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一月十七日夜,司马颖死后仅月余,西晋帝国的第二代皇帝司马衷吃了一块有毒的饼,第二天就在显阳殿驾崩了。
谁在饼中投毒?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三日后,东海王司马越拥立惠帝之弟、豫章王司马炽为帝,改元永嘉,是为晋怀帝。
惠帝司马衷在位十六年,死时四十八岁。
他的死,无论对于帝国还是对于他自己,都是一个解脱、一件好事。
综观其一生,在父亲武帝的眼中,他是一个傻儿子、一个过渡人物;在母亲杨太后的眼中,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妻子贾南风眼中,他是一个废物、一个摆设、一个戴了无数绿帽子的名义老公;在诸王眼中,他是一个傀儡、一个玩偶、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在群臣眼中,他是一顶象征性的冠冕、一件空洞无物的龙袍;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则百听不厌的笑话;在历史眼中,他是一个昏庸皇帝、一个无知天子、一个警鉴后世的反面教材……
他什么都是,可似乎很少被当成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么他起码可以守着一亩三分地,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庸幸福,起码不会三更半夜从被窝里被人拽起来,逼着签署杀人的诏书,也不用三天两头被人推到两军交战的枪林箭雨中,吓得魂不附体,更不需要永远活在历史中被遗笑万年……
然而,他却是一个皇帝,而且君临天下整整十六载。
这就决定了他所有的幸与不幸。
一千多年来,当人们一次次嘲笑那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时,似乎也不应该忘记,他还说过一句——“嵇侍中血,勿浣也!”
陆续发动政变的八王先后死了六王。除了东海王司马越,就只剩下困守在长安孤城中苟延残喘的河间王司马顒了。
同年十二月初一,太傅司马越以怀帝名义下诏,征召司马顒入朝担任司徒。
司马顒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府邸。
时值深冬,天地一片肃杀。一驾孤独的马车缓缓驶离了长安。车里坐着司马顒和他的三个儿子。呼啸的北风吹起了一角车帘,司马顒最后遥望了一眼长安,泪水忽然模糊了他的眼。其实司马顒明明知道,此去洛阳凶多吉少,但他别无选择。因为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那个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河间王了,只要司马越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孤城长安夷为平地。
自从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后,司马顒便不失时机地参与了每一次政变。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觉得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时,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把他推离权力中心。他本以为只要把握时机,当皇帝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奇怪的是他越折腾,局面就变得越糟,到最后非但没当上富有四海的皇帝,反而连坐镇一方的藩王资格都丧失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司马顒至死也弄不明白。
数日后,来自长安的这辆孤独而惶惑的马车驶进了新安地界的雍谷。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将军叫梁臣。
梁臣是南阳王司马模的部下。司马模是司马越的亲弟弟。梁臣是奉命前来“迎接”他们的。办完公事后,梁臣即刻带领人马绝尘而去。
司马顒的马车永远停在了雍谷。风雪拍打着它。车里的四具尸体很快就冻僵了。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顒是第七个。
该死的都死了。东海王司马越笑到了最后。
踏着同姓诸王的鲜血和骸骨,司马越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了帝国权力的顶峰。
他开始呼风唤雨了。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二月,司马越杀死了曾经多次被立为太子的司马覃。
永嘉三年(公元309年)三月,司马越突然派遣军队入宫,当着怀帝司马炽的面逮捕了十几个大臣,旋即将他们全部诛杀。新皇帝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培植起来的一干亲信身首异处,只能垂泪叹息。几天后,司马越又将宫中的所有宿卫军官全部罢免,让自己手下的将军和东海郡士兵入宫宿卫。
《晋书》称,此时的东海王司马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已府。不臣之迹,四海所知。”也就是说,司马越正在加紧积蓄实力,随时准备篡夺帝位、称霸天下。
然而,此时此刻的西晋帝国,想称霸天下的又何止他一人?!
帝国西北,匈奴刘渊于永兴元年(公元304年)据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市东北)自立为汉王,此后逐年南侵,声势日盛,遂于永嘉二年(公元308年)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称帝,国号大汉。
帝国西南,氐人李雄亦于永兴元年据成都称王,光熙元年(公元306年)称帝,国号大成。
帝国东北,鲜卑的四大部族慕容氏、段氏、宇文氏、拓跋氏各自割据一方,连年混战。
除此之外,江夏地方则有张昌邱沈之乱,江东有陈敏之乱,邺城有汲桑之乱,汉中有流民邓定之乱,南阳有流民王如之乱,湘州有刺史杜弢之乱……
西晋帝国到处是烽火狼烟。
司马越还没有得到天下,天下早已分崩离析了。
自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以来,汉王刘渊的前锋、安东大将军石勒便率领他的数万铁骑横扫中原,所向披靡。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十一月,石勒渡过黄河,大军直逼洛阳。
眼看京城危在旦夕,司马越不得不挺身而出,率军开往许昌迎战石勒。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二月,石勒攻陷许昌。司马越忧惧不已,随即又获悉怀帝司马炽发密诏给青州刺史苟晞,命苟晞讨伐他,司马越顿时急怒攻心,于三月十九日暴毙在项城的行营中。
司马越一死,晋军群龙无首,无心恋战,只好扶着他的棺柩向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北)方向逃窜。堂堂西晋帝国的正规军,此时变成了一支凄凄惶惶的送葬队伍。
石勒闻知司马越死讯,立刻亲率一支轻骑兵在后面穷追不舍。四月,石勒在苦县(今河南鹿邑县东)宁平城追上了晋军。石勒一声令下,凶悍的胡骑呼啸着冲进晋军队伍,开始狂砍滥杀。毫无斗志的晋军士兵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被胡骑杀死和自相践踏而死者堆积如山。
十几万军队转眼之间全军覆没。
躺在棺材里的东海王司马越绝对想不到,他死后,还有十几万帝国士兵给他做陪葬。
这天夜里,石勒剖开了司马越的棺椁,一把火焚烧了他的尸体。看着熊熊火焰中飘起的缕缕青烟,石勒大声说:“乱天下者,此人也!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告天地!”
随着石勒的话音落地,“八王之乱”终于落下了帷幕。
然而,石勒的闭幕词并不准确。乱天下者,难道仅仅是此人吗?
这些年来,内有宗室群王骨肉相残,外有异族胡人相继侵扰,上有军阀官吏肆机反叛,下有流民百姓揭竿而起,中间又有谋士幕僚上下撺掇……人人惟恐天下不乱,人人都想南面称尊!要把这一切都归罪于任何一个人,恐怕不仅是失之武断,甚至是失之荒谬了。
司马越死后仅六年,即公元317年,西晋覆灭。
如果说,西晋帝国是一只不堪重负而最终被压垮的骆驼,那么,东海王司马越充其量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先他而死的七王,难道不是另外七根稻草?在“八王之乱”中趁火打劫的各色人等,包括他石勒本人,难道不是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
乱天下者是谁?
答案只有一个:天下人。
【知识点】由于当时封官太滥,平日的贩夫走卒、阿猫阿狗都能大摇大摆地登上朝堂,以致每次朝会时,满座都是貂尾蝉羽装饰的帽子(王侯大臣的官帽)。时人为此讥讽:“貂不足,狗尾续”。这就是成语“狗尾续貂”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