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数年前爆发了“两宫之争”后,孙权对太子孙和跟鲁王孙霸就都产生了厌恶心理,几年来一直想要废黜孙和,另立太子。他曾对侍中孙峻说:“子弟不和睦,臣下分帮派,将来恐怕会落得跟袁绍家族一样的下场,为天下人耻笑。孙和跟孙霸,其中任何一个继位,社稷都会生乱!”
虽然很想废掉孙和,但太子乃一国之本,轻易动摇不得,所以孙权始终下不了决心。
孙权共有七个儿子:孙登、孙虑、孙和、孙霸、孙奋、孙休、孙亮。其中,老大孙登和老二孙虑已不在人世,老三孙和跟老四孙霸都让孙权反感,剩下的三个小儿子中,孙权最喜欢的,就是老七孙亮。
孙亮是潘夫人所生,自小聪明伶俐,而且孙权老来最宠潘夫人,故爱屋及乌,也就最爱孙亮。当初在“两宫之争”中搅风搅雨的全公主孙鲁班,敏锐地察觉了孙权的好恶,遂放弃鲁王孙霸,决定把宝押在年幼的孙亮身上。
为此,全公主时常在孙权面前称赞孙亮,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很多良好的品性云云,还把老公全琮的侄孙女许配给了孙亮。
在全公主锲而不舍的鼓动下,纠结了好几年的孙权终于下定了废长立幼的决心。
东吴赤乌十三年(公元250年)秋,孙权突然颁下一道诏书,囚禁了太子孙和,其废黜之意昭然若揭。时任骠骑将军的女婿朱据立刻出面劝谏,说:“太子乃国之根本,更何况他生性仁孝,天下归心。昔日,晋献公宠爱骊姬,太子申生被逼自缢;汉武帝宠信江充,太子刘据含冤而死。臣十分担心太子被囚后,不堪其忧,发生意外。到时候,就算陛下修建‘思子宫’(汉武帝因思念刘据所建),一切也都无可挽回了。”
可是,孙权根本不听。
朱据无奈,只好想了一招“集体请愿”,联络尚书仆射屈晃,率军中将领及大小官吏,在头上涂满污泥,并自缚双手,一连数日跪在宫门前请愿。
孙权闻讯,赶紧登上皇宫最高处的白爵观眺望,只见宫门前乌泱泱一片人头,心中大为厌恶,遂写了一道手诏,命人出去训斥朱据、屈晃等人,说:“无事匆匆!”大致就是“你们没事找事”的意思。
然而,朱据等人并未退却,仍守在宫门前。非但如此,几天后,连禁军将领陈正、陈象等人都卷了进来,接连上疏,切言直谏。
孙权大怒。
内宫外朝的将领居然串通一气,联手逼宫,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一场腥风血雨随着孙权的暴怒而降临。
很快,禁军将领陈正、陈象遭到逮捕,并被族诛;朱据和屈晃则像狗一样被拴上铁链,拉到了大殿上。
朱据和屈晃跪在地上,以头磕地,直至血流满面。可他们并不是在悔过,而是依旧在劝谏,且“辞气不挠”,即言辞激切,毫无屈服之意。
孙权下令,将二人各打一百军棍,然后将朱据贬为新都(治今浙江淳安县)郡丞,将屈晃贬为庶民,遣回原籍。
同时,朝中还有数十名参与劝谏的官员,要么杀头,要么流放,被清除一空。
至此,所有反对废黜太子的声音终于全部消失。
孙权旋即把太子孙和废为庶人,流放故鄣(治今浙江安吉县北),同时将鲁王孙霸赐死。然后,鲁王的核心党羽也遭遇了灭顶之灾——杨竺被杀,尸体扔进了长江喂鱼;全琮之子全寄、吴景之孙吴安、孙辅之孙孙奇,于同日被斩。
朱据被贬后,还没走到新都,朝廷就追发了一道诏书,将他就地赐死了。
《三国志·朱据传》记载,这道诏书是中书令孙弘所发,《资治通鉴》也沿袭了这个说法,即暗示孙弘是矫诏杀人,孙权对此似乎并不知情。而孙弘这个人,据相关史料称,为人“佞伪险诐”,即阴险奸邪,人品很差;此外,孙弘也是鲁王党成员,跟朱据是政治上的对手。所以,此人是有动机、也有能力害死朱据的。
不过,朱据毕竟是皇帝的女婿,若无孙权授意或默许,孙弘又岂敢背着孙权,矫诏杀害驸马?可见,朱据之死,真正的元凶应该还是孙权。
同年十一月,孙亮被立为太子,年仅八岁;其母潘夫人于次年被立为皇后。
明明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可用,但孙权偏偏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推上了储君之位,为此还不惜诛杀、流放了一大批忠臣良将。这无疑是典型的“自毁长城”,是孙权晚年在政治上遗祸最为深远的一大败笔。
一个好端端的东吴帝国,就这样在孙权的昏聩、暴虐和拼命折腾之下,国力日衰,败象初露。
对此,魏国的将领自然都看在眼中。
十二月,魏征南将军王昶(时驻新野)上奏朝廷,称:“孙权流放良臣,嫡庶纷争,我军可趁此机会进攻东吴。”
当时司马懿还在世,当即采纳了这个建议,随后三路发兵:命王昶担任主攻,目标江陵;命新城太守州泰进攻巫县、秭归,命荆州太守王基进攻夷陵。
得知魏军来犯,吴军立刻决开沮水、漳水堤坝,引水淹没了江陵北面广大地区。王昶率部南下时,通过江陵的道路已经断绝,不得不命部众修筑竹桥,才得以越过水淹地区。
吴国大将朱绩率部抵御,初战不利,连夜遁入江陵。王昶决定把吴军引到城外决战,遂把部众分成五路,沿着大路向北退却,诱使吴军出城追击;同时,又把以前在战斗中缴获的吴军铠甲、马匹等物堆积在江陵城四周,借此触怒吴军,然后分兵设伏,静待吴军出战。
朱绩不知是计,果然率部出城。王昶一声令下,魏军伏兵俱起,而佯装退却的五支兵马也迅速杀回,遂大破吴军,斩杀吴将钟离茂、许旻。
次月,即东吴赤乌十四年(公元251年,曹魏嘉平三年)正月,王基、州泰所部也击败吴军,俘虏吴将谭正,逼降了东吴军民数千人。
四月,王昶因功升任征南大将军。
废黜并流放孙和一年多后,孙权才开始有所悔悟,意识到孙和是无辜的。这一年十一月,孙权前往南郊祭天,回来后忽然中风,瘫痪在床。老病侵寻之中,孙权生出了想把孙和召回京师的念头。
一旦孙和回朝,就有可能被重新立为储君,这当然是他的政敌不愿看到的。比如全公主孙鲁班,还有孙权的两个近臣——中书令孙弘和侍中孙峻,就全都坚决反对。
已然有些老糊涂的孙权,架不住这些“身边人”的聒噪,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时的孙权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太子孙亮尚幼(时年九岁),所以必须物色一个可靠的托孤大臣。
孙峻推荐时任大将军的诸葛恪。可孙权却认为,诸葛恪这个人有些刚愎自用。孙峻忙道:“以臣看来,如今满朝文武,没有任何人的才干及得上诸葛恪。”
这么说倒也不是夸张。
自从“两宫之争”爆发以来,以陆逊、诸葛瑾为首的一大批元勋宿将病故的病故、横死的横死,的确已经凋零殆尽了。如今支撑时局的那些大臣,要么是年纪太老、精力不济,如继任上大将军的吕岱,时年已九十一岁;而后起之秀如陆抗,年纪又太轻,时年才二十六岁,资历和经验都不够。看来看去,确实也只有像诸葛恪(时年四十九岁)这样的中坚力量,既不乏资历和经验,又有干事业的精力,才足以担当托孤大臣的使命。
孙权遂下定决心,命当时驻扎在武昌的诸葛恪即刻回朝。
诸葛恪动身前,对他性格颇为了解的吕岱送给他一句临别赠言,说:“如今世事多艰,希望你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都能反复思量,最好做到‘十思’。”
闻听此言,诸葛恪颇有些不以为然,道:“昔日,季文子凡事三思而后行,孔子说:‘再思就可以了。’如今先生居然教我‘十思’,岂不是认为我太庸劣了?”
吕岱本是好意提醒,被这么一顶,顿时无言以对。
当时的人,普遍认为这件事是吕岱“失言”,即把话说过头了。
从官场的角度来看,诸葛恪马上就要入朝去当辅政大臣了,吕岱之言确实不够委婉,只能得罪这位未来的权臣。可要是站在几年后来看,吕岱这么说,却恰恰是难能可贵的“忠直之言”。
因为权力历来是一把双刃剑。像诸葛恪这种刚愎自用的人,越是位高权重,被权力反噬的危险就越大。数年后,当独断专行的诸葛恪在权力斗争中死于非命时,想必他的耳边,定然会回响起吕岱的这句逆耳忠言。
回到建业后,诸葛恪第一时间入宫觐见孙权。孙权在病榻上下诏,命诸葛恪以大将军兼任太子太傅,命孙弘以中书令兼任太子少傅,并要求朝廷各部门一概听命于诸葛恪,唯独诛杀之事才须奏报孙权。
稍后,孙权又把时任会稽太守的滕胤(孙权小女婿)召回朝中,任命为太常,显然也有托孤之意。
东吴神凤元年(公元252年)正月,为确保年幼的孙亮能顺利继位,孙权吸取了“两宫之争”的教训,封孙和为南阳王,出镇长沙(今湖南长沙市);封孙奋为齐王,出镇武昌;封孙休为琅邪王,出镇虎林(今安徽池州市贵池区)。
此时的孙权已然病入膏肓,随时可能龙驭宾天。
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不久前刚被立为皇后的潘氏,不免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担忧——虽然她的儿子马上就将继位为帝,但孩子毕竟年幼,根本无法给她必要的安全感。
于是,潘后暗中命人找到孙弘,问起了西汉初年吕后临朝称制的事。
在如此敏感的时刻问起如此敏感的事,任何人都会对潘后的用意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惊叹号,而这对潘后显然是非常不利的。
《资治通鉴》记载,二月的一天晚上,熟睡中的潘后突然被她身边的几个宫女联手缢杀了。随后,这些宫女宣称她是暴病而亡。
堂堂皇后死得不明不白,有关部门自然要追查。很快,有司查清了真相,旋即将潘后身边的六七个宫女全部处死了。
虽然杀人凶手找到了,并且也治罪了,但有必要追问的是:她们究竟出于什么动机,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又是谁人指使呢?
按照《资治通鉴》的解释,是说潘后生性“刚戾”,“左右不胜其虐”,即潘后性格刚愎暴戾,经常虐待宫女,所以宫女不堪忍受,才把她杀了。这么看来,这些宫女单纯是报复杀人,似乎根本不存在幕后主使。
然而,为《资治通鉴》作注的元代史学家胡三省却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很可能是宫中当权的大臣指使宫女杀了潘后,然后在相关国史上作伪,掩盖了真相。而《三国志》和《资治通鉴》却都沿用了已经做过手脚的史料。为此,胡三省还颇为感慨地引用了孟子的话,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如果胡三省的质疑是对的,那么他所说的当权大臣,很可能正是中书令孙弘。而事后把六七个宫女全部处死,显然是为了杀人灭口。至于孙弘的动机,当然是怕潘后学吕雉那样“临朝称制”、独霸朝政,影响自己掌权,所以不如趁早把她杀了。
对于已然陷入弥留中的孙权而言,不论潘后之死的真相到底如何,他都不可能再过问半个字了。
这一年四月十五日,孙权把诸葛恪、孙弘、滕胤,及太子右部督吕据(吕范之子)、侍中孙峻召到病榻前,一一交代了后事。
次日(十六日),孙权驾崩,享年七十一岁。吴国朝廷定其谥号为“大皇帝”,庙号“太祖”,后世常称其为“吴大帝”。
吴大帝孙权这一生,跟历史上的齐桓公小白、汉武帝刘彻、唐玄宗李隆基一样,功与过都很突出,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对比异常鲜明。他们都是在前人奠定的基业上成功地进行了二次创业,在青年和中年时期表现出了雄才大略的英主风范,却在晚年变得昏聩暴虐——尤其在接班人问题上,无一例外都是任用奸佞,听信谗言,废长立幼,猜忌滥杀,导致了政局的动**与国势的衰落,遗憾地把自己的帝王生涯打成了两截:前半截光明而雄健,堪为天下称颂;后半截灰暗而混乱,足令世人诟病。
在《三国志·吴主传》的结尾,陈寿便对孙权做了一分为二的客观评价:
孙权屈身忍辱,任才尚计,有勾践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业。然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至于谗说殄行,胤嗣废毙,岂所谓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哉?其后叶陵迟,遂致覆国,未必不由此也。
孙权能够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任用贤才,崇尚智谋,有勾践那样的奇才,真是人中的英杰啊!所以能割据江南的广大地区,建立与魏、蜀三足鼎立的大业。然而,他天性多猜忌,杀戮过于专断。尤其到了晚年,变得更加严重,以致听信谗言,滥施暴行,对皇子或废或杀,这岂是《诗经》所说的那种留下深远谋略以荫庇子孙的人呢?吴国后期逐渐衰落,致使国家覆灭,未必不是因为他这些错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