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学&禅宗:修行就是“做减法”(1 / 1)

王阳明心学 王觉仁 3376 字 1个月前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传习录·上·薛侃录》

禅宗公案为什么都那么“无厘头”?

萧惠,王阳明的学生,生平不详。

小萧同学和阳明先生的这段对话,尤其是刚开始那两句,了解禅宗的读者肯定会觉得眼熟。

没错,针对小萧同学提的第一个问题,王阳明的回答方式,就是典型的禅宗风格,而且还是对中国禅宗第一公案的直接copy。

南朝梁武帝时期,南天竺僧人菩提达摩从海路来到中国。当时梁武帝萧衍对佛教十分痴迷,不仅大建佛寺、精研教理,而且亲自登坛、讲经说法,甚至好几次跑到寺庙剃度出家,把大臣们吓得半死,每回都要花费巨资为他赎身。

梁武帝这么折腾,自以为功德不是一般的大,所以一跟达摩见面就炫,称自己造寺写经,度化僧众无数,还问达摩这么做是不是功德很大。不料达摩却给了他当头一棒,说并无功德。两个人话不投机,达摩就离开梁朝,渡江北上,到嵩山少林寺面壁修行去了。

附近有个叫神光的年轻和尚,听说少林寺来了位天竺高僧,就跑去求法,没想到达摩却不理他,让他在雪地里站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达摩才对冻成一根冰棍的神光说:“你回去吧,诸佛无上妙法,不是你这种小德小智、轻心慢心的人可以求的。”

神光知道达摩是在考验他,遂拔出利刃,自断左臂,以表求法决心。达摩见状,心中暗许,知道他是一个可以传承衣钵的“法器”,这才收了神光,并为他改名慧可。

慧可向达摩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蒙了,半晌才说:“觅心了不可得。”

达摩说:“我与汝安心竟。”

慧可言下大悟。

这就是中国禅宗初祖达摩传法于二祖慧可的故事,也是中国禅宗的第一公案。很显然,阳明先生与小萧的问答,就是这个公案的山寨版。

慧可对达摩说:“我心不安,请师父帮我安心。”

达摩说:“把你的心拿来,我替你安。”

小萧问王阳明:“我的私欲难克,怎么办?”

王阳明说:“把你的私欲拿来,我替你克。”

达摩跟王阳明这是什么逻辑?明明知道人家的心和欲都不是一个可见的东西,岂能拿得出来?这不是存心要人好看吗?

是的,禅宗接引学人,就是要故意“让你好看”,就是要用一针见血的方式无情地刺痛你,这样才能让你在浑浑噩噩的迷梦中猝然惊醒。

用禅宗术语来讲,这就叫“截断众流,当头棒喝”,这就叫“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达摩、王阳明以及所有禅者在点化学人的时候,所采取的手段貌似都很无理,甚至很无厘头,实则都是用心良苦(禅宗术语叫“老婆心切”)。就以达摩和王阳明为例,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达到三层目的:

一、用非同寻常的回答方式让你摆脱旧有的思维定式,就像用强大的外力让你的“思维动车”突然脱离原来的轨道一样,迫使你在高度紧张中迸发出巨大的潜能。

二、心和欲本来就不是一物,还非要逼你拿出来,这就是要迫使你认识到:你提的问题本来就是“伪命题”,从而把你习惯向外看的目光扭转向内,去挖出你之所以提这种伪命题的那个观念的病根。

三、用“替你安”“替你克”的反讽的方式,让你意识到,在你与妄心、私欲做斗争的战场上,你始终只能一个人战斗,没有人帮得了你。就像我们上节说过的,在你的内心世界里,与你相依相伴的只有你自己,所以,你别指望救世主,也别指望神仙皇帝,只能孤军奋战,自己拯救自己。

如果学人能够悟到这三层,那真正的修行就算开始了。

慧可在这里悟了,因为他发现——“觅心了不可得”。导致我们不安的是心中的各种妄念,而这些妄念只是蔽日的浮云,虽然浮云会暂时遮蔽自性的阳光,但自性一直都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过,反而是那些不安与妄念的浮云,本来就是飘忽来去、了不可得的东西,并没有恒常不变的自性——你若把它执为实有,它便强大,令你痛苦;你一旦照破它的虚妄,它便会消散无踪。既然如此,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所以,达摩才会告诉慧可:“我已经替你安完心了。”

遗憾的是,小萧同学的慧根远远不如慧可那么猛利,所以阳明先生叫他把私欲拿出来时,他就愣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就跟梁武帝听见“无功德”三个字时一样震惊,一样不能理解。

禅宗的真精神是什么?

其实,达摩之所以否定梁武帝一切佛事的功德,就是为了点醒他,让他知道佛法修行的要诀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

可惜,贵为皇帝的萧衍福报有余、慧根不足,压根儿醒不过来。

所谓“做加法”,指的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占有欲,亦即什么东西都想要,而且什么都要更多、更好、更大。这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最普遍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想追求更多的钱、更大的房子、更好的车子、更高的职位,却很少有人去想过——你这个人本身,有没有在这场无尽的追逐中变得更好?也很少有人去想过——在拥有越来越多东西的同时,你失去了什么?

精神分析学泰斗艾里希?弗洛姆认为,在西方文化的源头,即古希腊和希伯来(犹太人)那里,人们的生活目标是“追求人的完美”,可到了今天,现代人则是一味“追求物的完美”,结果就是把自己变成了物,把生命变成了财物的附属,于是“存在”(to be)就被“占有”(to have)所支配了。

说白了,你占有了物,但失去的却是自己。存在主义有一句话叫“拥有就是被拥有”,所表达的意思也是这个。

西方如此,中国何独不然?

中国的儒释道文化,其目标都是致力于人本身的完善和完美,可在其传播和流变的过程中,大多数信徒却把属于精神层面的价值外化成了可占有的物。就如我们的这位萧衍兄,自以为佛事做了一大堆,所谓的功德肯定是充塞天地了,殊不知,就在他这么想的当下,原本超越性的精神价值已经变成了世俗的物,原本可能有的功德也已经**然无存了。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很简单:尽管萧衍在形式上皈依了佛教,而且做出了一系列近乎狂热的宗教行为,但其背后的动机仍然是占有欲(追求并占有更多更大的功德),所以他的一切行为实质上也仍然是一种功利活动。而这一点,恰恰与禅宗的真精神背道而驰。

禅宗的真精神是什么?

答案就是三个字——“做减法”。具体而言,就是消除占有欲,打破一切功利性的思维方式,放下对一切事物的执着(但并不是抛弃一切事物),把习惯向外看的眼睛转回来,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彻见人人本具、不假外求的自性。如此,你便能获得一种全然的觉醒。

所谓自性,其实就是佛性。但是,禅宗却喜欢用“自性”这个词,不太喜欢用“佛性”。比如,历代禅者会经常说些“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说佛一声,漱口三日”之类的话,甚至动不动就叱佛骂祖、烧毁佛像,其原因就在于:禅宗不仅希望你放下对世间万物的执着,还希望你放下对种种宗教形式的执着,更希望你放下对“解脱”“成佛”“涅槃”等佛教终极价值的执着。

有僧问大珠慧海:“如何得大涅槃?”

师曰:“不造生死业。”

曰:“如何是生死业?”

师曰:“求大涅槃。”

这位可怜的僧人被慧海禅师搞蒙了:我出家的目的、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出离生死、求得涅槃,可为什么我一心求涅槃,到头来反而成了生死轮回的原因了呢?

这位学僧并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跟梁武帝其实堕入了同一个陷阱——执着。

《盗梦空间》的现实版:如何从梦境中醒来?

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之后,第一句话就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在佛陀看来,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坐拥无尽宝藏的“超级富豪”(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某天忽然打了一个盹儿,然后就开始做梦(妄想),在梦中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四处流浪的乞丐,并把梦中所有东西都当成是真的(执着),于是拼命索取、占有、争夺,然后就生出了永无止境的烦恼和痛苦。

在这场远比《黑客帝国》和《盗梦空间》都更加逼真、更加庞大、更加难以醒来的虚拟现实和梦境中,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迷失自性),所以万分投入、沉迷不醒、执无为有、假戏真做。我们忘情地在其中演出了一幕幕的悲欢离合,经历了一世世的生死轮回,享尽了很多实际上是梦幻的快乐,吃尽了无数实际上是泡影的苦头。

直到有一天,一个已经醒来的人(佛陀、禅者),重新回到梦里告诉我们:“醒来吧,不要再做梦了,你本来就拥有无尽的宝藏(自性本自具足),所以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放下对这个梦境里面所有东西的贪恋和执着,让自己彻底醒来!”

也许在这场梦里,我们每个人经过辛辛苦苦的打拼,已经摆脱了乞丐的角色,混成了富豪、政客、明星、教授等各种各样的牛人,但是,所有这些身份及其梦里拥有的一切东西,跟我们梦境之外的真实身份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在已经觉醒的人眼中,这些“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东西,恐怕只能算是一个笑话。

但是眼下,绝大多数人都听不进觉醒者的话,因为我们都活得太现实了——谁愿意相信,自己拥有的高官厚禄、豪宅豪车都是梦幻泡影呢?即便多数人在这个梦里都只是平凡的草根,付出半生的辛苦才能买一套房子,可生活还是挺让人向往的不是?所以,我们反而把觉醒者讲的当成了笑话,然后继续妄想、继续执着、继续占有、继续争夺、继续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继续累死累活地攒钱买房。

只有少数人听懂了觉醒者的话,走上了修行之路。

可是,“执着”始终是这场梦境牢不可破的底色。

比如,萧衍兄开始修行了,可他仍然是用“做加法”的习惯在修行:在做皇帝的业余时间里,他加上“佛事”;在阅读百官奏章之余,他加上“读经”;在盖宫殿的同时,他加上“盖寺庙”;在治理国家的政绩上面,他又加上佛教修行的“功德”。于是,觉醒者教人解脱,可他反而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又一层枷锁;觉醒者教人放下,他反而在世俗事务上又增添了宗教的执着;觉醒者教人醒来,他却往梦的更深处义无反顾地挺进。

用禅宗术语来讲,这就叫“梦中说梦,头上安头”。

同理,参访大珠慧海的那个学僧也一样。他听觉醒者告诉他,修行的起点就是“放下”,终点就是“醒来”,于是就把世俗的生活全然抛弃,迫不及待地剃度出家,然后又把“醒来”当成了一种可以追求、可以得到的东西,并且在梦境中跋山涉水、苦苦寻找,甚至找得比当初还没出家时找工作、找房子、找老婆还辛苦。试问,他这么找下去,除了跟萧衍兄一前一后地往梦的更深处挺进之外,除了继续“梦中说梦、头上安头”之外,还能怎么着呢?

只要不是用正确的方式“做减法”,就跟觉醒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也就是说,在修行之路上,你除了放下对所有俗世事物的执着,还要放下对所有宗教事物的执着,到最后,甚至连“不执着”这个观念都要放下(因为把“不执着”牢牢抓在心里不放的人,其实是最大的执着,佛称之为“法执”)。到这一步,你的修行才算有了一点儿真消息。用禅宗术语来讲,这才叫“一丝不挂”!

阳明心学(儒学)的修行方式,跟佛道两家一样,都是“做减法”,这是中国文化三大谱系最基本的共同特征之一。

不过,必须强调的是,不管是禅宗还是心学,教人“做减法”并不是要叫你放弃一切,而只是叫你放下对一切的执着。换言之,需要改变的并不是你的外在生活,而是你的心;需要放弃的并不是你的家庭和工作,而是你一直紧抓不放的种种不健康的生活态度。

实际理地,不染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

“实际理地”是什么?就是你的心。

“万行门中”是什么?就是你所有的外部生活。

只要你的心能够保持健康,你就不需要刻意改变你的外部生活。

王阳明的学问之所以叫心学,禅宗之所以又叫“心地法门”,就是因为一切修行都是指向你的心,指向你的态度、观念、思想、人格。只要你的心能够做出转变,只要你的态度、观念、思想、人格都能像一个真正的觉醒者一样,那么当下你就醒来了。

你的解脱不在深山老林,而在当下的滚滚红尘中。

你的涅槃不在他方净土,而在当下的生死轮回中。

从事相上言,一个觉醒者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跟往日并无不同;但是从实际上看,一个觉醒者生活中的一切,又都与往日截然不同。

因为,你的心已经放下对世间万物的贪恋,所以红尘就不再是原来的红尘,而是一座任你自在修行的庄严道场——“青青翠竹(喻世间万物),尽是法身(自性);郁郁黄花(喻世间万事),无非般若(智慧)”。

并且,由于你的心已经放下对“垢净、迷悟”的分别,所以生死也不再是原来的生死,而是一场任你自由出入的奇妙梦境——心能转境,则同如来(觉醒者);心随境转,则为众生(做梦者)。

我们都是“重度梦游症患者”,醒来谈何容易?

然而,心的转变又谈何容易呢?

这会儿,小萧同学被阳明先生狠狠刺了一下,痛倒是很痛,但就是不悟。

王阳明一看小萧的那张苦瓜脸,就知道这孩子属于“重度梦游症患者”,不可能用禅宗的机锋一下子点醒,只好退而求其次,采用传统的“摆事实讲道理”的治疗方案,说:“人必须有自己为自己负责的心,才能克除种种不合理、不正当的欲望(克己);做到这一点,你才能成为你自己、成就你自己。”

小萧一脸委屈地说:“我也很想为自己负责,可不知为什么,总是难以克己。”

王阳明:“你且说说看,你是如何为自己负责的?”

小萧低头想了半天,说:“我也一心想做个好人,自以为这应该就算为自己负责了。可刚才仔细想了一下,看来也只是为躯壳的自己,不是为真正的自己。”

王阳明说:“真正的自己岂能离得了躯壳?恐怕你连为躯壳负责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为你的心了。这些暂且不提,就说你那个躯壳的自己吧。躯壳指的,不就是耳目口鼻四肢吗?”

小萧激动地说:“我就是被这些害苦了。目要看色,耳要听声,口要尝味,四肢要玩乐,所以才克服不了那些不合理、不正当的欲望。”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爽”非快乐之意,而是味觉败坏之意),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意思就是过度的感官享受势必损害人的健康。

由此可见,对于人的感官欲望,以及过度追求感官享乐的问题,中国文化儒、释、道三家的态度和对治方法都是一样的,就是必须学会掌控和节制,也就是“做减法”。用儒家的话说,这就叫“克己”;用今天的话说,这就叫自律。

对治欲望要如此,对治我们内心的各种执着,同样如此。

在王阳明接下来讲的话中,提到了儒家的一个重要概念——“礼”。在古代,礼通常是指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其作用就是让社会保持和谐有序。对个体而言,礼指的就是行为的合理正当。而内在世界的有序化,无疑是外在行为正当性的前提。所以儒家的克己之道,其根本和入手之处,就是要在自己的心上做克制的功夫,不让贪欲和执着破坏我们内在的精神秩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阳明最后才会对萧惠说:“你终日向外驰求,追名逐利,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根本不识心之本体。你的一切言行,都是由你的心主宰的,若不想让过度的感官欲望损害你的躯壳,就要从心入手。所谓‘克己’,就是只要发觉一丝贪欲和执着在心里萌生,就如同被刀割针刺一般,非得去了刀、拔了针,才肯罢休。这才是自己为自己负责。可你如今却被欲望掌控了,正是认贼作子,还谈什么为己之心,又谈什么‘克己’?”

王阳明说过,真正的修行,就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此处又说克己之道犹如“去刀拔针”,可见修行绝非鸡汤式的岁月静好,亦非文艺范的诗和远方,而是一场发生在灵魂深处的艰苦卓绝的“战争”。在那里,你只能一个人战斗,而敌人正是你自己。你唯一可以凭借的,只有强大的克己和自律精神。

惟其如此,我们或许才能从沉迷已久的“重度梦游”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