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
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传习录·上·薛侃录》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在讲什么?
王阳明的一个学生患了眼病,整天凄凄惨惨,忧闷不堪。
阳明先生对他说:“你这是珍惜你的眼睛,却轻贱了你的心。”
我们大多数人,其实都跟这位“贵目贱心”的同学一样,一辈子忙忙碌碌,都是在为肉体操心、焦虑、奔忙,却很少去照顾自己的心,很少去在意自己的心灵是否健康。就像马斯洛说的:“对于那些向往明眸而不愿瞎眼的人,喜欢感觉良好而不希望感到难受的人,追求完整而不愿残缺的人,可以建议他们去寻求心理上的健康。”
遗憾的是,我们往往只懂得爱护自己的明眸,却任由自己的“心灵之眼”陷入黑暗;我们都很注重身体的完整和健康,却总是无视心灵的残缺和病变。
人活在世上,首先当然要满足衣、食、住、行等基本的生存需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果一个人除了这些,就再没有任何更高级的精神需求,那将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因为人除了身体之外,还有精神和灵魂(在王阳明这里统称为“心”),倘若人只知道重视前者,却轻视或遗忘后者,那就等于把自己降格为“非人”的低等动物了。
马斯洛曾经把人的需求划分为五个层次,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情感与归属的需求、自尊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除此之外,马斯洛还提出了两种需要,即认知需要和审美需要,但并未明确把它们归入需求层次排列中;一些研究者将这两种需要放在“自我实现”之前,从而把五个层次扩展为七个层次;另外还有研究者根据马斯洛晚年对超越性、灵性的研究和论述,提出“自我实现”之后还有更高的需要,即“自我超越”的需求。
生理需求是人们最原始、最基本的需求,它包括食物、性、衣物、住房、医疗等,我们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欲望和行为,都可以归入这个层次。
安全需求包括生命安全、生活稳定、职业和收入稳定、未来的保障等,还包括对体制、秩序、法律、和平等的需要。
情感与归属的需求:情感的需求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归属的需求指的是人对家庭、邻里、朋友、同事、团体、社群、组织等的需要,也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归属感。
自尊的需求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偏于自尊自重的需要,如实力、成就、能力、优势,以及面对世界时的自信、独立和自由等;另一类是希望获得他人尊敬、敬畏的欲望,如名誉、威信、地位、声望、荣誉等,以及对他人和世界的支配感、重要性、影响力等。
自我实现的需求,一般认为是马斯洛“需求层次论”中的最高级需求,它指的是人所具有的自我完善、自我完成的潜能,以及使人的潜能得以实现的倾向。“自我实现”与儒家和阳明心学常说的“为己”“成己”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如果把某些研究者所说的“自我超越”也纳入“自我实现”的话,并且考虑到马斯洛本人经常提及的“高峰体验”,那么这个最高层次的需求,也可以类比于佛教禅宗的“明心见性”。用马斯洛的话说,自我实现就是“一个作曲家必须作曲,一个画家必须绘画,一个诗人必须写诗,否则他始终无法安宁。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他就必须成为什么,他必须忠实于他自己的本性”。
在这五大需求之外,马斯洛也很重视认知需要和审美需要。可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两种需要归入层次系列,是因为它们具有自身的特殊性。
所谓认知需要,指的是人的好奇心、求知欲,即对人和世界的认识、了解、解释、研究等需要。在马斯洛看来,人的认知需要是永无止境的,它“一方面要使认识越来越细致入微,另一方面又朝着某种宇宙哲学、神学等方向发展,而使认识越来越广阔博大”。因此,人的这种认识过程,也可以称为“寻求意义的过程”。由于认知需要具有难以穷尽的深度和广度,所以它既可以在较低需求的层次上出现,例如获取知识,本身是认知需要,同时又能满足安全需求或自尊需求——正所谓知识就是力量;也可以在自我实现乃至自我超越的层次上出现,例如无数智者哲人对宇宙人生的体悟和探究。
所谓审美需要,是指人对美的感受、欣赏、体验、创造,也包括人对事物的对称感、适度感、条理感、完善感的需要。马斯洛虽然对审美需要所谈不多,但是从他对“高峰体验”的描述中,我们不难窥见“审美”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我希望你想一想你生活中最奇妙的一个体验或几个体验——最快乐的时刻、着迷的时刻、销魂的时刻,这种体验可能是由于恋爱,或者由于听音乐,或者由于突然被一本书或一张画‘击中了’”。极致的审美体验往往带来“高峰体验”,并且能够“让人在主观上处于时间和空间之外”,“例如,诗人和艺术家在创作的狂热时候,他周围的事物和时间的流逝对他丝毫没有影响”。
由于认知需要和审美需要本身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且与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密不可分,所以很难被放在需要层次系列的哪一个位置上。尽管如此,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认知需要和审美需要都是属于人的高级需要,因为它们都指向人的精神和心灵领域。
先富起来的人为什么一直停留在低级需要中?
马斯洛的这个需求层次理论,具有从低到高的阶梯特征。也就是说,在高级需要出现之前,必须先满足低级需要;只有在低级需要得到满足或者部分得到满足之后,高级需要才有可能出现。
这一点,其实就是古人常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今时代之所以普遍缺乏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原因之一就是社会的整体发展水平还太低,使得大多数人不得不为衣食奔忙,导致较低级的需要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如果我们认为这就是人们缺乏高层次需求的全部原因,那就错了。
当马斯洛认为人的需要具有从低到高的递进关系时,他并没有说人在一个时候只能有一种需要,也没有说某种低级需要必须百分之百得到满足之后,更高级的需要才会出现。事实上,马斯洛认为,“对于我们社会中的大多数正常人来说”,其全部需要都会部分得到满足,同时又都不会得到完全的满足。为了形象地说明这一点,他假定了一组数字,说:“也许一般公民大概满足了85%的生理需求、70%的安全需求、50%的爱的需求、40%的自尊的需求、10%的自我实现需求。”
除了各种需要会在同一时候不同程度地出现之外,马斯洛还认为,当一种需要得到一定满足,新的需要出现之际,这种出现“并不是一种突然的、跳跃的现象,而是缓慢地从无逐渐到有”。例如,当需要A仅满足了10%,那么需要B可能还杳无踪影。然而,当需要A得到25%的满足时,需要B可能会显露出5%,当需要A满足了75%时,需要B也许就会显露出50%。
上述例子充分表明——并非一个需要得到100%的满足,更高级的需要才会出现。
因此,我们的问题就来了:如果说今天很多人还普遍停留于较低层次的需要,是因为“仓廪”还不够实、“衣食”还不够足的话,那么社会上为数不少的先富起来的人,为什么也跟很多为衣食奔忙的普通人一样,始终在最基本的需要中打转,却迟迟产生不了更高级的需要——如认知需要、审美需要、自我实现需要、自我超越需要呢?
一个人买一套房,肯定是为了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买两套、三套,也许是出于安全需要;可要是买几十套,又是出于什么需要?
一个人戴一块表是出于基本需要,可如果天天换表,且都是名表,因而被广大人民群众誉为“表哥”,又是出于什么需要?
一顿饭吃几十或几百元,是出于生理需要,可那些动不动就在网上炫富晒干爹的人,那些动辄给干女儿买豪车、买别墅,且一顿饭就花掉几万元的人,又是出于什么需要?
根据马斯洛的研究,一个正常人只要满足了低级需要,其高级需要就必然出现。然而在当今社会,事实好像并非如此。我们看到,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即便低级需要已经100%得到满足,他们仍然会在同等级的需要上继续追求500%、1000%,而偏偏产生不了高级需要。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中国人的奢侈品消费。
当我们国家至少还有80%以上的同胞,仍然在为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安全需要而奔波忙碌时,这个国家先富起来的那些人,却已然成为全球奢侈品消费的中坚力量,并已在2012年春节期间,令中国一举超越日本,摘取了“全球最大奢侈品消费市场”的桂冠。而让我们尴尬的地方在于:据2011年的数据显示,中国人均GDP仅为5414美元,排名世界第89位,日本则为45 920美元,排名第18位。
一方面,我们是一个平均生活水平仍然相对较低的国家(据统计,中国还有1.28亿人每天的消费只有6.3元),另一方面,我们却又是令全世界瞠目结舌的奢侈品消费“全球一哥”,如此巨大的反差,到底凸显了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心理学现象?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现象?
那些挥金如土的富豪,以为用世人梦寐以求、垂涎欲滴的奢侈品把自己包装起来,就成了高档次的人,就拥有了别人望尘莫及的高档次人生,可事实上,他们仍然是在低级需要上汲汲营营的低品质的人。
综上所述,我们只能得出以下结论:致使某些人普遍停留于低层次需要的最主要原因,并不是“仓廪”还不够实、“衣食”还不够足,而是他们的价值观出了问题。
我们很“匮乏”,却不懂得成长
马斯洛认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需求、自尊需求,都属于人的基本需求,可以称为“匮乏性需求”,而高层次的自我实现需求(包括认知需求、审美需求、自我超越需求),则可以称为“成长性需求”。
“匮乏性需求”与“成长性需求”有什么区别?各自具有怎样的作用?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把人的生命看成一棵树的话,那么“匮乏性需求”就是一个坑,而“成长性需求”就是一株苗。倘若一个人拥有健全的价值观,那么这种价值观自然会告诉他:你来到这世上的任务,就是养活并养好你自己的那棵树。而种树的方法,首先当然要去找足够的土来把坑填满,然后定期给树苗浇水施肥,它才能成长。
要把这棵树(生命)养活养好,坑(“匮乏性需求”)是必需的,土(为了满足种种基本需要而采取的行动)也是必需的,但是最重要的,还是树苗(“成长性需求”),以及对树苗的栽种和培育(为了满足“成长性需求”所采取的行动)。
可是,如果一个人的价值观是病态的,那麻烦就来了,因为根本没人告诉你,那个坑是让你种树用的。不知道这一点,你就只能一直往坑里填土,纵然你说这一铲土是阿玛尼出品,那一铲土是爱马仕制造,连挖土的铲子都挂着LV的商标,可问题是:你把自己的那株小树苗忘到哪儿去了呢?
今天,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种种“匮乏性需求”早已得到了满足,可当这些需求被满足之后,他们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生命力该往何处挥洒,不知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生命之树种进你好不容易填好的坑中。
“匮乏性需求”的过度膨胀,必然导致“成长性需求”的极度萎缩。在当今时代,不要说我们已经很难看见追求自我实现和自我超越的人,就算是认知需要和审美需要,也已渐渐从大多数人的精神世界中消失了。
以人均年读书量为例,据最新的调查显示,全世界人均年读书量最大的国家是以色列,每人每年读书64本(可敬又可怕的犹太人),俄罗斯55本,日本40本,美国21本,法国14本,韩国11.9本,中国4.35本。当然,这些数据可能不一定准确,但撇开数字不论,仅以我们的日常经验来看,中国人不爱读书显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尔基的这句老生常谈到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尽管知识的载体和介质会随着时代和科技的发展而不断变化,不一定读实体书才叫读书,可无论如何,对人类知识的广泛摄取,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觉传承,始终是个人成长和社会进步的必由之路。
当一个人的身体缺乏维生素和矿物质时,我们会说这个人病了;可当一个人的人格长期缺钙、心灵长期缺氧时,我们却认为他是健康的。
这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贵目贱心”。
如果我们不想让这种“贵目贱心”的病态价值观进一步恶化成致死之症,那么,我们就必须懂得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停下追逐物欲的脚步,为我们的人格补一点儿钙,让我们的心灵吸一些氧。
传承古人的生命智慧,遵循阳明心学(以及儒、释、道传统文化)所讲的做人之道生活,就是为我们的人格补钙;学习古今中外一切有益于心灵的思想学问,唤醒心中沉睡已久的“成长性需求”,学会做一个有高层次追求的人,就是让我们的心灵吸氧。
一个懂得为人格补钙、让心灵吸氧的人,才是一个健全的人。由大多数这样的人组成的社会,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