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之死:一个野心家的自取灭亡(1 / 1)

三国不演义3 王觉仁 4377 字 28天前

事实上,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真正想叛乱的人并不是邓艾,而恰恰是深受司马昭倚重的心腹股肱钟会!

这一点,姜维看出来了。

姜维被迫投降后,在钟会身边待了段日子,渐渐看穿他“内有异志”,便决定助他一臂之力,发动叛乱,把水搅浑,然后再趁机兴复蜀汉。

于是,姜维便对钟会进行了试探:“我听说,自从淮南叛乱以来,阁下可谓算无遗策,晋公(司马昭)的势力逐渐强大,皆仰赖阁下之谋。如今,阁下又平定了蜀国,威德震动海内,百姓都认为你的功劳最高,君主却担心你的谋略太深,如此,又如何安身立命?何不效法陶朱公范蠡,泛舟江湖,隐藏行迹,从而保全功业和性命呢?”

姜维此言,既是在挑拨钟会跟司马昭的关系,也是在试探钟会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当然知道,钟会自视甚高、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像范蠡那样“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钟会下一步究竟打算怎么做,姜维有必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钟会的回答是:“阁下说得太过高远了,我是不会那么做的。况且,为今之计,似乎还可以有别的办法。”

话虽然没挑明,但暗示要另立山头的意味已经相当浓厚了。姜维心领神会,便道:“其他的事,是阁下的智慧和能力足以完成的,无须老夫操什么心了。”

经过这番意味深长的交谈,姜维与钟会就成为“自己人”了,于是双方“情好欢甚,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资治通鉴·魏纪十》)。

有了姜维襄助,便足以号令原蜀汉的十万人马(即使打个对折也还有五万),再加上攻蜀的十多万大军,钟会的麾下就足足有二十多万人了。所以在钟会自己看来,他是完全有实力跟司马昭叫板的。

眼下唯一的障碍,就是邓艾了。

身为此次攻蜀的主帅,军中将领几乎都是听钟会的,于是钟会旋即与监军卫瓘、部将胡烈、师纂等人,联名向司马昭呈上密奏,声称邓艾有谋反迹象。

指控大将谋反,空口无凭是难以服众的,还需要确凿的证据——比如文字证据。恰好钟会本人就是一个笔迹模仿高手,于是便命人在剑阁拦截了邓艾呈给朝廷和司马昭的奏章、书信等,改动其中词句,刻意表现出一副狂悖骄慢、自负自夸之状;同时也拦截了司马昭写给邓艾的信,经过改动,令其语气变得十分严厉,使邓艾自生疑惧。

司马昭本来就想收拾邓艾,现在又有了钟会的“全力配合”,事情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曹魏景元五年(公元264年)正月,司马昭以曹奂名义发出一道诏书,命钟会立刻进军成都,逮捕邓艾,以囚车押回洛阳。

就在发出这道诏书的同一天,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司马昭竟然命心腹贾充率部从斜谷道进入汉中,而他本人则亲率十万大军,并带上少帝曹奂,启程前往长安。

司马昭突然做出这么大的动作,背后显然有非同小可的动机。

这个动机就是——在借钟会之手除掉邓艾后,再下手除掉钟会!

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司马昭,就是这只最可怕的黄雀。

事实上,对于钟会的野心,司马昭早有警觉。不,准确地说,是司马昭的妻子王元姬早有警觉。当初钟会刚刚得到司马昭的重用时,王元姬便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看出钟会此人不地道,于是对司马昭说:“钟会是个见利忘义之人,好生事端,若对他宠信太过,必定作乱,所以不可赋予重任。”

此后,司马昭对钟会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到了曹魏伐蜀前夕,即司马昭确定钟会为大军主帅后,一个叫邵悌的心腹深感忧虑,又对司马昭说:“如今派遣钟会率十多万大军伐蜀,愚以为,像钟会这样一个单身汉,没有一个儿子留下做人质,恐怕会出问题,不如换其他人出征。”

司马昭闻言,淡淡一笑,道:“你之所言,我又何尝不知?蜀国屡屡寇边,师老民疲,我今伐之,易如反掌,但众人皆说不可讨伐。人啊,一旦犹豫畏怯,则智慧和勇气便会枯竭,而强迫智勇枯竭之人出征,只是送给敌人当俘虏罢了。唯独钟会跟我意见相同,如今派钟会出征,蜀国必灭。灭蜀之后,即便如你所言,又何愁不能制服他?因为蜀国灭亡后,遗民震恐,不足以跟钟会共图大事;而我军将士都是中原人,思乡心切,必不肯追随他。钟会若敢作恶,只能自取灭族之祸。你无须担忧,但此事你要保密,切勿告诉任何人!”

从这番话便足以看出,司马昭对钟会早就洞若观火,也早就把后面要走的每一步棋都算好了。而自以为聪明的钟会,却不知道自己是如来佛手心里的孙悟空,任你一个筋斗云翻出十万八千里,到头来还是在司马昭的掌握之中。

所以,司马昭命贾充出兵汉中,自己亲率大军进驻长安,目的就是随时扑灭钟会有可能发动的叛乱。当然,司马昭对外宣称,说是要做钟会的后盾,以防他制服不了邓艾。

司马昭启程之前,邵悌又劝阻说:“钟会所领部众,是邓艾的五六倍,只需一道敕令便足以收拾邓艾,又何必亲自出征?”

这个邵悌看来也不是心思缜密之人。此前他自己都劝司马昭要防范钟会,现在司马昭此举就是为了对付钟会,他却反倒以为目标是邓艾。

司马昭只好耐心解释道:“你忘了以前说的话了吗?怎么又不让我亲自出征了?这事你知我知,切记不可泄露。我的原则自然是以诚信待人,但别人却不能利用这一点有负于我。如果别人没问题,我又岂会先怀疑别人有诈?日前贾充曾问我:‘是不是怀疑钟会?’我答说:‘如今派你出征,难道是我又怀疑你了吗?’贾充也无法反驳我的话。等我到了长安,所有事情自会解决。”

司马昭的心机和口才,实在深得乃父司马懿之真传。从他的转述可以看出,贾充那句问话实际上是很难回答的。因为贾充虽然也是司马昭的心腹,但“对付钟会”这件事他并不知情,纯属司马昭和邵悌两人的密谋。如今贾充只是有所怀疑,便忍不住提了出来。

这就挺难办了。如果司马昭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么与钟会同为心腹的贾充,难免会生出唇亡齿寒的忧惧,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钟会;而如果给出否定的回答,又很难打消贾充的疑虑,且会让贾充觉得领导不信任他,不跟他说实话。

面对这个两难的问题,司马昭给出了一个智商情商双高的回答,也就是既非肯定,也非否定,而是通过反问暗示贾充——如果钟会心存不轨,我自然有理由怀疑他;而如果你跟钟会不一样,那你又何必担心?

如此,既显得作为领导的司马昭非常坦然,无须遮遮掩掩,又对贾充起到了半是勖勉半是敲打的作用,足以让贾充在不改忠诚的同时又心生惕厉,堪称极为高明的领导话术。

从司马昭平定诸葛诞叛乱,到此次对付邓艾和钟会,其掌控全局的能力,以及过人的心机和谋略,无不体现得淋漓尽致。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在当时的天下,要论心术、论权谋、论领导艺术、论政治智慧,司马昭若称第二,恐怕无人敢称第一。

正如东汉末年时,在这些方面,也无人能出曹操其右一样。

所以,公平地讲,司马家族最终能够篡夺曹魏江山,建立晋朝天下,终究还是凭自己的实力,以及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兄弟接力棒式的持续努力,又岂是后人一句轻飘飘的“欺他孤儿寡妇”所能概括的?

钟会虽然拿到了逮捕邓艾的诏令,但邓艾会不会就此伏诛,他并无把握。万一邓艾不死,日后又咸鱼翻身的话,势必会报复他。所以,钟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须有十足的把握将邓艾置于死地。

为了彻底坐实邓艾的谋反罪名,钟会又想了一个损招——把逮捕邓艾的任务单独交给了监军卫瓘,命他立刻前往成都。

钟会的如意算盘是:卫瓘的部众很少,单独前往成都执行任务的话,十有八九会被邓艾反杀;而一旦邓艾出手杀了卫瓘,那他的谋反罪名就铁板钉钉了。

卫瓘也不是傻瓜。对于钟会的小九九,他心知肚明。此次成都之行,显然是凶多吉少。但明知如此,他也不能抗命,只能自己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完成任务,又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

为此,卫瓘刻意在某个半夜时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成都,然后向邓艾麾下的所有将领发布了一道紧急命令,称:“奉诏收捕邓艾,其余一无所问。若立刻前来集合者,官职爵赏,一如往常;敢有不来者,诛灭三族!”

众将得令,不敢怠慢,纷纷在天亮之前离开大营,赶往卫瓘所在之处。此时,邓艾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仍在大营中酣睡。而卫瓘则趁此机会,乘坐钦差专用的“使者车”,径直驶入邓艾大营,出其不意地逮捕了邓艾父子。

众将本以为卫瓘是要召集大伙训话,然后再公开逮捕邓艾,这样他们就有时间和机会替邓艾求情,或帮邓艾申辩。不料卫瓘却是故意把他们都调出大营,然后才突然下手。如此处心积虑,实在令人愤慨。众将决定用武力劫回邓艾,旋即回头集结了各自部众,鼓噪着直奔卫瓘大营。

眼看一场兵变就要爆发,而兵力单薄的卫瓘若无妥善的应对之策,不仅自身难保,而且刚刚平定的巴蜀必将掀起一场新的战乱。

好在卫瓘相当冷静沉着。他身着便装,独自一人来到营门口,对众将和他们身后乌泱泱的部众说了一句话,瞬间就把即将爆发的兵变消弭于无形了。

他告诉众将,自己也知道邓艾是被冤枉的,所以他正在草拟奏章,准备替邓艾申辩,洗清他的冤屈。

邓艾麾下的这些将领,打仗很厉害,但对政治斗争则一窍不通,所以都听信了卫瓘之言,当场便解散了部众,各回大营去了。

正月十五日,钟会率主力大军抵达成都,随即命人将邓艾父子用囚车押往洛阳。众将直到此刻才知道上当受骗,但事已至此,且钟会麾下兵强马壮,想打也打不过,他们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尽管陷害邓艾的计谋没有得逞,但征蜀的十多万大军此刻都已在钟会掌握之中,所以邓艾最后死不死,已经退居次要了。眼下钟会最关心的,其实还是自己的造反“大业”。

没有了邓艾,钟会就成了益州独一无二的实际控制人。也就是说,割据益州,在成都当土皇帝,在他而言已经是反掌之间的事了。然而,钟会的胃口却比这个大得多——他的最终目标,绝不仅仅是割据益州,而是夺取整个天下!

按钟会自己的计划,是命姜维率五万人为前锋,兵出斜谷,直指长安,而他则率大军继进。一旦拿下长安,便兵分两路:命骑兵走陆路,直趋洛阳;步兵走水路,从渭水入黄河,估计五天时间便可抵达孟津(今河南孟津县东黄河渡口)。然后,两路大军会攻洛阳。以钟会自己的愿景来讲,就是“一旦天下可定也”(《三国志·钟会传》)。

然而,这个愿景美妙是美妙,却一点都不现实。

因为它忽略了太多重要的变量,比如姜维是否像看上去那么可靠,还有这征蜀的十八万大军肯不肯听他的,以及从汉中到长安再到洛阳,这一路上会有多少硬仗要打,等等。

而所有变量中最大的一个,无疑还是司马昭。

当钟会在成都幻想着“一旦天下可定”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司马昭早就采取了先发制人的行动。所以,直到司马昭的一封亲笔信送到成都,钟会才如梦初醒。

司马昭在信中说:“我担心邓艾不肯就范,就派遣中护军贾充率步骑万人经斜谷进入汉中,屯驻乐城,我则亲率十万大军进驻长安,咱俩很快就会见面了。”

司马昭的语气,看上去很平和,甚至还透着一股亲切,可对于心中有鬼的钟会而言,无疑是十分严厉的威胁和警告。

钟会见信,大为惊诧,忍不住对亲信说:“如果只是逮捕邓艾,司马昭知道我一个人就可以办到,如今却以大兵压境,必然是察觉到什么异样了。我们要马上行动,大事若成,可得天下;万一不成,退保汉中和巴蜀,我也不失做刘备!”

进驻成都次日,即正月十六,钟会召集护军、郡守、牙门将、骑督及以上高级将领,还有原蜀汉官员,为上月病故的郭太后发丧举哀,并宣称奉太后遗诏,准备起兵废黜司马昭,然后将所谓的遗诏交给众人传阅,并让众人讨论。

一众文武官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于是“讨论”的结果当然是一致拥护钟会了。

钟会旋即将所有与会将领和官员全部软禁,命自己的亲信接管了所有将领的部队,然后下令关闭各道宫门和四面城门,并分别派出重兵把守。

钟会此举,彻底暴露了一个野心家色厉内荏、眼高手低的本质。

如果他决意跟司马昭争夺天下,那必然要倚重随他出征的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即便他只想割据益州做刘备第二,同样需要原蜀汉官员来治理民政、管理地方。可现在,他一股脑儿把这些人通通软禁,那他还能拿什么跟司马昭对抗?又如何统治益州?

他以为让自己的亲信接管部队,就能有效掌握兵权,这更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幼稚和愚蠢。因为军队与文职部门截然不同,绝非一纸任命书就能有效开展领导,若没有跟部众一块从刀山血海中滚过来的生死与共的袍泽之情,仅凭临时夺权又岂能使唤得动?更何况还想让他们替你卖命打天下?

退一步说,就算士兵们愿意接受领导,愿意去跟司马昭的朝廷大军拼命,可钟会这些亲信有多少实际作战经验和指挥能力呢?他们能比被软禁的那些将领更懂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由上可知,钟会此人,固然不乏心机和谋略,或许称得上是一个厉害的谋士,但绝对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仅凭他那野心家的三招两式,别说跟司马昭争夺天下,也别说学刘备割据一方,东汉末年那些诸侯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足以甩他好几条街。

见钟会软禁了大部分魏军将领,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姜维心中暗喜,便怂恿钟会,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将领全都杀了,以绝后患。钟会听了,也觉得这是消除隐患的最简单办法,但一时却下不了决心。

按照姜维的计划,是先让钟会除掉这些魏军将领,然后他再干掉钟会,继而悉数坑杀魏军部众,最后重新拥戴刘禅复位。为此,姜维专门给刘禅写了一封密信,说:“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三国志·姜维传》注引《华阳国志》)

尽管姜维一心想要兴复蜀汉,可令人遗憾的是,最终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

当时,监军卫瓘和将领胡烈也都被软禁了。两人为了自救,不得不各想奇招。卫瓘是诈称突然生病,装出一副病势沉重之状,请求钟会放他出去治病。钟会瞧他气息奄奄的样子,就同意了。

胡烈则是利用了钟会的一个心腹部下丘建。此人是胡烈旧部,他看老领导被单独关押,于心不忍,便请求钟会准许胡烈派一个亲兵出外去取饮食。钟会没有察觉此举的危险性,便允准了。其他被软禁的将领见状,也都有样学样,而钟会也都默许了。

就是这一致命的疏忽,提前敲响了钟会的丧钟,也连带着害死了姜维。

胡烈派亲兵出去时,让他给儿子胡渊带去了一封信,信中说:“丘建给我透露了绝密消息,说钟会已命人挖了一个大坑,准备把外面的士兵召进来,声称要给他们升官,然后把他们全部棒杀,再埋进坑里。”

这当然是胡烈随口胡诌的,目的就是激起兵变。

果然,他的亲兵出去后,就把这一消息告知了其他将领的亲兵,于是众人奔走相告,一夜之间,这一谣言便传遍了魏军各部的军营。

正月十八日中午,胡渊带领其父的部众率先发难,擂动战鼓,冲出营门。其他各营闻声,也都跟着鼓噪而出。一场兵变就此全面爆发。各支部队几乎都没有人领导,却不约而同地朝着宫城杀了过去。

此时,钟会正在给姜维发放武器,部下报告说外面众声喧哗,可能是什么地方着火了;少顷,又报告说大批部队正朝宫城而来。钟会大惊失色,慌忙问姜维:“看来部队哗变了,该怎么办?”

这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再次暴露了钟会机智外表下的无能和孱弱。

还是见惯了大阵仗的姜维镇定,大声地回了一句:“当然是迎头痛击了!”

随后,钟会立刻命人去把被软禁的将领全都杀了。那些将领奋起自救,把各自屋内的家具都顶在了门后,然后把身体也顶了上去。外面的士兵挥刀在门上乱砍,却始终撞不开门。

与此同时,宫城外的哗变部队一边架梯攻城,一边纵火焚烧城楼。此时守城的是钟会的侍卫部队,兵力有限,自然难以抵挡。很快,人多势众的哗变部队便攻上了城墙,“蚁附乱进,矢下如雨”。

守在屋内的那些被困将领都是作战经验丰富之人,一听外面的动静,就知道部队杀进来了,于是纷纷开门杀了出去。

眨眼间,钟会及其部众便陷入了腹背受敌之境。姜维率领钟会的左右侍卫奋力抵挡,独自击杀了五六个人,无奈众寡悬殊,最后还是被乱兵砍杀了。

堂堂蜀汉大将军、一代名将姜维,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在了一场兵变之中。

姜维死时,年五十三。

紧跟着,钟会及麾下的数百名侍卫也全都被杀。在混乱中同时遇难的,还有蜀汉太子刘璿和姜维的妻儿。杀红了眼的哗变士兵开始在宫城中大肆烧杀掳掠,令原本已经躲过战乱的蜀汉皇宫陷入了血火之中。一时间,整座宫城死伤无数,一片狼藉。

最后,还是卫瓘出面收拾残局,用了好几天才平息了这场兵变。

邓艾的部众本就因邓艾被捕心中不服,故而趁乱追出了成都,硬是把没走多远的囚车拦下,然后拥着邓艾就往回走,准备将他迎回成都。

卫瓘闻讯,大为忧惧。因为就是他和钟会等人联手构陷了邓艾,且之前抓捕时也耍了欺骗手段,如今邓艾若是回来,岂不得找他算账?

既然整个成都都乱套了,卫瓘也就不必担心把事做绝。他旋即狠下一条心,命护军田续立刻率部出城,去截击邓艾。

卫瓘之所以挑中此人,是因为之前邓艾率部穿越摩天岭,直插江油时,这个田续畏难不进,邓艾险些把他斩了,田续自然对此怀恨在心。所以,卫瓘找到田续时,还特意叮嘱了这么一句:“可以报江油之辱矣。”就是摆明了告诉他可以杀掉邓艾报仇。

田续立刻出发,终于在绵竹西郊与邓艾父子迎面相遇。可怜邓艾父子刚刚还在庆幸逃过一劫,转眼就都成了田续的刀下之鬼。

不久,邓艾留在洛阳的几个儿子也全都被司马昭杀了,其妻子和几个孙子则被流放到了西城郡。

历史就是这样充满了偶然,也充满了吊诡。当初,钟会和邓艾率领大军征伐蜀汉时,他们绝对没想到,攻灭蜀汉之日,也是他们自己身首异处之时。同样,誓死捍卫蜀汉社稷的姜维也不会想到,他最终并不是战死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之上,而是以屈辱的降将身份,倒在了蜀汉的皇宫之中,死在了乱兵的屠刀之下。

三国后期这三位著名人物的最终下场,无不令人唏嘘。

但是,钟会作为眼高手低的野心家,没有金刚钻却敢揽瓷器活儿,实在太过自不量力,所以他的死,纯属咎由自取,没什么可说的。

邓艾立下了盖世奇功,却落得这么个结局,颇有令人扼腕之处。不过,正所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他灭蜀之后居功自傲,在政治上表现得非常不成熟,丝毫没有顾及功高震主的危险,所以最终被“兔死狗烹”也不奇怪。

三个人中,姜维的结局,以及他一生的功过是非应如何看待,恐怕是历史上争议最多的,迄今尚无定论。

按照陈寿的立场和观点,他对姜维的盖棺论定基本上是负面的:“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老子》有云:‘治大国者犹烹小鲜。’况于区区蕞尔,而可屡扰乎哉?”(《三国志·姜维传》)

大意是,姜维粗通文武,立志建立功名,但却穷兵黩武,遇事缺乏判断力,终于被杀毙命。老子说过,治理大国,犹如烹炒小鱼(不宜频繁翻动)。何况蜀汉这种蕞尔小国,岂可屡屡扰动呢?

前文说过,陈寿是蜀汉投降派代表谯周的得意门生,且后来终身在晋朝为官,所以居于魏晋的正统立场,他对姜维的评价,肯定是有失偏颇的。关于蜀汉为何必须主动北伐的理由,前文已反复论及,此不赘述。在此,我们权且引用清代史学家王鸣盛的看法,或许会更为中肯:

“维本志在复蜀,不成被杀,其赤心则千载如生。陈寿蜀人而入晋,措辞之际有难焉者。评中于其死事反置不论,但讥其玩众黩旅,以致陨毙。寿岂不知,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待亡,孰与伐之,特敌国之词云尔。若以维之谋杀钟会而复蜀为非,则寿不肯为此言,此其所以展转诡说以避咎也。维之于蜀,犹张世杰、陆秀夫之于宋耳。”(《十七史商榷》卷四十一)

大意是,姜维志在复兴蜀汉,功败垂成而被杀,一颗赤心,千年之后犹然栩栩如生。陈寿本是蜀人,入晋朝为官,措辞之间有他的困难之处。所以在他的评论中,对姜维殉难之事反而不作评论,只讥讽他穷兵黩武,以致丧命。陈寿难道不知,蜀汉若不北伐,最终也会灭亡,与其坐待灭亡,不如主动北伐。只不过他已在晋为官,不敢引用敌人的话(此言出自诸葛亮)罢了。如果说姜维谋杀钟会、欲复兴蜀汉是错的,那陈寿肯定不敢这么说。所以陈寿才不得不说一些婉转不实的话,以此避祸。事实上,姜维之于蜀汉,就跟张世杰、陆秀夫之于大宋是一样的。

如果说陈寿批评姜维,还只是点到为止的话,那么后来的东晋史学家孙盛(曹魏重臣孙资玄孙)对姜维的批判,那就是毫不留情了。他曾大骂姜维“不忠、不孝、不节、不义、不智、不勇”,基本上把姜维批得一无是处。然而,他本人在《晋阳秋》中有一段记载,却无意中用客观事实为姜维平了反:

“盛以永和初从安西将军(桓温)平蜀,见诸故老,及姜维既降之后密与刘禅表疏,说欲伪服事钟会,因杀之以复蜀土,会事不捷,遂至泯灭,蜀人于今伤之。”

孙盛说的是,东晋永和三年(公元347年),他随桓温平定了割据巴蜀的成汉(十六国政权之一),见到当地父老,听他们谈起蜀汉往事,说当年姜维写密奏给刘禅,准备暗中除掉钟会,光复蜀汉,可惜事败,遂遭屠灭。对此,当地人至今仍然十分伤感。

东晋永和三年,距姜维身死已经八十三年了,可巴蜀的老百姓却仍然在为姜维之死而伤感不已,这说明了什么呢?

俗话说,老百姓的心中有杆秤。如果姜维真的是孙盛说的那种“不忠、不孝、不节、不义、不智、不勇”之人,那么老百姓还会如此怀念他吗?古代的史学家,大部分都兼有官员身份,在臧否历史人物时难免会有各自的政治立场和价值判断,所以彼此的看法往往大相径庭。而老百姓不同,他们只凭事实和良心说话。所以,当史学家们为某个人、某件事争讼不已时,我们不妨借助老百姓的心声,来做一个相对客观、公正的裁决。

事实上,关于孙盛对姜维的批判,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就很不认同,因此在其注解中进行了一番有力的驳斥。而元代史学家胡三省,也说过一句话:“姜维之心,始终为汉,千载之下,炳炳如丹。陈寿、孙盛、干宝之讥皆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