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生反骨
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公元452年),刘宋朝廷爆发了一起严重的巫蛊案,太子刘劭、始兴王刘濬(刘劭之弟)等人竟然伙同女巫严道育施行巫蛊,暗中诅咒宋文帝刘义隆。案发后,宋文帝又惊又怒,下令彻底追查。
对于刘劭与刘濬这双活宝,宋文帝是既愤怒又心寒。这哥俩从小就品行不端,长大后更是好事没干、坏事做了一箩筐,为此没少挨文帝的训斥责骂。可文帝那边苦口婆心,这哥俩却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一点也没收敛。如今竟然发展到对亲生老爸施行巫蛊的地步,简直是丧心病狂!
文帝忍不住对刘濬的母亲潘淑妃发牢骚:“刘劭是太子,急于登基图谋富贵,还算是事出有因,可虎头(刘濬小名)也跟着瞎掺和什么呢?!”
儿子想让父亲死,可父亲仍然念在骨肉之情,不忍对他们下手,只是派使臣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刘劭与刘濬拼命磕头谢恩,赌咒发誓永不再犯。使臣照实回禀,说太子兄弟认错态度良好,不妨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文帝虽然很无奈,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次原谅他们。
可是,让文帝万万没想到的是,不久就有人告发,说严道育被太子兄弟藏在了京口(今江苏镇江)。文帝闻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经过这次教训会痛改前非,没想到他们居然一手窝藏了严道育,真是天生反骨,罪无可恕!
文帝大怒,急命有关部门按照举报的线索捉拿严道育,不料却被严道育再度脱逃,只抓到了她的两个婢女。文帝马上下令,火速将那两个婢女押到京城,准备审问之后再将刘劭和刘濬定罪。
这回,皇帝终于下了狠心。
始兴王府中,潘淑妃抱着儿子刘濬痛哭流涕:“当初巫蛊之事被揭发,皇上饶你不死,就是希望你能反省改过,没想到你竟然还敢窝藏严道育!皇上暴怒,我整天磕头求饶,还是没能让他回心转意。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快拿毒药来,让我先死吧,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被砍头!”
刘濬冷笑着一把推开母亲,然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说:“天下大事要靠自己承担,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连累你。”
潘淑妃抬起头来,忽然间不寒而栗。
她看见,儿子的眼中闪过一道森冷的光芒。
深夜。文帝寝殿中,烛火摇曳不定。
侍中王僧绰、尚书仆射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都低着头,听见皇帝不停地唉声叹气:“朕想废黜太子,赐死始兴王,诸爱卿帮朕查一查,自汉魏以来,有哪些废黜太子和亲王的典故,然后由诸爱卿参照前例,商议定夺吧。”
三个大臣都明白,两年前,皇帝刚刚诛杀了叛乱的彭城王刘义康(文帝之弟),而今两个儿子又犯上作乱,老皇帝有些下不了手了。
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皇帝咳嗽了一声,说:“另外,该立哪个皇子为储君,诸爱卿也可以议一议。”
吏部尚书江湛一听,马上抬起头来,说:“臣以为应立南平王。”尚书仆射徐湛之也抢着说:“臣以为应立随王。”
侍中王僧绰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江湛是南平王刘铄的大舅子,徐湛之是随王刘诞的老丈人。这两个皇亲国戚眼下根本不是关心社稷大计,而是抢着当国舅和国丈。
王僧绰忍不住开口了:“废立太子之事,全由皇上决定。臣以为应该速断,不可延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希望皇上以大义割舍亲情,排除不忍之心。如果下不了决心,便应与太子坦怀如初,无须再议废立。事虽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不可因踌躇再三而导致祸乱,被后世取笑。”
皇帝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爱卿可谓能断大事啊!不过,事关重大,也不可不三思而行。况且,彭城王才死不久,如又废太子,人们将说我毫无慈爱之心啊。”
王僧绰说:“臣恐千年之后,人们将说陛下解决得了弟弟,却解决不了儿子。”
皇帝默然,许久不说话。三个大臣对视一眼,只好告辞而出。步出殿阁时,江湛忽然对王僧绰说:“王侍中刚才那番话,是不是说得太切直了?”
王僧绰停住脚步,看了江湛一眼,说:“在下倒是恨江尚书太不切直了!”
江湛语塞。王僧绰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数日后,南平王刘铄立刻从寿阳(今安徽寿县)赶回京师,准备接替太子之位。然而他苦等多日,始终不见皇帝下旨。
这些日子,文帝已经有主意了,他既不想立南平王刘铄,也不想立随王刘诞,而是倾向于建平王刘宏。可问题是,刘宏在诸位皇子中排行靠后,废长立幼显然不合祖制。为此,老皇帝伤透了脑筋,一直举棋不定。
就在宋文帝犹豫不决的当口,潘淑妃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儿子刘濬,刘濬则第一时间通知了太子刘劭。刘劭大为震恐,随即召集东宫将领陈叔儿、张超之等人,日夜密谋,并天天宴请东宫将士。侍中王僧绰察觉了太子的异动,赶紧入宫禀报,可皇帝还是下不了废立的决心。
优柔寡断的宋文帝,就这样把绞索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元嘉三十年(公元453)二月二十日。深夜。
刘劭命令陈叔儿与张超之召集东宫军队,矫诏宣称:“将军鲁秀谋反,众将士拂晓时分必须进入皇宫戍卫。”同时传召平时交厚的几个官员萧斌、袁淑、殷仲素、王正见速入东宫。
四人到来,刘劭哽咽着说:“皇上听信谗言,要把我废掉。我反省自己,并无过错,所以不能平白无故地被冤枉。明日清晨将发动大事,希望诸位鼎力相助。”说完起身,一一向他们下拜。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四人面面相觑,惊愕不已。半晌,袁淑和萧斌才相继开口:“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事,还望殿下三思。”
刘劭一下收起眼泪,脸上勃然变色。
萧斌不敢直视刘劭的眼睛,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我等自当竭力奉命。”殷仲素和王正见连忙附和,只有袁淑大声说:“你们真以为殿下要这么干吗?殿下年幼时曾经中风,如今恐怕是旧病复发了!”
刘劭脸色铁青,怒视袁淑:“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事能不能成?”
袁淑说:“殿下突然发难,何患此事不成!但恐事成之后,不为天地所容,大祸旋即临头!倘若殿下思虑及此,现在罢手还来得及。”
刘劭冷笑着,挥手让众人把袁淑推了下去。
次日凌晨,刘劭亲率全副武装的卫队开出东宫,先是赶到袁淑家里将其砍杀,然后驰赴皇宫,冲进万春门。宫中规矩,东宫军队不能进入皇宫。刘劭手举诏书,一路高呼:“受天子之命,进宫讨伐叛逆!”随即率领士兵**,穿过云龙门,直扑皇帝寝殿。
可笑的是,此时此刻,皇帝刘义隆居然还在跟尚书仆射徐湛之秉烛夜谈,孜孜不倦地探讨废立之事。而禁军居然都在睡觉,偌大的寝殿周围连一个岗哨都没有。政变军队如入无人之境。刘劭的心腹张超之率先撞开了寝殿的大门。
面对突然间破门而入的张超之,双目红肿的皇帝顿时傻眼。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把大刀已经向他当头劈落,文帝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椅子去挡。只听见一声惨叫,五个手指头应声落地。张超之面无表情,挥刀再砍。第二声惨叫过后,这个在位整整三十年的刘宋天子就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半点声息了。
徐湛之跳起来,撒开腿跑到寝殿的北门,还没来得及把门打开,乱兵就从背后刺死了他。当晚,吏部尚书江湛在尚书省值宿,听到外面的杀声与喧嚣,不禁哀叹:“不听王僧绰之言,以至于此!”随即手忙脚乱地躲进杂物间,最后还是被政变士兵搜出,乱刀砍死。
直到此刻,禁军将领卜天与才从睡梦中惊醒,未及披上盔甲便疾呼左右出战。政变的东宫军队毕竟是有备而来,而宫中禁军仓促应战,在兵力、装备与气势上皆不敌对手。多位禁军将领先后战死。卜天与陷入重围,手臂被砍断,最终仆倒在血泊之中。
血战之后,刘劭命东宫军队展开搜捕,砍杀了宋文帝的左右亲信数十人,包括刘濬的母亲潘淑妃,随后遣使急召驻守西州(建康城西)的始兴王刘濬率兵入朝。
次日清晨,刘濬到达皇宫时,遍地的鲜血早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刘劭站在宫殿的台阶上迎接刘濬。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刘劭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挤出一丝感伤,说:“混战之中,潘淑妃被乱兵所害……”
明媚的阳光下,刘濬非但没有半点哀伤,反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很好啊,这正是我向来所愿。”
看着这两个谈笑自若、意气风发的人,估计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中一个刚刚弑父,一个刚刚丧母。别人死了爹娘都是呼天抢地,惟独他们死了爹娘反而欢天喜地。很显然,在这哥俩身上,人性已全然泯灭,只剩下疯狂的魔性和残忍的兽性。换言之,他们已经不能叫人,只能叫魔兽。
不过,他们并不是刘宋帝国唯一的魔兽。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刘宋王朝灭亡,一只又一只魔兽将争先恐后地浮出历史水面,为了争夺最高权力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刀兵相见,骨肉相残,直把自家江山砍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砍得刘氏宗室子孙断绝、社稷覆亡。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自诩为中原文明衣钵传人的南朝刘宋,已经不再是一个诗书礼乐的人伦世界,而终将沦为一个弱肉强食的黑暗帝国、一个魔兽争霸的血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