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传习录·下·钱德洪跋》
什么是真正的立志?
王阳明晚年在老家越城讲学,有一次对学生们谈起自己早年的入道经过,有感而发说了这句话。
放在今天来看,这句话似乎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因为“圣人”这个概念,对我们普通人来讲实在是高不可攀,而且要求人人都去当圣人,这既不可能,也没必要。所以,我们可以暂且把“圣人”这个词拿开,然后由你来填空——无论你这辈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都可以把那个词放进去,然后按这句话说的去做。
也许你会说:这不就是立志吗?有什么好掰扯的?
是的,这是立志,但问题是,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立志吗?
真正的立志,可不是你小时候作文写的那样,“我长大要当科学家,我长大要当解放军,我长大要当老师”。严格来讲,这些都只是职业愿景,并非真正的立志。
那么,真正的立志是什么呢?
“志”这个字,上面一个士,下面一颗心。古代的“士”原指贵族,后泛指知识分子。今天我们理解这个“士”,当然不必遵循古代的标准,就用“人”来代替就可以了。所以“志”这个字,就是上面一个人,下面一颗心。
那么,这个“心”又代表什么呢?
这个“心”,当然不是指你胸口扑通扑通跳动的那个肉团心,而是指你的心灵、你的品格、你整体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的内涵非常丰富,它包括你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重大观念,也包括你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处世态度,还包括你的性格、气质、能力、习惯,等等。
一言以蔽之,这个“心”指的就是一个人整体的精神面貌,即具有一定倾向性和相对稳定性的心理特征的总和。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人格。
因此,真正的立志,不是说你希望拥有什么样的职业、身份、财富、地位、名望等等,而是说你决定让自己具有一个什么样的人格。
职业、身份等,都只是你所“有”的,却并非你所“是”的。换言之,“人有什么”与“人是什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比方说,我问你:你是一个什么人?而你回答:我是一个官员,我是一个美女,我是一个富豪,或者我是一个农民工,那你就答非所问了。
我问的不是你外在的身份、职业等,而是你这个人的内在品质,也就是不管外在的那些东西如何变来变去,你身上相对恒定的那个东西。理论上讲,外在拥有的东西都是可以被他人、被外在环境赋予或剥夺的,而你身上唯一不可被赋予或剥夺的东西,就是你的人格。
在法学意义上,人格也是一个人作为权利和义务主体的资格,这种资格在法律上是不得被转让和剥夺的。在心理学意义上,人格是构成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及行为的特有统合模式,这个独特模式包含了一个人与他人相区别的稳定而统一的心理品质。
可见,人格就是一个人相对恒定的总体品质,也是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最根本特征。
由于人格的组成特征因人而异,因此每个人都有其独特性。这种独特性致使每个人在面对同一情况时都可能有不同反应。在本书中,我们曾经举过很多这样的例子,都是为了说明:面对同一个事物、场景、境遇,不同的人会有千差万别的感受、体验、反应。
认知心理学认为,人的心灵在面对外界事物的时候,并不是一个被动的接收器,而是有着复杂而多层次的知觉活动。在这个活动中,任何外界事物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材料,人会通过选择、分组、推断、排除、投射、关联等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方式,把自己的“解释性范畴”强加给材料。所谓“解释性范畴”,就是人的整体意识结构,亦即人格。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有什么样的人格,将决定你感受什么样的世界、体验什么样的人生。换句话说,尽管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能缺少种种物质上的东西,但最终让你感觉活得好不好的决定性力量,却不是物质上的东西,而是你的人格。
一部伊朗影片《心灵印记》,描述一对新婚夫妇到印度蜜月旅行,坐在人力车上拿DV拍摄沿途风景的故事。丈夫拍到的都是残疾的小孩、贫民窟、垃圾堆,还有小孩儿在飞满苍蝇的垃圾堆上捡东西吃。丈夫说:“印度好惨。”然后,妻子接过去拍,她拍到的却是一些穿着纱丽的印度女人,还有一些微笑的孩子,结果她说:“印度好美。”
看到这个故事,你会想到什么?
从浅的地方说,世界因观察角度的不同而不同;从深的地方说,世界因人格的不同而不同。在这一生中,你是活得快乐还是郁闷、幸福还是悲摧,归根结底都是取决于你的人格。
阳明心学翻来覆去所讲的这个“心”,其实就是人格。而整本《传习录》,包括我们这本书,千言万语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这么一句话——什么样的人格,决定什么样的人生!
人格教育的缺失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拥有高质量的人生,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拥有这种人生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
阳明心学要告诉我们的答案就是:具有高品质的人格。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个答案呢?
正因为此,所以当我问你“你是什么人”时,你就只能拿职业、身份等似是而非的东西来回答我。
那么现在,如果我在人格意义上重复问你上面那个问题,你会怎么回答我?
你显然已经明白我想问的是什么了,但我估计你仍然会哑口无言,茫然若失。
对此反应,我绝不会感到奇怪,因为,我们这个社会对于“人格”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陌生了,陌生到都没有适当的词汇来界定和表达。所以,这不能怪你。
在这个世界上,人因职业的不同分成了三百六十行,因财富的多寡分成了富人和穷人,因地位的高低分成了官员和民众,因权势的大小分成了权贵阶层和弱势群体。但是,人因人格的差异又分成了什么呢?
在古代,答案很简单,就是君子与小人、圣贤与凡夫。但是今天,我们又该寻找什么样的词汇来界定和表达呢?也许,我们今天仅剩的话语,就是小孩儿在看电视时最喜欢问的那句话: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与“坏人”,当然是判断人格的最基本用语,但是,成年人在生活中却很少使用这对概念。这不仅是因为把人简单地分成好人坏人显得太过幼稚,更是在于我们已经丧失了足以支撑这对概念的整个文化体系和精神资源。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中国人当年抛弃文言文,固然是为了打破传统的枷锁、挣脱传统的束缚,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抛掉了传统文化中许多有价值的精神资源。当无数的传统语词(及其背后的义理系统)淡出人们的视线,退出人们的日常生活,随之失落的,就是几千年来无数中国人曾经安身立命的那个精神家园。
文化当然是会不断演变的,而且也应该不断演变。如果不对传统文化进行改造,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就无从谈起。但是,我们在改造传统的时候,有没有真正做到“取其精华,剔除糟粕”呢?
关于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有一个经典比喻就是孩子与洗澡水。而值得我们追问的就是:中国人在20世纪的一百年间,非常给力地一遍又一遍为传统文化“洗澡”,可到最后,我们是不是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了?
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群体、种族、社会、国家,都会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人格教育系统。它可以通过高端的载体来表现,如文化、哲学、信仰、宗教等,也可以通过朴素的民间文化来承载,比如古代中国社会绵延数千年的“耕读传家”,就是一种朴素的教育传承。至今我们仍然能够看到的许多家书、家训,就是这种传承的见证。
但无论是什么形式,每一个族群教给下一代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教他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亦即给予他正确的人格教育。
然而时至今日,我们还剩下什么样的人格教育?
在今天,我们每个做父母的、做老师的,如果希望孩子好,我们该对孩子说些什么?难道只能对孩子说一句“你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吗?
如果孩子问“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们又该如何回答?
当然,你可以去买一些名人故事、励志故事、经典名著,或者是传统文化的童蒙书来给他看。但是,假如连你自己都说不清人格教育的ABC,你能指望孩子看完这些书以后,就能自动培养起一种健全的人格吗?
孩子人格的“培”和“养”,跟培植花草、养鱼养鸟是不一样的,不是你买一堆肥料或饲料扔下去就完了。说到底,给孩子看什么书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言传身教。假如连你自己对人格养成的学问和知识都一无所知,你又要怎么培养孩子的人格呢?
曾国藩的人格养成之道
关于教育子弟如何做人、如何为官,我们且来看看一百多年前一位中国官员的家书。
下面是这位官员写给几个弟弟的信,我做了节选: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民为同胞,物为同类;泛指爱人和一切物类)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无知之人,不服王化)则忧之,蛮夷猾夏(蛮夷之国,乱我华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人否闭(贤人遭到否定和排斥)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没有沐浴到我的恩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毫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赌徒)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
朝廷以制艺(经义,代指科举考试)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整饬自身做出榜样,为下属示范)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
这封信的作者,就是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
众所周知,曾国藩很牛。是他灭了洪秀全,才让大清国在风雨飘摇中又多活了半个多世纪;是他首倡洋务运动,中国才有了最早的军事工业;是他组建了骁勇善战的湘军,从此湖南才出现了人才喷涌的局面,“无湘不成军”的现象更是贯穿了整个中国的近现代史。
在青年毛泽东眼中,曾国藩是他最佩服的近代人物:“余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公。”乃至到了晚年,他依然认为:“曾国藩是地主阶级中最厉害的人。”梁启超也认为,曾国藩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甚至放眼世界,也还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此外,蔡锷、蒋介石等近现代的一大帮牛人,也都是曾国藩的粉丝。晚清三大名臣中的另外两位——左宗棠和李鸿章,也都是曾国藩提拔起来的。
曾国藩之所以备受后人推崇,原因不仅是他的外在成就,更在于他的内在成就,亦即人格修养的功夫。
从这封家书中,我们就不难窥见曾国藩的修身功夫。
在信中,曾国藩告诉他的弟弟们:君子之立志,就是要培养仁民爱物的广大胸怀(亦即王阳明所讲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还要建立内圣外王的德行和事功。一个真正的君子,应该要心忧天下、心忧万民,而不是成天计较一己的荣辱得失和贵贱毁誉。
一个人为什么读书?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是为了文章写得漂亮,而是为了“代圣贤立言,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总之,读书就是要“体贴到身上去”,完善自己的人格。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出来做官,才会真正对国家负责,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倘若一个人读书只为做官,做官只为财色名利,那国家要这种人何用?
曾国藩称这种人是“牧猪奴”,也就是赌徒。其实我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更情愿把它理解成“猪狗不如”。比如那些做官纯粹就为了攫取利益的人,那些动辄贪腐数十亿、包养情妇上百人的家伙,我觉得就应该做一块“猪狗不如”的牌匾送给他们。
在曾国藩的另外一些家书中,他还曾一再告诫两个儿子:“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此外,他还曾在日记中,引用苏东坡的两句诗自勉,“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并且在后面又加了两句,“修德不求报,能文不求名”。
他说,只要做到这四点,一个人的胸怀自然广大,并且能够得到天下最大的快乐——“能兼此四者,则胸次广大,含天下之至乐矣”!
就是在这样的言传身教之下,曾家三代人才辈出,一百多年来没有出过一个纨绔子弟。
有人说,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一共才出了两个半圣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王阳明,还有半个就是曾国藩。
这么说当然不太准确,容易引发争议,但至少可以表明:这三个人都具有彪炳千秋的人格力量。
如何才能获得这样的人格力量?
王阳明说了:“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当然,我也说过,在今天的时代条件下,鼓动人人都去当圣人是不现实的,也是没必要的。所以,我还是想把“圣人”这个词暂且拿掉,让你自己填空。你可以填上“贤人”“君子”或者是“凡夫”“小人”,都没关系,因为这是你的权利。
如果上面的词你都不太喜欢,那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可以填上“最好的自己”。
所谓最好的自己,就是经由人格的完善,获得一种高品质的人生。
一个人一辈子可以赚多少钱、获取多高的职位、得到多大的名声,取决于各种各样的外在因素,决非一己之力所能掌控。但是,一个人可以练就一颗什么样的心,成就一种什么样的人格,却是完全操之在己,无须求助于任何外部力量。
所以,假如你看完这本书后什么都没记住,我只希望你记住最后这两句话——
我的人格我做主。
什么样的人格,决定什么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