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世民的灵魂挣扎秀(1 / 1)

历史的裂变 王觉仁 2284 字 1个月前

太子阵营的步步紧逼让秦王府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感到一根无形的绞索已经套上脖颈,而周遭的空气也已变得日渐稀薄。

房玄龄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对秦王的大舅子长孙无忌说:“如今结怨已成,一旦祸乱爆发,岂止是府廷血流满地,简直是社稷的灾难啊!不如劝秦王效法周公(诛杀管、蔡),以拯救家国。生死存亡之机,不容延误,必须尽早发动。”

长孙无忌说:“我早有此意,只是不敢出口,你今日所说,正合我心,我马上去跟秦王说。”

当长孙无忌将他们心中的想法向秦王和盘托出后,李世民沉吟了很久。

长孙无忌看见他原本沉郁冷峻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尽管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年轻妹夫眉宇间依旧英气逼人,但是长孙无忌还是注意到了,多年的戎马倥偬已经过早地在秦王脸上刻下了岁月的风霜,而紧随其后的这场旷日持久、临深履薄的政治博弈,更是让他原本清澈的目光变得日益浑浊而灰暗。

许久,长孙无忌听见秦王用一种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说:“传房玄龄。”

房玄龄来到后,迎面就说:“大王功盖天地,应该继承帝业。今日之忧危,正是上天赐给的机会,请大王不要再迟疑了!”片刻后,杜如晦也匆匆步入了议事厅。他们异口同声地劝说秦王——当机立断,诛杀太子和齐王!

李世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们脸上,眸中似乎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转瞬之间便又黯然消隐了。

房玄龄等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秦王怎么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太子和齐王已经磨刀霍霍,李世民却还是举棋不定。

就在此时,北方边境烽烟再起,东突厥将军阿史那郁设率数万铁骑围攻乌城(今陕西定边县南),战报迅速传至长安。

太子和齐王笑了。一个彻底整垮李世民的计划迅速在他们脑中成形。

李建成立刻奏请高祖,让齐王李元吉取代秦王李世民出征。

高祖欣然同意,命李元吉率领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人驰援乌城。李元吉进而征调秦王府的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一干骁将,同时抽调秦王帐下的精锐部队,将他们全部编入了北征军。

事情明摆着,太子和齐王要借此机会彻底瓦解李世民的军事力量,把他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并一举置于死地!

图穷匕见的李建成决定对秦王发出最后一击。他对齐王说:“眼下你已兼并了秦王的精兵猛将,手握数万部众。我准备和秦王在昆明池(唐长安城西南)设宴为你饯行,然后在饯行宴上命壮士将他击杀,告诉父皇说是暴病而亡,父皇不相信也得相信。我自当命人游说,让他把朝政大权移交给我。即位之后,我自当立你为皇太弟。尉迟敬德等人既然已落入你的手中,最好在出征途中随便找一个借口将他们全部砍杀,看谁敢不服!”

如果李建成的这个计划成功,那么历史上就没有什么“玄武门之变”了,而是“昆明池之变”。

关键时刻,有个小人物改变了历史。

此人是李世民安插在东宫的一个卧底。他叫王晊,时任东宫的率更丞。太子和齐王的计谋刚刚议定,王晊就赶到了秦王府,将这个绝密情报告知了李世民。

李世民随即将此事告诉了长孙无忌,顿时激起了众人的强烈反应。在最短的时间内,秦王府的幕僚们全都齐集到了他的左右。人人摩拳擦掌,个个义愤填膺。

在座的长孙无忌等人再度劝秦王先下手为强。

李世民长叹一声,说:“手足骨肉自相残杀,无论古今均属大恶。我诚然知道大祸就在朝夕之间,可总想等到对方先行发难,然后以正义之师加以讨伐,难道不对吗?”

尉迟敬德说:“人之常情,谁不怕死!如今大家愿意为秦王效死,此乃上天所授。大祸随时可能降临,大王却安然不以为虑,你纵然轻视自己的生命,可是朝廷的安危、帝国的前途又怎么办?大王若不用敬德之言,我将逃离王府,流浪江湖,不能留在大王左右束手就擒!”

话都挑明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沉默不语。

长孙无忌忍不住接着说:“不接受敬德的建议,大事必败,敬德等人必定远走高飞,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再侍奉大王了!”

李世民终于开口了,可他的话一下子让众人的心凉了半截:“我的意见也不能全部推翻,你们再考虑考虑。”

尉迟敬德急了,把尊卑抛到一边,大声说:“大王今天处理事情,一直犹豫,这是没有智慧;面对危难,无法迅速解决,这是缺乏勇敢!大王啊,您一直以来训练的八百余名敢死队员如今都已进入宫城,全副武装,如箭在弦,只等您一身令下!大王怎么能够中止?”

李世民把脸转向其他幕僚,询问他们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就算秦王不诛太子,齐王凶狠暴戾,也决不可能终身服从太子。席间有人还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齐王府护军薛实曾经对齐王说:“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个‘唐’字,大王终有一天要主持宗庙社稷。”齐王大喜说:“一旦除掉秦王,取东宫可谓易如反掌!”

听到这里,李世民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

幕僚们接着说:“齐王跟太子的阴谋未成,就有夺嫡之意,这种永不满足、不断制造祸乱的心态,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倘若二人得志,恐怕天下不再为李唐王朝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获二人不过像弯腰拾草一样,为何只顾及个人节操,而忘却社稷大计呢?”

该摆的事实都摆了,该讲的道理也都讲了,李世民却依旧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其实,他们也都很清楚这件事的性质。无论情势如何紧迫,无论如何事出有因,也无论是出于何种正义,一旦干了,就是夺嫡篡位!不仅贻当世之讥,更要取千古骂名。所以,这不是一个众人如何说服李世民的问题,而是李世民如何说服自己的问题。

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之下,李世民神色冷峻、眉头紧锁。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每迟疑一刻,灾难就向他们逼近一步。

李世民知道自己最终只有一个选择,可他必须拉长这个选择的过程。无论有意无意,他都要让这种选择变得艰难,至少看上去要显得极其艰难。

众人知道,他并不是心太软,也不是想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他李世民身经百战,杀人无数,与其说他现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还不如说他需要的是更强有力的道德支援。

于是众人问他:“大王,您认为舜是何等人?”

“圣人。”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说。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时不设法出来而被埋葬,他不过化为井里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涂刷廪仓时不设法下来而被焚烧,他不过烧成屋顶的一团灰炭!如何能将恩泽普施天下、让法则行于后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棍子打,我们就应该接受;父母用大棍子打,我们就应该逃走!因为要保全性命以图大事。”众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世民猛然站了起来,大声说:“卜卦!”

他不仅需要人间的道德支援,他还想聆听上天的正义召唤。

幕僚张公谨也跟着立起身来,抓起龟壳一下子仍得远远的,说:“占卜的目的是决疑,如今大事已无庸置疑,还卜什么!占卜的结果要是不吉,难道就停止发动?”

至此,李世民才终于下定决心。

当整个选择过程的痛苦和艰难已经完全显示出来后,这场灵魂挣扎秀才算画上了句号。

灼热的太阳在西边天际挣扎了许久,终于无可挽回地朝远方的地平线坠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并让无忌去传召不久前被李渊逐出秦府、未及参加此次密谋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关键时刻,他需要这两个满腹韬略的左右手与他一起制订行动计划。

长孙无忌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却写满了沮丧。他转述了房、杜二人的答复:“奉皇上旨意,不准再听从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晋见,我们必死无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显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试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对尉迟敬德说:“玄龄、如晦岂叛我邪?!”说完唰的一声抽出佩刀,递给尉迟敬德,说:“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

刚刚片刻之前,李世民还在彷徨复彷徨,现在反应居然如此强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说服了自己,单凭府僚们的怂恿和煽动是不足以让他下定这么大决心的。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龄和杜如晦,说:“大王决心已定,应该前往王府共同策划,但我们四个人不能一起走,要分开行动。”

长孙无忌特意让房玄龄和杜如晦换上道袍,借以掩人耳目,然后和尉迟敬德分别绕道,从不同方向匆匆赶回秦王府。

当晚,秦王府议事厅中的几盏烛光彻夜不灭,一直燃到了次日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颗行踪诡异的太白金星再度于光天化日之下从长安的上空掠过。太史令(天文台长)傅奕用一种无比惊异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苍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神色凝重的傅奕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太极宫,向李渊呈上了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那一刻,高祖李渊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这个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将太子置于何地?

不,这不可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不允许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极度不安的李渊随即命人传秦王入宫。

武德殿内,李渊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李渊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儿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声道。

李渊满腹狐疑地盯着李世民看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打开秦王的密奏。才看了一眼,他的脸唰地一下全绿了。

**后宫?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齐王**后宫?!

李渊顿感血往上冲,脑袋几欲炸裂。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会来这么一手。这绿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齐王给老子戴的?还是你秦王血口喷人、造谣中伤?!

李渊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嘴里不断喘着粗气。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秦王又接着说:“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阋墙之争啊!李渊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你们兄弟仨,难道真的谁也容不下谁,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李渊痛苦而无奈地意识到,是时候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做一个了断了。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将召集朝中的宰执重臣,命他们三兄弟入宫当面对质,把事情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其实,李渊心里很清楚,不管怎么对质,秦王这场官司基本上是输定了。道理很简单——谁主张谁举证。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须拿出确实、充分的证据来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可问题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宫闱丑闻又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呢?即便秦王你买通一两个太监或宫女出面指证,可谁又能保证他们说的是实话?退一步说,就算太子和齐王真的干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奸在床,否则不管你拿出什么证据,都可以被视为捕风捉影、造谣中伤!

所以,明天的对质说到底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这一回,你秦王绝对难逃诬告的罪名。就算不治你一个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别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别怪朕对你下重手!

“明早鞫问,汝宜早参。”李渊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李渊愤愤地想。

子夜。长安城万籁俱寂。一轮皎洁的明月孤悬夜空。

高大的玄武门,就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如水的月光下。

没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

几个时辰后,它就将在一场可怕的风暴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