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 迦尔洵
吾辈趋经大野,铳丸雨集有声,树枝为动,复入棘林,宛延而进,吾今兹犹记之也。射益烈,天陲时起赤光,隐见无定处。什陀洛夫者,少年军人,第一中队属也,——时吾自念,彼胡为妄入此战线耶?——陡仆于地,默不声,张目厉视吾面,血溢于口如涌泉。是诚然,吾今犹记之确也。且又记之,当大野尽处,丛棘之中,吾乃见……彼。彼巨而壮,突厥人也。顾吾直奔之,虽吾弱且瘠乎。有声霍然,似有物尔许大,飞经吾侧而去,耳为之鸣。吾自念曰,“彼射我矣!”而彼遽大呼,急退走入丛棘。使绕道以出棘林,易易耳,顾惊怖时,乃思虑不能及此,其衣钩于棘枝。吾一击堕其铳,次举铳端利矛力刺之,似中其身,似闻呻吟声。吾遂奔而之他。吾军大呼,——或仆,或射,吾去野入田间时,则亦引机射一二次。
俄复大呼,其声加厉,吾辈皆疾走。顾此不能曰吾辈,当曰我军也。所以者何,缘吾独止于此耳。异哉!惟尤异者,乃觉一切顿失,如一切呐喊,一切铳声,莫不寂然。吾无所闻,第见少许苍苍者,殆天也,已而即此亦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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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境如是,昔未尝遇也。吾似伏地卧,当吾前者,有土一小片,草数茎,为去岁槁干,有蚁缘其一,蠕蠕而行,厥首向下,——目前全世界,如是而已。且能视者又止一目,其一乃有坚物阻之。物盖枝柯,下障吾首,而首又加于枝,状至不适。吾欲动,然又不能。胡为不能耶?而如是者久之。吾第闻阜螽振羽及蜜蜂嘤鸣,舍此更无他事。终而奋力自曳右手,出于身下,乃并两手抵地,思跽而兴。
有锐而速者,——若电光然,——骤彻于全身,自膝至匈,匈而至首,——吾复仆,遂复惘然,遂复无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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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觉矣。乃又胡以见星,见此灿然于勃尔格利亚蔚蓝天宇者耶?讵吾非在穹庐中,且见弃于众者又何耶?时自动其身,乃骤觉剧痛发于足。
然夫,吾伤于战矣!惟创之轻重奈何耶?渐伸手抚痛处,则右足满以血污,如左足焉。且手之所触,痛乃加剧,其为痛如——龋齿,绵绵无止,彻于心曲。耳大鸣,首亦岑岑然,知两足皆创矣。第众置我于此者曷故?讵已见败于突厥耶?吾回念之,初殊恍忽,继乃了然,终知我军不北。缘吾仆——吾不知此,惟记众趋进,而青色物犹留我目前已耳。——甫田中,在小丘之上。大队长则指之大呼曰,“儿郎,吾辈得此矣!”于是据甫田,然则我军固未败也。——顾众胡不将我俱去耶?原田坦**,无物障其眼界,且敌军射极烈,伤者当不止吾一人也。盍且举首一审视乎?今滋适矣。盖前此更生,见草茎及到行蚁子时,曾迸力欲起,继乃仰仆,故今者亦见明星也。
吾欲起而坐地,然两足皆创,綦难也。勉强久之,渐乃得坐,负痛甚,泪满于目矣。
临吾上者,有苍天一角,天半见一巨星,灿然作光,益以小星三四。四周何有,为暗为高,此棘丛也。吾卧棘林中,众遗我矣!
时觉毛发森然皆立。虽然,吾负伤于田,今何缘忽在丛薄中耶?意者受丸而后,因痛失神,遂自狂走入此与?惟今且不能少动其身,昔何能奔逸而至,乃思之殊不可解。是殆初仅一创,比至,始复受其一耳。
地面处处生白,朗而微红,巨星之光渐暗,小者皆隐,月上矣。嗟夫,倘在故乡,其佳胜当何如!……
有异声至吾耳际,如人呻吟。诚然,此呻吟声也!岂不远有伤人见弃,其足糜烂,抑铳丸入于腹耶?唯,否否!其声至迩,而吾侧复无他人。汝!呜呼,天乎!此我也!吾之微吟,吾之哀鸣也!岂痛剧乃至于此乎?然,痛固也,惟吾匘若笼于雾,若压以铅,故遂亦无觉。今良不如寐耳,寐哉寐哉!……第使终古不复觉者奈何!然此亦何惧为?
吾就卧,则月色苍凉,朗照四近,相距不五步,有巨物横陈,黝然而黑,月光所照,处处烂有光辉,殆衣结或兵刃也。此其死骸,抑伤人耶?
皆同耳!吾则且寐,……
否否,此何能者?吾军未去,逐突厥遁矣,今方守伺于此,然胡为无人语声或篝火爆列声耶?必吾疲敝既极,不之闻耳,顾吾军乃实在是。
曰,“援我!援我!”其声野且嘶,突吾匈而出。顾无人声为之对,仅有反响发于夜气,其他寂然,独蛩吟如故,及满月在天,凄然临我已耳。
使卧者而为伤人,当闻吾声而觉矣,然则尸也!特不知其为火伴,抑突厥人耳。咄,为仇为友,在今兹不皆同耶。……而吾浮肿之目,时已渐合于瞑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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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虽早觉,然尚靖卧,阖其目,吾殊不欲张也。目虽阖,日光犹穿眶而入,比启,则受刺不可堪矣。且卧而不动,于我亦良适。……昨日——吾思殆昨日也,——负伤,至今一日已过,第二日且继之——吾当死矣。凡事皆同,不如弗动胜。人当弗动其身,尤善则弗动其匘,然不可得也,记念思惟,交错于内,第此亦至暂矣,不久将终,仅留数行字于新报中曰,“吾军损失极鲜,伤者若干。一年志愿兵伊凡诺夫战死。”否,不然,报纸且不举氏姓,第约略言之日死者——一人已耳。兵一人,犹彼犬也。
时吾神思中,则全图昭然皆见,盖昔日事矣。——所谓昔者不止此,在吾一生中,当吾足未见创前,皆昔日事矣。——吾尝见众聚于市,遂延伫审视之,众乃默立,目注一白色物,方流血哀鸣,状至可闵,小犬也,轹于车轮,已垂死如吾今日。乃忽有执事者排众入,攫其领,提之他去,众则亦鸟兽散。今者孰提我去诸此乎?嗟夫,野死而已!……人生亦奇觚哉!……昔之日,——即小犬遘祸之日也,——吾生多福,消摇以游,为状如酩酊,第此亦有其所由然也。——嗟汝古欢!其毋苦我,且趣离我矣!——昔日之福,今日之苦,……苦固不可逃,特愿不见窘于怀旧,与往日相仇比耳。呜呼,忧乎忧乎!汝困人良甚于创哉!
今热矣,日乃如炙也。吾启目,见同此丛薄,同此高天,特在昼耳,而邻人亦依然在是。突厥人,尸也!躯体又何伟哉!吾识之,斯人耳!……
见杀于我者,今横吾前。吾杀之何为者耶?
斯人浴血死,定命又何必驱而致之此乎?且何人哉?彼殆亦——如我——有老母与?每当夕日西匿,则出坐茅屋之前,翘首朔方,以望其爱子,其心血,其凭依与奉养者之来归也!
而吾何如者?皆同耳!……然吾甚羡之,斯人幸哉!其耳无闻,其伤无痛,不衔哀,不苦,……利矛直贯其心,……在是,——穴在戎衣,大而黝然,四周满以碧血,——此吾业也!
然此岂亦吾愿与?当吾出征,不怀恶念,亦无戕人之心,惟知吾当以匈肊为飞丸之臬,则遂出而受射已耳。
而今又何如者?咄,愚人愚人!然哀哉此茀罗!——斯人盖衣埃及戎衣者,——不较我尤无罪耶?有人令之,则如青鱼入筌,以汽船送之君士但丁堡,为俄罗斯,为勃尔格利亚,两未有所前闻也。人复令之行,则遂行,使其不尔,则轻亦鞭箠,甚或有巴侅之铳,引火射其匈者矣。于是苦辛悠远,自君士但丁堡从军以至卢司曲克,我军进攻,彼则守御,比见吾曹健儿,虽当英国特制之庇波地或马梯尼铳,亦坦然径前,乃始恂惧思退走。此瞬息中,又不图突来一小丈夫,平日仅挥黑拳,击之可踣耳,而今乃举利矛刺其心。
则是人究何罪耶?
杀斯人者我,然吾亦何罪乎?吾何罪?……乃苦我至于此耶?也,人亦知之为事奈何耶?虽昔日过罗马尼亚时,酷热至四十度,日行五十威尔斯忒,甚不若此也。吁,安得有人至乎!
天乎!彼人军持中不有水耶?惟必就而取之,不知痛当如何耳。
咄,同也,吾进矣。
吾匍匐前,曳足于后,两手失力,才足动垂僵之躯。屍距我不及二克拉式佗,而自吾视之,乃多,——不然,非多也,劳于十二威尔斯忒也。顾亦当勉之,咽且焦矣,如发烈火,汝即失水且死耳。虽然,万一……
吾匍匐前,二足为地所泥,每动辄作大痛,为之号叫,为之呻吟,而匍匐前不止。今终至矣,军持在斯,……其中有水,——水若干,似且越军持之半也。猗,水足用矣!——以至于死。
吾曰,“施主,汝救我矣!……”则以肘支体,解其军持,重心失,遂仆。吾面适触救主之匈,屍气已扑鼻矣。
吾得水狂饮之,水虽昷,然尚不腐,且甚多也,可支数日。吾昔读生理易解,记书中有言曰,“人苟饮水,则虽无食亦能活逾七日以上。”次复举事实为证,谓尝有人绝粒图自杀,顾久之不死,即以不废饮也云。
咄,复次奈何?使更活五日——六日者,其后奈何?吾军已行,勃尔格利亚人亦遁,左近又非达道,终亦死而已矣。惟二昼夜濒死之苦,今则易以七日,殆不知自殊胜耳。邻人之侧,有铳在地,颇似英伦良品,仅劳一举手,——诸事毕矣。且铳丸亦累累满地,似当日用未尽也。
要而论之,吾宁自夬,抑且——待耶?何也?待救,抑待死与?且待,待突厥来,更褫吾足负伤之革耶?则良不如自……
不然,人何当自失其勇气,在理宜力图活以至终也。有见我者,吾即得救矣。吾骨或无损,受治当瘥,于是乃复见故乡,复见吾母,复见玛萨,……
嗟,幸毋令彼知实事矣!幸告之曰即死。假使知其实,知吾受殊苦历二日三日以至四日者,……
吾目忽眩,邻右之游,膂力悉竭矣。复有异气,色亦渐益黝然,……明日及又明日,更将如何?吾亦姑卧此,今无力,不能移也。且容少休,乃返故处,幸适有风,吹奇殠悉他向矣。
吾罢极而卧,日照吾手及头,又无物足以作障。使其顷刻入夜则——吾自思——似已第二夜矣。
思绪忽乱,——遂复入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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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寐久之。比觉,日已夕矣,见一切如故,足伤依然作剧痛,邻人庞然僵卧,亦复如前。
欲弗念是人,不可得也。何者?吾弃爱绝欢,跋涉远道,陵冻馁,忍炎热,终则陷于巨苦,——乃仅为戕杀斯人来耶?戕杀斯人而外,吾又尝有微利于战事耶?
杀人,杀人者,……顾谁耶?
我也!
念吾自夬志从征时,吾母及玛萨泣皆甚哀,顾不相沮。吾则眩于幼想,弗睹其泪,亦未尝知,——今乃知之,——将有忧患之加于眷属也。
然念之奚益,往事不可追矣。
当是时,有故旧数人,其为状亦至异耳。众皆曰,“愚物,徒是扰攘,自且弗知后事,究何为者?”——然此何言?一则曰爱国,再则曰英雄,而此口乃亦能作如是语乎?在彼辈目中,吾非英雄与爱国者又何物?虽然,此固耳,而吾则——愚物也!
吾于是至契锡纳夫,众以革囊及此他武具相授,从军而行。众可千人,中之出自志——如我——者仅三四。他乃不然,假能免其役,皆愿遄返故乡者也,然仍力前,绝不逊自觉之吾辈,徒步至千威尔斯忒,临敌而战无慑,视吾辈或且胜也。倘放之归,固当投兵立散,惟今则服其义务不荒。
晨风徐来,棘枝摇动,惊睡鸟出林而飞,明星亦隐,天宇已见晓色,白云如毛羽,然蔽之,昏黄渐去大地,吾之第三日至矣。……将何以名?谓之生,抑谓之死乎?
第三日,……将更历若干日耶?谅不多矣。吾罢极,恐不能离此尸而去,且不久将类之,不相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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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每日当三饮,——朝,午,夕也。
太阳已出,黑色棘枝,纵横分划巨轮,视之朱殷如人血。意今日者,天气其将酷热矣。吾之邻人,——今日汝当如何?汝已怖人甚矣!
诚然,彼滋怖人也。毛发渐脱,其肤本黎黑,今则由苍而转黄,面目臃肿,至耳后肤革皆列,蛆蠕蠕行罅隙中,足缄行縢,胫肉浮起成巨泡,见于两端钩结之处,全体彭亨若山丘。更历一日,乃将如何耶?
傍之卧,抑何可堪者,虽必出死力,吾亦迁矣。特不知能动否耳?吾固能自动其手,能启军持,能饮水,特未识运我重滞不动之体则何如?不也。姑试之,纵令动极微,阅一时而得半步与。
迁徙既始,终朝方已,足创固剧痛,然亦何有于我耶!吾尔时已不记常人感觉作何状,渐习于痛矣。阅一朝,乃迁地不及二克拉式佗,顾已至故处,昂首吐吸,将得新气以舒心神者暂耳。离腐尸不六步也。风向忽变,挟异殠正扑吾鼻,其殠至强,吸之欲哕,虚胃亦作**且痛,五内如绞矣。而臭腐之气,则续续扑鼻无已时。
方术已穷,吾遂泣。
时困顿达于极地,乃颓然卧,识几亡,忽焉——此岂神守已乱,耳有妄闻耶?似闻……不然,否,诚也!——人语声也。马蹄声,人语声。吾欲号,顾力自制,万一其人为突厥,则将奈何?恐所遭惨苦,即就报纸诵之,亦毛发立矣。彼辈将生剥人肤,伤足则烙之以火,……善,且不止此,彼辈长于此道,未可测也。——然则见杀于彼,殆不如野死胜乎。顾使来者而为我军,嗟汝鬼棘,何事繁生若崇垣者,吾目不能透棘有所见也。仅得一处,在枝柯间若小窗,能就之少窥外状,远见平隰,其地似有小川,记战前曾饮之,诚然,亦有石片,横亘水之两厈如小桥,来者殆当过此也。——而人声默矣。众操何国语言,绝不能辨,讵吾耳亦已聩耶?天乎,使来者果为我军,……则吾呼号于此,众当能在桥上闻之,此良较见俘于黎什珂,见俘于巴希皤支克优也。胡以不闻蹄声耶?不能忍矣。时尸气虽恶,顾已不之知。
忽而行人见桥上,珂萨克也。戎衣色青,赤绦在裤,持矛,数可五十。率之行者乘骏马,为黑髯军官,众方渡,即据鞍反顾,大声呼曰,“疾走!”
吾亦呼曰,“且止且止!嗟乎,援我来,兄弟!”顾马蹄佩剑声及珂萨克朗语,皆高出吾声之上,——众不我闻也。
吁,吾遂失力而伏,以面亲土,呜咽继之。军持仆,是中之水,——吾性命,吾援救,吾延生之药,乃忽外流。比扶之起,则所余已不及半盏,地面干涸,此他悉为所吸矣。
是举既空,吾已不复能振,惟微合其目,奄然僵卧耳。且风向屡变,时或贶清新之气,时或依然以腐殠来。邻人为状,今日亦益凶,不能尽以楮墨。吾偶启目微睨之,乃栗然。面肉已消,脱骨而去,槁骸露齿,吾虽多见髑髅,或制人体为标本,顾未睹凶厉怖人有如此也。骸著戎服,衣结作光烂然,令吾震慑,心乃作是念曰,“所谓战事,——此耳,其像在是!”
酷热不少减,面与手皆且灼矣,乃饮余水尽之,初苦,仅欲饮其一滴,殊不图一吸尽之也。嗟夫,珂萨克自过吾旁,又胡不止之。纵为突厥,亦胜于此,彼苦我不过一二小时耳,今则辗转呻吟,殊不知当历几日也。呜呼吾母,使其知此,殆将自擢皓发,抵首于墙,以诅吾诞生之日,——且为此始作战斗以苦人群之全世界诅也。
然汝与玛萨,又胡能知吾之惨死耶?别矣吾母,别矣吾爱吾妻!嗟夫,此苦何可言者!有物填吾膺,……又复此小犬也。忍哉执事人,就墙撞其首,投之尘屯,犬未死,故受楚毒至一日。顾吾之惨苦甚于犬,受楚毒者已三日矣,诘朝而为——四日,于是至五日,至六日。……死!汝安在?趣来前,趣来前,趣攫我矣!
顾死乃不来,亦不攫我。吾惟卧烈日之下,咽干且坼,而水无余滴,尸殠则弥曼空气中,彼肉全尽矣,有无量数蛆,蠕蠕而坠,蠢动满地,既食邻人尽,仅余槁骨戎衣,——则以次及于我,而吾之为状,于是如前人!
白昼既去,深夜继之,亦复如是。比夜阑而东方作,亦复如是。又空过一日矣。……
棘枝动摇,有声如私语,右谓我曰,“汝死矣,死矣,死矣!”左则应之曰,“不复相见也,不复相见也,不复相见也!”
侧有声曰,“伏藏于此,又何能见耶?”
吾忽归我,乃见二碧瞳,自棘枝内瞰,此雅各来夫,吾军之伍长也。曰,“将锄来,此间犹有两人,其一,盖火伴也。”
曰,“毋以锄来,亦勿瘗我,吾生也。”吾心欲号,而唇吻干涸,仅自其间屚微叹而已。
雅各来夫惊叫曰,“嗟乎!彼诚生,伊凡诺夫也。儿郎,彼生也。速召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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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十五分时,似有水注入吾唇,复有勃兰地酒及他物,次乃冥然。
篮舆徐动,其动爽神,吾似觉矣,而旋晕。创伤既裹,痛苦皆失,四肢舒泰,至不可言。……
“止!降!卫者交代!举舆!走!”
施令者彼得·伊凡涅支,为摄卫队护视长,身颀长而瘠,和易善人也。虽舁舆者四人,体悉伟硕,而吾视其人,乃先见其肩,次见疏髯,渐乃见首。微呼之曰,“彼得·伊凡涅支。”曰:“何也?小友,”则屈身临我。吾曰,“医何言?顷刻死耶?彼得·伊凡涅支。”曰,“此何言,伊凡诺夫,——虽然,……汝安得死,汝骨皆无损,此幸事也。动脉亦无故。惟汝何能自活至三日,汝何所食耶?”吾曰,“无之。”曰,“然则何所饮?”吾曰,“得突厥人军持,彼得·伊凡涅支。今兹不能言,尔后……”曰,“诺,神相汝,小友,盍且寐矣。”
又复入寐,入忘。……
觉乃在医院中,医及护视者绕而立。此外更见名医,为圣彼得堡大学主讲,旧识其面,则俯而临吾足次,血满其手,似有所为。少顷,乃顾我言曰,“神则右汝,少年,汝生矣。吾辈仅取汝一足,然此特——小事耳。今能言耶?”
今能言矣。遂具告之,如上所记。
迦尔洵V. Garshin生一千八百五十五年,俄土之役,尝投军为兵,负伤而返,作《四日》及《走卒伊凡诺夫日记》,氏悲世至深,遂狂易,久之始愈。有《绛华》一篇,即自记其状。晚岁为文,尤哀而伤。今译其一,文情皆异,迥殊凡作也。八十五年忽自投阁下,遂死,年止三十。
《四日》者,俄与突厥之战,迦尔洵在军,负伤而返,此即记当时情状者也。氏深恶战争而不能救,则以身赴之。观所作《孱头》一篇,可见其意。“茀罗”,突厥人称埃及农夫如是,语源出阿剌伯,此云耕田者。“巴侅”,突厥官名,犹此土之总督。尔时英助突厥,故文中云,“虽当英国特制之庇波地或马梯尼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