,——显出分明的表示来,伊对于这种问题是不对付的。

他的回来是在十一月的一个灰色的早晨,除了彼得已经到中学校去,大家正在家里围着晨餐的食桌的时光。屋外很寒冷,低垂的灰色云撒下雨点来,虽然有着阔大的窗,屋子里也昏暗,有几间并且点上灯火了。

他的拉铃是响亮而且威严,连亚历山大·安敦诺微支自己也战栗。他想,这是一个重要的宾客来访问了,于是他缓缓的迎将出去,在他丰满庄重的脸上含着和气的微笑。但这微笑立即消失了,当他在大门的半暗中瞥见一个可怜而且污秽的服饰的人的时候,这人的面前站着使女,苍皇的要拦住他的前行。他大概是从车站走来的,只坐了几小段的橇,因为他那短小古旧的外衣已经沾湿,裤的下半也溅污了,宛然是泥水做就的圆筒。他的声音又枯裂又粗毛,想因为受湿和中寒罢,否则便是长途中守着长久的沉默的缘故了。

“你为什么不答话?我问,亚历山大·安敦诺微支·巴尔素珂夫可在家,”那来客再三的问。

然而亚历山大要替使女回话了。他并不走到大门,只是望出去,半向着客人;他以为这无非是无数请托者之中的一个罢了,便冷淡的说道:“你到这里来什么事?”

“你不认识我么?”这闯入者嘲笑似的问,然而声音有些发抖了。“我便是尼古拉,说起我的父名来是亚历山特罗微支。”

“怎么的……尼古拉?”亚历山大退后一步问。

但诘问时,他已经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怎么的尼古拉了。即刻消失了威严,刚死似的可怕的衰老的苍白色便上了他的脸;两手按着胸前,嘘一口气。接着便忽然的伸开这手,抱住了尼古拉的头,老年的灰白的胡须,触着温润的乌黑的短髭,那衰迈的久不接吻的嘴唇,也寻得了他儿子的年青的鲜活的嘴唇,很热爱的接吻。

“且慢,父亲,我先得换衣服,”尼古拉柔和的说。

“你释放了么?”那父亲问,浑身发着抖。

“唉,可笑!”尼古拉将父亲送在一旁,阴郁的严厉的说。“这算得什么呢?释放!”

他们走进食堂去,巴尔素珂夫先生对于含着非常的情爱的自己的慌张,也觉得有些惭愧了。然而团聚的欢喜,中了毒似的在他心脏里奔腾,而且要寻出路;七年以来不知所往的儿子的再会,使他的态度活泼而且喜欢,他的举动忽略而且狼狈了。当尼古拉立在他妹子面前,搓着冻僵的手,问道:“这位小姐该是我的妹子了——可是么?”的时候,他不由的发出真心的微笑来。

尼那,一个苍白消瘦的十七岁的姑娘,就在桌旁站起身,腼腆似的用指头弄着桌面,那大的吃惊的眼看着伊的哥哥。伊记得,这是尼古拉,这是比伊的父亲还记得分明的,但是伊不知道现在应当怎么办。待到尼古拉用握手来代接吻时,伊便将用力的一握去回答他,而且同时——弯一弯膝髁!

“还有,这是大学生安特来·雅各罗微支先生,彼得的家庭教师,”亚历山大又介绍说。

“彼得?”尼古拉诧异了,“已经上了学么?——呵,这么!”

其次又介绍到一个尖脸的女人,伊正在斟茶,单叫作安那·伊凡诺夫那。于是大家都新奇似的看他,他也正在四顾房中,看一切是否还是七年以前的模样。

他有些古怪,是捉摸不定的。高大的精悍的身躯,头的高傲的姿势,锐利的射人的眼睛在突出的险峻的眉毛下,教人想起一匹雏鹰。蓬松的乱发上弥满着粗野和自由;沉著轻捷的举动,宛然是伸出爪牙来的鸷兽的颤动的壮美。那手,倘有所求,也便要确实牢固的攫取似的。他仿佛全不理会自己地位的不稳,只是平静深邃的遍看各人的眼睛,即使他眼里浮出喜色来,人也觉得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和危机,如见那正施蛊惑的猛兽的眼。他的言语是严重而且简单;他并不管自己怎么说——仿佛这已不是那不知不觉的陷了迷谬和虚伪的人语的声音,却就是思想本身发着响。在这样人物的灵魂上,是不能有悔恨之情的位置的。

然而,假如他是一匹鹰,他的羽翼却显得因为战斗很受了伤损,他——算是胜利者——这才出了重围。证明的是他的衣裳,带着露宿的痕迹,污秽,不称他的身躯,而且在这衣裳上又留着一点难解的掠夺的不安的处所,能使穿着美服的人们发生一种漠然的恐怖的心情。而且每瞬间——那强壮的全身,因为特别的心忧发着莫名其妙的战栗,于是身体似乎缩小了,头发都野兽似的直竖起来,那眼光又快又野的向着在坐的人们都一瞥。他饮食的很贪婪,仿佛一个饥渴多时,或者久未吃饱的人,所以要在瞬息之间,卷尽桌上的一切了。饮食完,他说:“这很好,”便嘲弄似的摩一摩肚。他复绝了父亲的雪茄,取过大学生的纸烟来,——他自己从来没有纸烟,——于是命令道:“谈谈罢!”

尼那便说。伊说,刚在女学校毕了业,在校里是怎样的情形。伊最初怯怯的说,但是说了几回,便容容易易的记出所有滑稽的言语来,很满足的讲下去了。伊不甚了然,尼古拉可曾听着;他微笑,然而并不定在说得滑稽的时分,而且始终用了他那浮肿的眼睛四顾着房屋里。他有时又打断了讲说,问出全不相干的话来。

“你买这画要多少钱?”例如他忽然去问那默着的,而且含着一点嘲笑的父亲。

“二千卢布,”安那没有开过口,这时很惜钱似的回答了,又惴惴的一看亚历山大的脸。

“记不清楚了!”

父子都微笑。这微笑中,很带些拘谨,亚历山大已经不再慌张,变了不甚大方的严紧了。

“事务怎么了?”尼古拉仍然简短的问他的父亲。

“做着。”

“买了一所意大利式的新房子,三层楼的,还有一所工场,”安那几乎低语一般的说。在巴尔素珂夫之前,伊本抱着战兢的尊敬,但又熬不住要说出财产来,因为伊日夜忘不掉的是伊的小积蓄——伊有五百五十六个卢布存在银行里——和这大宗钱财的比较。

“唔,尼那,讲下去,”尼古拉说。

然而尼那倦怠了。伊胁肋上又复刺痛起来,端正的坐着,很瘦弱,苍白,几乎透了明,但却是异样的动人的美女,像一朵要萎的花。伊发出一种微香,使人联想到黄叶的秋和美丽的死。胆怯的面麻的大学生目不转睛的对伊看,似乎尼那颊上的红色消褪下去时,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了。他是一个医学生,而且对于尼那又倾注着初恋的虔敬。

这时来了菲诺干——那老仆。他的相貌出现于推开的门,如一个初升的月:很圆,红而且光。菲诺干是到浴堂去的;他汽浴之后喝了一点酒,刚回家,听得使女说,他曾经一同骑着马游戏过的那小主人已经回来了。不知道因为醉是因为爱,他欷歔的哭!他扯直了燕尾服,洒香了秃头——他的主人也这样做的——便兢兢业业的走向食堂去。他在门外站了片时,于是仿佛恭迎巡抚似的装着恭敬的吹胀的脸,出现在尼古拉的面前。

“菲诺盖式加!”尼古拉高兴的叫,他声音有些孩子似的了。

“小主人!”菲诺干大声的叫,冲翻椅子,奔向尼古拉。他想要先在尼古拉肩上去接吻,[42]然而这面却给他一个用力的握手,他奉了军令似的一倒退,再用一握去回礼,重到要生痛了。他自己想,他不是仆人,却是尼古拉的朋友,而且很高兴给大家看出了这资格来。然而照老规矩,他总得在肩上一接吻!……

“而且还是喝!”尼古拉闻到酒气,对于菲诺干照旧的脾气,吃惊而且高兴的说。

“真的么?”家主也威严的夹着说。

菲诺干否认的摇摇头,温顺的倒退几步,斜过眼光去,想寻门口。然而他走过头了,便撞在墙壁上,于是摸索着到了门口,也颇费去不少的时光。菲诺干到得大门,立了片时,感动的看着尼古拉握过的手,然后仿佛是一件贵重的东西一般,极小心谨慎的带进下房去了。他各处都很自尊;但在这瞬间,他的右手是全体中最尊贵的部分。

这一天巴尔素珂夫先生不赴事务所,午膳之后,许是多喝了葡萄酒罢,他心情颇是柔软而且畅快了。他挽了尼古拉的腰,领到藏书室,点起一支雪茄,想作一回长谈,便和善的说道:“那个,现在讲罢,你先在那里,你在做什么?”

尼古拉没有便答。那异样的心忧的震动又通过了他的全身,眼睛向门口射出无意的神速的一瞥去,只有声音却还是沉静而且真诚。

“不,父亲。我恳请你,不提起我的经历的话罢。”

“我看见你有外国的钱币;——你到过外国了么?”

“是的,”尼古拉简短的答。“然而我恳请你,父亲,就此够了。”

亚历山大皱了眉头,从软榻上站立来。他在外衣下面负着手,往来的踱;于是他问,并不看着儿子:

“你还是先前一样么?”

“就是这样。你呢,父亲?”

“就是这样。去罢,我事务多!”

尼古拉一出房外,巴尔素珂夫便合了门,走近火炉,默默的,然而用力的敲那光亮洁白的炉台的砖块,于是用手巾拭净了手上的白垩,坐下去办事了。在他脸上,又盖满了令人想起死尸来的,可怕的青苍……

和祖母的会见,并没有目睹的人,但他显着阴沉的脸相走出伊房外来,也似乎微微有些感动。当尼古拉关上他住房的白门之后,大家都暂时觉得舒畅了。从这一瞬间起,他便不再算作客人,而且从此又发生了异样的不安和忧虑,这骤然曼衍开去,立即充满了全家。似乎有谁混进了家里来,永远盘据着,那是一个猜不透的危险的人,比路人更其全不相知,比伏着盗贼更可怕。只有菲诺干一人没有觉得,因为为了非常之欢喜他还有些酩酊,睡在厨子的床中;在睡眠中,他也还保着他那有价值的人格的尊贵的观瞻,右手略略的离开着身体。

在客厅里,尼那低声的说给大学生听,七年以前是怎样的情形。那时候,尼古拉和别的学生因为一件事,被工业学校斥退了,靠着父亲的联络,他才免了可怕的刑罚。激烈的互相争论中,易于发恼的亚历山大便打了他,这一夜他即离了家,直到现在才回来了。那两人,讲的和听的,摇着头,放低了声息;而且为慰勉尼那起见,大学生取过伊的手来,给伊抚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