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十一匹快马就从秦王府直奔太极宫(皇宫)的北正门、亦即宫廷禁军的所在地——玄武门。
马蹄踏破夏夜残留的氤氲,惊起了一树飞鸟。铠甲和刀剑的寒光映入了它们惊慌的瞳孔,空中的鸟儿拍打着凌乱的翅膀四处逃离。
秦王李世民一马当先地朝前飞奔,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十个人。他们是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
是日,在玄武门当值的禁军将领常何早早就在宫门接应。秦王等人到达后,立即进入有利地形进行埋伏。
常何是太子李建成的旧部,曾于武德五年跟随太子讨平刘黑闼,但在武德七年就已被李世民收买;同时被收买的玄武门禁军将领,还有敬君弘、吕世衡等人。
太子对此一无所知。他没想到,在这场迟早会来的巅峰对决中,秦王李世民竟然棋先一着控制了玄武门——控制了这个帝国的政治和军事中枢。
李建成失算了。
与此同时,后宫的张婕妤十万火急地赶到了东宫,把昨夜躲在屏风后偷听到的秦王密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子。李建成立刻通知了齐王。李元吉说:“要马上集结我们的军队随时待命,同时称病不要入朝,静观其变。”
如果李建成听从李元吉的建议,那么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就彻底落空了,而太子和齐王也将就此躲过这场灭顶之灾。然而,李建成太自信了。他以为,曾经骁勇强悍的秦王如今已是一只被翦除了翅膀和利爪的苍鹰,再也无力搏击长空了。所以,太子对齐王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说:“卫戍部队都已集结待命,我们大可以放心入朝,关注事态的进展。”
太子的自信和轻敌就此铸成大错。
随后,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策马走出了东宫。六月的太阳冉冉升起,把长安城的太极宫涂抹得一片辉煌。走到临湖殿时,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玄武门城楼上的雉堞。在明媚的阳光下,太子李建成内心忽然产生了一丝阴影。
他说不上是什么。可阴影却在他的胸臆间迅速地弥散开来。
“不妥。” 李建成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旁边的李元吉没听清。
“恐怕有变!”李建成看着李元吉说,浓重的阴影已经弥满了他的双眼。
二人同时拉住缰绳,又几乎同时掉转了马头。就在这一刻,一匹快马突然冲出玄武门,飞快地向他们驰来。马上的人在高声呼叫他们。
这是秦王李世民的声音,可在此刻的太子和齐王听来,却无异于死神的召唤。
还是年轻的齐王反应敏捷。尽管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布满惊惶,可他还是转过身去,飞快地搭弓上箭。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一向自诩勇武的李元吉,一连三次都没能把手上的那张弓拉满,结果三箭射出,都在距秦王一丈开外的地方颓然落地。李元吉惊讶地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不相信自己在死亡袭来的时候居然变得如此软弱无力。
与此同时,李建成正疯狂地挥动马鞭,带着他的一小队侍从头也不回地朝东宫狂奔而去,试图逃离近在咫尺的死神魔爪。
可是,李建成拍马疾驰的速度显然不会比李世民索命一箭的速度更快。
空中划过一声尖锐的呼啸。
李建成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那一刻,他圆睁的瞳孔恍如惊鸟。
凌厉的一箭不偏不倚地从他的后背没入,然后穿胸而出。李建成低下头,看见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在自己的胸口洇散开来,像极了一朵灼灼绽放的红色牡丹。
这是太子李建成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副凄美的图景。
亲手射杀李建成后,李世民忽然感到一阵恍惚,身下的坐骑也随之失去控制,冲进了斜刺的一片小树林。紧接着,李世民被一根树枝绊下马背,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李元吉曾经自以为见惯了流血和死亡,早就祛除了对死神的恐惧,可直到大哥李建成睁着血红的双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李元吉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死亡跟阳光一样无法直视。
就在李元吉愣神的间隙,尉迟敬德已经率领七十余骑冲了过来,箭矢纷纷射向李元吉。他左闪右避,慌乱间被流矢射中,失足坠马。但是李元吉很快又爬了起来,带着箭伤狼狈不堪地窜进身边的小树林,结果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秦王。李元吉怒从心头起,劈手夺过李世民的弓,用弓弦紧紧勒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李世民命悬一线之际,尉迟敬德及时赶到,发出厉声叱喝。李元吉无奈地丢掉手中的弓,撒开双腿拼命朝武德殿方向跑去。尉迟敬德纵马追逐,同时不慌不忙地射出一箭。弦声响处,李元吉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面朝尘土颓然仆倒。他的手脚强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便一动不动了。
太子被杀的消息传到东宫,东宫将领冯翊、冯立顿时仰天长叹:“我等岂能在他生时受其恩、而在他死后逃其难呢?”遂与东宫将领薛万彻、齐王府将领谢叔方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精兵二千人,迅速杀向玄武门。
大兵骤至,情势危急,臂力过人的张公谨未及叫上左右,独自一人关闭了沉重的宫门。
负责防守玄武门的禁军将领敬君弘准备挺身出战,左右劝阻:“事情未见分晓,暂且静观其变,等大兵会集再出战也为时不晚!”
应该说,左右将士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秦王虽然一举除掉了太子和齐王,可接下来形势会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所以作壁上观才是最安全的办法。然而,对秦王忠心耿耿的敬君弘并未采纳这个消极观望的建议。他毫不犹豫地与中郎将吕世衡一起率部迎战。可由于双方兵力悬殊,一番血战之后,敬、吕二将终因寡不敌众而相继阵亡。
冯立、薛万彻等人继续指挥军队猛攻玄武门,战斗极为激烈。薛万彻见部下多有伤亡而宫门久攻不下,马上和士兵们一起鼓噪着要转攻秦王府。玄武门上的将士大为惶恐。秦王府的精锐都已倾巢出动了,现在守御王府的那些老弱残兵根本没有防御能力,怎么办?
正在众人焦急措手之际,尉迟敬德突然纵马疾驰到东宫和齐王卫队的阵前。
他的手上高高举着两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冯立、薛万彻等人顿时绝望——他们很清楚士兵们看见太子和齐王的首级后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尉迟敬德的举动一下子令东宫和齐王的部队士气尽丧,士兵们开始四散逃逸。薛万彻只好带着数十名亲信骑兵逃出长安城,亡命终南山。冯立对部众说:“我斩杀了敬君弘,多少可以回报太子了!”随即解散了军队,独自一人落荒而逃。
按《通鉴》记载,当太子和齐王喋血玄武门、其部众与秦王军激战正酣的时候,高祖李渊正与裴寂、陈叔达、萧瑀等人在海池(皇宫内的人工湖)上惬意地泛舟。
天蓝水碧,蝶舞莺啼。
大唐天子李渊仍然在享受一个与往常一样美丽而宁静的早晨。
李渊万万没有料到,他颤颤巍巍端了多年的那碗水已经在这天早晨彻底倾覆了。
舟船缓缓靠岸,高祖李渊和诸位大臣准备去上早朝。那个浑身上下沾满鲜血的尉迟敬德就在这时候走近了海池。他披戴盔甲,手执长矛,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脸上带着同一种肃杀的表情,迈着大步径直朝皇帝走来,就像一根尖锐的锥子无情地刺入这个静美的早晨,也狠狠刺伤了高祖李渊的目光。
巨大的震惊与错愕让李渊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身边的大臣们也同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李渊的脑中一片空白。
直觉告诉他——一定有非常严重而且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直到尉迟敬德走到面前跪地叩首,李渊才回过神来。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厉声质问:“今日谁人作乱?你来这里干什么?!”
尽管李渊努力要表现出一个天子应有的威严,可他分明听见了自己声音中的颤栗。他不知道这种颤栗究竟是出于震惊和愤怒,还是出于对一种不祥之兆的恐惧。
“回禀皇上,太子和齐王叛变,秦王已率领军队将二人诛杀!惟恐惊动陛下,特意命臣前来护驾。”
果然是意料中的惊天噩耗!
就像一声晴天霹雳在耳边轰然炸响,李渊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晕眩。他的身体摇摇欲倒,左右连忙上前搀扶。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长久以来的担忧和疑惧终于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自己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场骨肉相残的悲剧在李唐皇族的身上发生,还是不可避免地重蹈了姨父杨坚的覆辙……不,是导致了一场比杨隋皇室更为惨烈的宫廷祸乱和政治灾难!
这一切究竟是谁造成的?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自己没有扮演好一个皇帝的角色,还是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是因为太子和齐王不择手段把秦王逼得无路可走,还是秦王处心积虑要夺嫡篡位?抑或这一切兼而有之?
其实,现在追问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就算能够得到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不也只是徒然加深自己的哀伤和悔恨吗?
李渊感到头痛欲裂。
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惨痛的现实——曾经苦心经营的政治平衡,曾经努力维系的家族亲情,此刻已经像一个被风暴劈打得四分五裂的鸟巢,在狂风骤雨中飘零了一地。李渊预感到自己的余生注定要变成一根残破的羽毛,没有了任何分量,也掌控不了方向,只能在秦王划定的轨迹中独自飘**,最后黯然走向生命的终点……
实际上,这样的命运从眼前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李渊在心里苦笑,尉迟敬德说得好听,护驾!天底下有这么护驾的吗?说白了不就是逼宫吗?!
看着尉迟敬德身上的斑斑血迹,李渊的目光忽然有些迷离。他不知道在那些已经变得乌黑、甚至是有些肮脏的血迹中,哪一簇是太子的,哪一簇又是齐王的?
李渊艰难地把目光从尉迟敬德的身上移开,把脸转向那些宰执重臣,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声音说:“没料到今日终于发生这种事,诸贤卿认为该怎么办?”
一向倾向于太子的裴寂比皇帝更加惶惑而茫然,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一向同情秦王的陈叔达和萧瑀则斩钉截铁地说:“建成和元吉当初就没有参加起义,对于帝国的建立也没有多大功劳,并且嫉妒秦王功高望重,所以才会共同策划对秦王不利的阴谋。秦王今日既已将他们翦除,而且功盖宇宙、天下归心,陛下如果封他为太子,把朝政大权移交给他,便不会再有什么事端了!”
此时此刻,老皇帝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们说得对。”李渊喃喃地说,“这正是我的夙愿。”
此时,玄武门的兵戈尚未停息,禁军、秦王卫队与东宫、齐王卫队依然在鏖战不止。尉迟敬德向高祖提出要求,请他颁布一道敕令——命各军一律服从秦王指挥。
李渊很清楚,这是秦王诛杀太子和齐王后必然要走的一步棋。第一步是兵权,第二步是储君之权,而第三步,无疑就是皇权!
这是一个夺嫡篡位者必然要上演的政变三部曲!
然而,明知如此,李渊也只能照办。
片刻后,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从东上阁门飞驰出宫,一路高声宣布皇帝敕令,那些仍在纠缠恶斗的士兵们才陆陆续续放下了武器。为了进一步稳定局势,李渊又命黄门侍郎裴矩前往东宫晓谕众将士,惶惶不安的东宫人心才逐渐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