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休除掉权臣孙,夺回旁落的天子大权后,东吴帝国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安宁。然而,东吴并未就此走向中兴。因为孙休固然算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绝非开拓进取的有为之君;而他夺回实权后提拔的两个亲信,也都是贪图私利的庸碌政客,皆非匡扶社稷之能臣。
这两个亲信,一个就是左将军张布,诛灭孙后兼任了中军督,掌握了宫禁之权;还有一个叫濮阳兴,曾任会稽太守,在孙休当琅邪王(住在会稽)期间对孙休照顾有加,所以孙休这回便投桃报李,一下就把濮阳兴提到了丞相的高位,让他总揽了军国大政。
于是,张布和濮阳兴这两个藩邸旧臣,从此就成了东吴百官中最有权势的人。用《资治通鉴》的说法,就是“二人皆贵宠用事”——张布“典宫省”,主内廷;濮阳兴“关军国”,主外朝。二人一内一外,“以佞巧更相表里”,就是勾结在一块,巧言谄媚皇帝,以巩固到手的权力和地位。
对此,吴国臣民无不深感失望。
本以为孙休夺回大权后,可以拨乱反正,重振朝纲,不料他重用的这两个人,却是沆瀣一气的贪权庸碌之辈,那吴国的未来还有什么指望?
孙休喜欢读书,他甫一即位,便于建业设立了太学博士制度,设置了五经博士(为后世南京太学之滥觞),可以说对东吴的文教事业作出了开创性贡献。眼下除掉了权臣孙,孙休的心情大为轻松,便决定召博士祭酒韦昭、博士盛冲定期入宫,与他们探讨学问。
没想到,孙休的这一决定,却遭到了张布的强烈反对。
皇帝无非就是想跟两位学者谈经论道,纯属人畜无害之事,张布凭什么反对?
原因很简单,学者通常秉性正直,敢于放胆直言,而张布掌权之后,没少以权谋私,他担心这两人一旦入宫讲学,很可能会把他的违法乱纪之事捅给皇帝,于是便极力阻止。
孙休也是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张布那点小心思,便道:“孤自涉猎学问以来,把该读的书都读遍了,召韦昭他们入宫,也不过是温习温习罢了,又有什么问题呢?你恐怕是担心他们道出某些朝臣的劣迹,才不想让他们入宫吧?其实对于这种事,孤早就心里有数,大可不必等他们说才知道。”
张布闻言,大为惶恐,赶紧躬身谢罪,然后辩称自己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担心研究学问会妨碍政务。
孙休道:“政务与学问,是两回事,并不会互相妨碍。这件事没有错,可你却认为不宜,想必你是怀疑孤表面上探讨学问,实则另有所图吧?真想不到,你如今当权了,竟拿这一套用在孤的身上,实在很不应该啊!”
皇帝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张布越发惊惶,且无言以对,只好跪伏在地,不住叩头。
孙休见状,这才放缓了口气,道:“只是让你明白点儿事理罢了,何至于叩头呢?你对孤的忠诚,朝野皆知。孤今日能坐在这大位上,都是你的功劳。《诗经》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凡事要有个好的结局,实在很难,希望你能善始善终啊!”
打个巴掌,给颗糖吃;再打个巴掌,再给颗糖吃。这就是典型的恩威并施的帝王术。孙休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张布收拾得服服帖帖。可见,不论张布还是濮阳兴,若只是在私底下搞搞贪腐,孙休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要是敢学孙擅权乱政、架空皇帝,那大概率会吃不了兜着走。
孙休最后劝张布要善始善终,分明就是在警告和敲打了。
就此来看,孙休显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皇帝。在他任内,东吴再出现诸葛恪、孙峻、孙这样的权臣几乎是不太可能了。不过,孙休还是不敢对此掉以轻心。尽管让韦昭、盛冲入宫讲学一事,他大可予以施行,不必再理会张布,但是最终,为了不让张布心生疑惧,孙休还是取消了入宫讲学之事。
不论人们认为孙休此举是出于谨慎还是被迫妥协,总之,这件事的结果充分表明,时至今日,经历了一连串政治乱象的东吴帝国,朝廷重臣与皇帝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势力平衡。也就是说,双方对于“权力扩张”这种事都保持着必要的克制,重臣不敢一手遮天架空皇帝,皇帝也不敢大权独揽乾纲独断。
一言以蔽之,这就叫“麻秆打狼两头怕”。
从避免政治乱象的消极角度来看,这是好事;但若是从社稷中兴的积极角度来讲,这就是坏事了。因为一个君臣之间相互防范,且彼此为了保权固位而大打太极推手的朝廷,还有谁能把精力放在谋求百姓的福祉和国力的强大上呢?
蜀汉灭亡后,有两位驻守在外的大将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一个是巴东太守罗宪,当时率部镇守永安;一个是建宁太守霍弋,时驻南中。
先来看罗宪。
当魏军兵逼成都的消息传到永安时,当地吏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都说成都乱了。罗宪命人抓了一个造谣者,二话不说就把他砍了,老百姓才吓得不敢再传谣。不过很快,官方消息就到了。刘禅的一道手敕送抵永安,命罗宪放下武器,投降于魏军。
罗宪只能奉命,集合部队撤出永安城,在城外驿站等了三天,可最后没等到前来接收的魏军,却等来了吴军企图进犯的消息。当时的吴国眼看蜀汉亡了,就打着救援的名号,准备来趁火打劫。罗宪对左右说:“本朝倾覆,吴国与我唇齿相依,如今不同情我们的遭遇,反倒背弃盟约,贪图利益,实在不仁不义。况且我们蜀汉亡了,吴国又能拖多久呢?我怎么可能做吴国的降虏!”
随后,罗宪率部回城固守,一边加强防御,一边激励将士,誓与城池共存亡。
紧接着,吴国又得到了邓艾、钟会死于兵变的情报,认为益州“百城无主”,遂决意吞并巴蜀。
东吴永安七年(公元264年,曹魏景元五年)二月,孙休撕掉了“救援”的假面,命大将步协(步骘之子)率部西侵,围攻永安。罗宪的部众只有两千人,担心难以抵御,便命参军杨宗突围北上,向魏安东将军陈骞求救,同时又把麾下所有文武官员的印绶及自己的一个儿子(作为人质)送往洛阳,向司马昭表达投诚之心。
罗宪的兵力虽少,但战斗力不可小觑,在吴军的围攻下竟然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大破步协所部。孙休闻讯大怒,立刻命镇军将军陆抗率三万人增援步协。
让孙休没想到的是,吴军以十几倍于罗宪的绝对优势兵力,围着永安打了将近半年,却愣是攻不下来。不过,罗宪所部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至同年六月,城内守军的伤亡和患病人数已经过半,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魏国援军仍迟迟不到。有人劝罗宪放弃城池、突围而走算了,罗宪说:“我身为城主,一城百姓皆仰赖于我,若在危险时不能保护他们,面临急难时弃他们而去,非君子所为,我宁可死在这里!”
所幸,在陈骞的请求下,司马昭终于发兵,命时任荆州刺史的胡烈率两万步骑进攻西陵。西陵是陆抗的防区,此举显然是“围魏救赵”,目的就是迫使陆抗回防。同年七月,陆抗担心腹背受敌,遂解围而去。
罗宪因守城之功,随即被司马昭拜为陵江将军,封万年亭侯,仍驻守永安。
再来看建宁太守霍弋。
早在魏军大举南下时,驻守南中的霍弋便主动要求北上,希望加强成都的防御。但刘禅认为北边防线自有部队守御,拒绝了他的请求。后来,得知刘禅降于邓艾、蜀汉一朝覆灭,霍弋大为悲愤,遂身着丧服,哭泣三日,为灭亡的社稷举哀。
随后,诸将都劝他尽早派人去向魏军呈上降表。霍弋说:“如今道路阻隔,不知主上安危,是战是降乃是大节,不可草率。若魏国礼遇主上,则保境而降,也还不迟。但万一主上受辱,身陷险境,我将以死拒敌,有何早晚可言?”
是年三月,霍弋终于得到刘禅离开成都、东迁洛阳的消息,这才向魏国朝廷正式递上降表,称:“臣听说,人生在世,有三位尊长:父、母、君王,而侍奉他们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三者有难,则为他们效死。如今,臣的国家败亡,主上也已归附,臣无从效死,所以向朝廷投诚,从此绝无二心。”
司马昭见到降表后,对其节操十分嘉许,遂拜霍弋为南中都尉,仍命他留守该地。
而此时此刻,亡国之君刘禅已经举家走上了东迁洛阳之路。因时局混乱,扰攘仓促,所以刘禅启程时,文武百官皆未随行,只有秘书令郤正和殿中督张通两个人,舍下妻儿老小随侍左右。
一路上,这个几乎一辈子都待在深宫之中的刘阿斗,不得不从言谈举止各方面开始学做一个普通人。全靠郤正耐心引导,刘禅才不至于出错闹笑话。对此,刘禅不由慨然叹息,深恨了解郤正太晚了。
曹魏景元五年三月,刘禅抵达洛阳。同月底,已晋爵晋王的司马昭封了刘禅一个“安乐公”的爵位。“安乐”这个爵号,寓意固然吉祥,但安在一个亡国之君头上,难免有那么一丝讥讪之意。随后的日子,司马昭待刘禅也算不薄,时常请他聚宴。在宴会上,司马昭还特别“有心”地安排了一些蜀地的歌舞伎乐。
身为亡国之人,在这样的境遇下听见熟悉的故乡曲乐,正常人心里都不会好受。所以,当时在座的刘禅子孙及其随从,无不面露感伤,内心凄怆。唯独刘禅一个人“喜笑自若”,丝毫没有伤感之情。
司马昭在一旁暗暗观察,心里顿时对这个刘阿斗鄙夷至极,忍不住对身旁的贾充吐槽,说:“人之无情,居然可以到这种地步!就算诸葛亮在世,也无法辅佐这样的人并保他长久,何况是姜维呢!”
后来又有一次,司马昭故意问刘禅:“是不是很思念巴蜀啊?”
刘禅竟然乐呵呵地回答:“此间乐,不思蜀。”(《三国志·后主传》注引《汉晋春秋》)
这就是“乐不思蜀”这个典故的由来。
可悲的刘阿斗,已经成了司马昭及魏国官员讽刺取笑的对象,俨然就是个“小丑”,可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过后,郤正听说了刘禅的那个回答,不禁替他汗颜,赶紧教他说:“晋王日后若再问起,你应该流着泪说:‘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当向西遥望,不免心中悲怆,无日不思念巴蜀。’说完之后,就闭上眼睛,表示哀恸。”
这一年,刘禅已经五十八岁了,即便不考虑他曾经贵为一国之君,就当他是普通人,活到这把岁数,也早该懂这些起码的人情世故了。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刘禅真的就是不懂。所以就苦了郤正,只能把他当成一个五岁孩子来教。
没过几天,司马昭又请刘禅赴宴,然后又跟他提起了这个话头。
这回,有了郤正给的“标准答案”,刘禅就老老实实地背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做出那个“闭上双目,以表哀恸”的标准动作。不料,精明过人的司马昭居然把他看穿了,说:“你这话,怎么那么像郤正的口气啊!”
刘禅大吃一惊,睁开眼道:“诚如阁下所料。”
在座的魏国官员们终于憋不住了,顿时发出哄堂大笑。
这一刻,想必刘禅的脸上,一定也会露出一个尴尬而憨厚的笑容。然而他的尴尬,肯定不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成了司马昭等人的笑料,而是他觉得自己学郤正的话没学好,穿帮了。换言之,以刘禅的智商,在这种情境下,他的内心顶多就是有一些难为情,而绝对不会有一丝悲凉和苦涩。
当然,从做一个寓公安度余生的角度讲,刘禅感受不到正常人都会有的悲怆和痛苦,反而是一种幸福。说到底,不管是当初在成都当皇帝,还是如今在洛阳做寓公,只要有声色犬马供他娱乐,刘禅的逍遥日子都照样过,丝毫没什么损失。至于什么“兴复汉室”“北定中原”,那都是诸葛亮和姜维那些人该操心的事,似乎从来与他刘阿斗无甚干系。所以“乐不思蜀”又何妨?凭什么他就不能乐乐呵呵地享受这安安稳稳的幸福呢?
与其“人间清醒”,却活得痛苦不堪,不如难得糊涂,拥抱每天的“小确幸”。反正百年之后,谁又不是荒郊野外的一抔黄土呢?
西晋泰始七年(公元271年),在洛阳做了七年寓公的刘禅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五岁。
就在刘禅东迁洛阳的这一年七月,吴帝孙休突然发病,且病情凶猛,一下就不能说话了。他以手书急召丞相濮阳兴进宫,然后命太子孙(wān)出来拜见。孙休躺在病榻上,用一只手抓着濮阳兴的手臂,用另一只手指着孙,意思就是托孤了。
同月二十五日,孙休病逝,年仅三十岁。
正值盛年的皇帝突然驾崩,而太子孙年纪尚幼,刚刚安稳了几年的东吴又走到了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
当时的情况是,蜀汉灭亡了,东吴朝野难免有唇亡齿寒之忧;此外,交趾一个叫吕兴的郡吏又于去年五月杀死郡守,发动了叛乱。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若立年幼的孙为帝,危险系数无疑会大大增加。所以,要保证东吴社稷的稳定,唯一的办法,就是违背孙休的遗愿,放弃孙,改立一个年长之君。
为此,一个叫万彧的左典军(左翼禁军统领)极力建议,应由乌程侯孙皓入继大统。这个万彧曾任乌程县令,与孙皓私交甚笃,所以他的举荐,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公心,但出于私利的成分更大。
孙皓是故太子孙和之子,时年二十三岁,不论身份还是年龄,应该说都是皇帝的合适人选。万彧遂屡屡向濮阳兴和张布建言,称孙皓“才识明断”,大有当年孙策之风,且既好学又奉公守法云云。濮阳兴和张布商议之后,也觉得可行,就向太后朱氏请示。
朱太后说:“我一个寡妇人家,又怎知社稷大事?如果对吴国无害,且令宗庙有所依赖,就行了。”
于是大计遂定。同月,东吴朝廷迎立孙皓为帝,改元元兴。
孙皓上位伊始,便表现出了大有作为的“明主”气象,令东吴朝野颇感惊喜。史称其“发优诏,恤士民,开仓廪,振贫乏,科出宫女以配无妻,禽兽扰于苑者皆放之。当时翕然称为明主”(《三国志·孙皓传》注引《江表传》)。
就是说,孙皓一登基,便发布宽仁的政策,抚恤士人百姓,大开粮仓,赈济贫民,并将大批宫女遣送出宫,许配给无妻者,还把跑到禁苑中的禽兽悉数放归山野。所以当时的东吴臣民,无不交口称赞,都说孙皓是一位明主。
然而,让濮阳兴、张布和东吴臣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假象。
孙皓很聪明,他知道自己从一个小小的乌程侯骤然成为皇帝,在朝中毫无根基,所以必须得做这样一番表演,才能收揽人心、巩固权位。
而既然只是表演,那就有卸下伪装、暴露本来面目的时候。没过多久,孙皓的这场“明主秀”便戛然而止了。东吴臣民万分惊讶地发现,孙皓的本来面目非但与所谓的“明主”相去甚远,而且大有“昏君暴君”的潜质!
用《三国志》的说法,孙皓“既得志,粗暴骄盈,多忌讳,好酒色”,因而令“大小失望”。就是说,孙皓得志后就开始猖狂,骄傲粗暴,不可一世,且性情猜忌,贪恋酒色,因此朝野上下无不大失所望。
对此,最为痛心疾首且后悔不迭的,非濮阳兴和张布莫属。
这两位宰执重臣,本来可以按照孙休的遗愿,拥立幼主,然后稳稳当当地做他们的顾命大臣,这辈子便能权力常保、富贵无忧了。可偏偏他们出于一念公心,拥立了这个看上去成熟稳重的孙皓,不料竟是这种结果。
事已至此,后悔无益,濮阳兴和张布只能想办法亡羊补牢——既然这小子不行,那就废掉他,再换一个行的上来。
可是,还没等他们采取行动,便有人跟孙皓打了小报告。
东吴元兴元年(公元264年)十一月初一,孙皓突然命人将入宫参加朝会的濮阳兴和张布双双逮捕,同日将他们流放广州,然后刚一上路就把他们杀了,旋即夷灭了二人的三族。
孙皓的反应之迅速、行动之果断,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此时距孙皓上位,才刚刚过去三个月。
同日,孙皓便任命自己的岳父滕牧(滕胤族人)为卫将军、录尚书事,令其一举掌控了京畿的卫戍部队及朝廷的机要大权。
孙皓在此次行动中表现出的刚猛果决,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倘若他把这样的能力用在国计民生上,那东吴的中兴就指日可待了。只可惜,孙皓并不关心国计民生。他喜欢干的事情,自始至终只有两件:一是肆意杀戮,二是穷奢极侈。
最终,孙皓只能作为一个昏庸暴虐的亡国之君,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