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是司马昭的长子,字安世,生于曹魏青龙四年(公元236年),于嘉平年间封北平亭侯。此后以门荫入仕,历任给事中、奉车都尉、中垒将军、中护军等职。甘露五年(公元260年),司马炎迎接曹奂至洛阳登基,旋即擢升中抚军,进封新昌乡侯。
咸熙元年(公元264年)八月,司马炎升任“副贰相国”,成为其父司马昭的副手;九月,又升任抚军大将军。看这势头,他被司马昭立为世子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事了。
然而,悬念还是出现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正如当年曹丕身为魏王曹操的嫡长子,却在竞争“王太子”这件事上受到同母弟曹植的严峻挑战一样,此刻司马炎的面前,也站着一个实力不俗的竞争对手——同母弟司马攸。
用史书的说法,司马炎生性“宽惠仁厚,沉深有度量”(《晋书·武帝纪》),而司马攸则“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晋书·司马攸传》)。很明显,司马炎就像当年的曹丕,性格比较沉稳,胸有城府,政治才干较为突出;而司马攸则酷似当年的曹植,温文尔雅,多才多艺,尤其在文学和书法上颇有造诣,所以比司马炎更受时人称道,更有名望。
而正如当初的曹操也更爱曹植一样,因司马攸“性孝友,多才艺……名闻过于炎”,故司马昭更喜欢他——“晋王爱之”(《资治通鉴·魏纪十》)。
除此之外,司马攸还有一个较为特殊的竞争优势,也让司马炎挺吃亏。
因司马师无子,所以司马攸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司马师,而司马昭的权臣地位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是从司马师那里继承的。出于知恩图报之心,司马昭更倾向于立司马攸为世子,这样就不仅是在宗法意义上让司马攸继承了司马师的香火,更是在名义上把日后的晋朝社稷“归还”给了司马师。
用司马昭的原话来说,就是:“天下者,景王(司马师)之天下也,吾摄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攸。”(《资治通鉴·魏纪十》)
不论司马昭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至少在公开场合,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这就让司马炎很有危机感了。为了争夺世子位,司马炎便想方设法找了一班当朝重臣为自己站台,就跟当年曹丕找贾诩等人背书一样。
司马炎找的人,以司马昭的头号心腹贾充为首,另外还有裴秀、何曾、山涛等人。
裴秀,曹魏名臣,历任黄门侍郎、廷尉正、安东将军、尚书仆射等职,曾参与平定诸葛诞叛乱;此后受到司马昭重用,任尚书仆射,受命修改官制,恢复周朝的“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制度,获封济川侯。裴秀在历史上最大的贡献,是创制了《禹贡地域图》,开创了中国古代地图绘制学,因此被李约瑟誉为“中国科学制图学之父”。
何曾,魏明帝曹叡的藩邸旧臣出身,历任典门中郎将、黄门郎等职,高平陵政变后投靠司马氏集团,受到重用,擢任司隶校尉、尚书、征北将军等职,也是司马昭的心腹股肱之一。
山涛,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早年隐居乡里,与嵇康、阮籍等人志趣契合,相交莫逆。直到四十岁才入仕,历任郡主簿、功曹等职。司马师执政后开始发迹,擢任尚书吏部郎、大将军从事中郎。钟会在蜀地作乱时,司马昭亲赴长安,临行前委以重任,命他监视曹魏宗室。同年,山涛升任相国左长史,成为司马昭主要心腹之一。
据说,司马炎有“立发委地,手垂过膝”的异相,即站立时,头发披散下来可触及地面,还有双手下垂时可超过膝盖(这个与刘备一样)。在古人眼中,这两者都是大贵之相。司马炎为了拉拢裴秀,有一次便故作懵懂地问他:“人真的有贵贱之相吗?”然后就向裴秀展示了自己的傲人长发和一双长臂。
裴秀平时可能没注意,定睛一看,便知是大贵之相,遂倾心归附。
其他几位大佬,不知司马炎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最后人人都来替他说话了。贾充对司马昭说的是:“中抚军有君人之德,不可换别人来当世子。”裴秀与何曾说的是:“中抚军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而且人望很高,天生一表人才,这绝非一般人臣之相啊!”而山涛说的是:“废长立少,不仅违背礼制,而且是不祥之兆。”
除了请大佬们背书,司马炎自己当然也要有所表现。为了应对司马昭对他的考察,司马炎特意培植了一个心腹智囊,名叫羊琇(羊祜堂弟),不仅帮他出谋划策,而且专门观察时政方面理应改革的地方,然后提出建设性意见。司马炎则把这些问题和相关意见都背熟了,这样在司马昭考他时自然能够应付裕如。
眼看一帮心腹重臣都如此力挺司马炎,而司马炎本身的表现也无可指摘,司马昭最后下定决心,不再考虑司马攸了,就立司马炎为世子。
咸熙元年十月二十日,司马炎被立为晋王世子,正式获得了“司马氏天下”的继承权。
尽管此时的天下名义上还是曹魏的,可天下人都知道,它其实早就属于司马氏了,正如当年的东汉天下名义上属于献帝刘协,其实早就属于曹操一样。
咸熙二年五月,司马昭以曹奂名义加给自己“殊礼”。此时所谓的殊礼,绝非一般笼统的礼遇,而是有实质内容的,大致就是在旗帜、车马、歌舞、音乐、冠冕、服饰等方面,全部享有与皇帝一致的最高规格。
这其实就是改朝换代的信号了。换言之,从这一刻起,曹魏帝国的灭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随着晋王司马昭所享的“政治规格”全面升级,相应地,其妻王元姬也由“王妃”升格为了“王后”,司马炎自然也由“王世子”升格为了“王太子”。
司马昭之所以会在此时启动改朝换代的程序,当然是因为各方面时机都已成熟。不过,他并未在生前登上帝位,而是在即将踢出“临门一脚”前就病故了。
同年八月初九,司马昭猝然崩逝,终年五十五岁。他死前没有任何征兆,史书上也没有任何患病的记载,所以《三国演义》就说他是死于中风。也有阴谋论者认为司马昭是死于中毒,但丝毫没有史料依据,纯属凭空揣测,不值一驳。
同日,司马炎袭晋王爵,进位相国。
十二月十三日,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司马炎以“受禅”为名把魏帝曹奂从皇帝的宝座上赶了下来。
至此,立国四十六年、共历五代君主的曹魏帝国终于覆灭,跟蜀汉的灭亡也就是前后脚,相差两年多而已。
同月十五日,曹奂被迁出皇宫,暂住金墉城(洛阳城西北部的离宫)。
这一刻,终身以“曹魏纯臣”自诩的司马孚又及时登场了。他匆匆赶来,与曹奂拜别,然后依依不舍地握着曹奂的手,涕泪横流,不胜唏嘘地说:“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纯臣也!”(《资治通鉴·晋纪一》)
臣直到死的那一天,也都是大魏的纯臣啊!
这一幕,与当初曹髦被弑,司马孚抱着其尸体痛哭流涕,何其相似。那么,司马孚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究竟是真的对曹魏心存忠义,还是作秀给世人看的呢?
这一点稍后再做讨论,现在先让司马炎把他“篡魏立晋”的大戏唱完。
十二月十七日,司马炎在洛阳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泰始。
西晋帝国就此拉开帷幕。
十八日,司马炎封曹奂为陈留王,迁往邺城居住,同时把曹魏的所有宗室亲王全部降为侯爵。
同日,追封司马懿为宣皇帝,司马师为景皇帝,司马昭为文皇帝;而身为“皇叔祖”、辈分最高的司马孚,则当仁不让地领衔宗室诸人,受封为安平王,食邑四万户;此外,司马炎的叔父司马干、司马亮等六人,弟弟司马攸等三人,堂叔伯兄弟司马望等十七人,也全部封王。
大封宗室的同时,就是任命朝廷高官了:以石苞为大司马,郑冲为太傅,王祥为太保,何曾为太尉,贾充为车骑将军,王沈为骠骑将军,等等。
同月二十六日,又拜司马孚为太宰、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
所谓太宰,本应称太师,是避司马师之讳而改,属于“上三公”之首,在满朝文武中地位最尊。这一年,司马孚已经八十六岁高龄了。如果说“太宰”之位,只是司马炎对他德高望重的一种尊崇,实则并无实权的话,那么加上“持节”和“都督中外诸军事”,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也就是说,司马孚当的这个太宰,毫无疑问,就是货真价实的百僚之首,是刚刚建立的西晋朝廷除皇帝外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回头来看司马孚究竟是“忠义”还是“作秀”的问题,答案或许就不言自明了。试问,一个在新朝领衔宗室诸王,又在朝廷中地位最尊、权力最大的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前朝的“纯臣”,这个逻辑能成立吗?这个道理能说服世人吗?
当然,在历代史家中,也不乏有人称颂司马孚,比如说他“不失臣礼”(方孝儒语)、“可敬”(李贽语)等。其中,尤以《晋书》对他的评价最高,称其“风度宏邈,器宇高雅,内弘道义,外阐忠贞”,所以才会在曹髦被弑时“枕尸流恸”,在曹奂出宫时“拜辞陨涕”,可谓“疾风彰劲草”云云,意思就是在社稷危难时方能彰显司马孚的忠义。
然而,也有不少人对此提出了质疑,如南宋学者王应麟就在《困学纪闻》中质问:“司马孚自谓魏贞士。孚,上不如鲁叔肸,下不如朱全昱,谓之正,可乎?”
叔肸,春秋时鲁国公族,因不满权臣废嫡立庶、把控朝政,宁可织草鞋为生,终身不食其兄鲁宣公之俸禄。朱全昱,梁太祖朱温长兄,曾痛骂朱温灭大唐三百年社稷,迟早被灭族。
王应麟说司马孚不如这两人,着眼点自然是在于——司马孚从新朝所获得的高官显爵,不仅与他自诩的“忠义”很不搭调,而且还颇有反讽的意味。
对此,清代史学家赵翼就在《陔余丛考》中意味深长地说:“魏、晋以来,易代之际,能不忘旧君者,称司马孚……可谓知君臣大义矣。然孚入晋仍受封安平王,邑四万户,进拜太宰、都督中外诸军事。……抑何其恋旧君,而仍拜新朝封爵也?”
为什么司马孚一边对旧主念念不忘,一边又在新朝安之若素地加官晋爵呢?
赵翼所问,想必已经给我们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