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铲除曹爽一党后,大权独揽,势倾朝野,但魏国上下却不见得所有人都服他。
时任魏国司空的王淩,还有他的外甥、时任兖州刺史的令狐愚,就决定联手发动政变,另立皇帝,与司马懿分庭抗礼。
这个王淩,算起来也是曹魏的四朝元老了。
此人是汉末大臣王允的侄儿,早在曹操时代便在其麾下任职。曹丕登基当年,王淩便已官居兖州刺史,随后曾与张辽并肩作战,大破吴军。曹叡时期,王淩随曹休参加了夹石之战,并在魏军受困时拼死突围,掩护了曹休撤退,此后历任扬州、豫州刺史,颇得民心。
曹爽执政后,极力拉拢王淩,任其为征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军事。正始二年,王淩与孙礼联兵,在芍陂击败了吴将全琮,因功进封南乡侯,不久又迁车骑将军。
正始九年,王淩晋位司空。虽然职位已是三公,但他并未到朝廷就职,而是仍率部驻守寿春,负责淮河以南的防务。
不难发现,要论战功与资历,王淩是不亚于司马懿的。他唯一不足的,就是常年在外统兵作战,缺乏在中枢任职的经历,所以对朝政的影响力比司马懿弱很多,但其个人的威望和号召力还是有的。
此外,其外甥令狐愚驻扎在平阿(治今安徽怀远县西南),同样负责淮南防务,舅甥二人皆手握重兵。
正因为屡建战功、资历深厚,加之手上有军队,才让王淩自认为拥有与司马懿一较高下的资本。
自从曹爽被诛后,这对舅甥便日夜密谋,认为少帝曹芳懦弱无能,而权臣司马懿专擅朝政,遂决意拥立楚王曹彪(曹操之子),在许昌另立朝廷。
嘉平元年(公元249年)九月,令狐愚派遣部将张式前往白马(治今河南滑县东),暗中与楚王曹彪取得了联络。同时,王淩也派出心腹到了洛阳,把准备起事的消息告知了儿子、时任屯骑校尉的王广,显然是要让他在朝中充当内应。
王广闻讯,深感忧虑,便劝阻道:“凡是要发动大事,必须顺应民心和人情。曹爽因骄奢**逸失去人心,何晏虚骄浮华,丁谧、毕轨、邓飏、桓范等人虽然都有名望,但过于热衷名利,且屡屡变易国典,更改法令,口号虽好听但不切实际;人民习惯旧有的秩序,自然无所适从。纵然他们势倾四海,声震天下,但同日被诛后,百姓却安之若素,没人哀悼他们,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民心。如今,司马懿心里在想什么,虽然难以揣度,但并无谋反迹象,反而选贤任能,修正法令,满足士众和百姓的期望。而曹爽所行的那些恶政,司马懿都一一革除,夙夜忧劳,精勤匪懈,以百姓利益为先;况且其父子兄弟,都手握军权,没那么容易对付啊!”
然而,王淩根本不听。
同年十一月,令狐愚再度派遣张式去拜见曹彪,就拥立之事进行了深入磋商。
正当王淩、令狐愚紧锣密鼓地准备起事之际,意外发生了——还没等张式回来向领导禀报磋商结果,令狐愚竟然一病而亡了。
这对王淩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这一年,王淩已经七十八岁了,而外甥令狐愚则年富力强。原本这场政变肯定是要由年轻人令狐愚来打头阵的,王淩只是负责居中指挥而已。如今令狐愚居然暴病而亡,那就意味着,如果要把策划中的政变进行下去,所有主要工作无疑都要由王淩这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子自己承担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忽然发来一道诏书,擢升王淩为三公之首的太尉。
这当然是司马懿的意思。
此时的司马懿,并不知道王淩正在处心积虑策划一场“另立皇帝”的政变,所以此举显然是一种示好,是对王淩这样一位四朝元老必要的笼络。毕竟诛除曹爽后,司马懿大权独揽,把最肥的肉叼到嘴里头了,当然要给这个共事多年的老哥们儿喝点肉汤。
倘若脑子清醒一点的话,此时的王淩,或许就该重新考虑政变之事了。一来是因为准备冲锋陷阵的外甥令狐愚死了,王淩独臂难支,强行起事肯定力不从心;二来人家司马懿也算够意思,自己吃肉也没忘了让你喝汤,你何苦一定要造他的反呢?
可遗憾的是,王淩的脑子并不清醒,他还是决定把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政变进行下去。
曹魏嘉平三年(公元251年)四月,耐心蛰伏了一年多的王淩终于等到了一个起事的机会。
此时,王淩刚好八十岁,已然进入耄耋之年。可谁也没料到,在王淩日渐衰朽的身躯中,依然有着一颗不肯服老的心。
王淩等到的这个机会,是一份来自前线的情报。情报称,孙权派遣了十万工兵,在堂邑(治今江苏南京市六合区)附近的涂水(今滁河)修建了堤坝,以备魏国一旦进攻,就凿堤放水,淹没北方通往建业的道路。
孙权老了,且良将多死,才会通过修筑堤坝进行消极防御。此举已然暴露了老年孙权内心的孱弱。王淩抓住这个机会,立刻给麾下各部下达了战争动员令,同时上奏朝廷,请求进攻东吴。
当然,进攻东吴是假,借机起兵、拥立楚王才是真。
司马懿虽然不知道王淩想玩什么把戏,但出于政治敏感和一贯的谨慎,还是拒绝了王淩的出兵请求。
可对王淩而言,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只不过,接下来王淩走了一步臭棋,直接把自己推下了身死族灭的深渊。因外甥令狐愚已死,王淩必须寻找帮手,于是就派部将杨弘去找新任的兖州刺史黄华,打算拉他入伙。可没想到,杨弘和黄华一合计,觉得这种杀头族诛的事情不能干,便一块向司马懿告密,把王淩给出卖了。
司马懿闻报,迅速做出反应,一边以皇帝名义下诏,赦免王淩之罪,并亲自写信去安慰他,一边却亲率禁军乘船南下。很快,大军便进至百尺(今河南沈丘县西北)。王淩意识到大势已去,只好单独乘坐一艘小船去迎接司马懿,并提前派出秘书王彧去跟司马懿请罪,同时把自己的印绶和节钺都交了上去。
随后,司马懿大军抵达丘头(今河南沈丘县东南)。王淩在小船上把自己五花大绑,做出一副待罪的模样。司马懿却专门派人前来,解开了他的绳索。
王淩以为得到了赦免,又觉得自己跟司马懿毕竟是老同事了,这回估计能免于一死,遂如释重负地乘船来见司马懿。
可是,就在小船离旗舰十余丈远的地方,司马懿命人拦住了王淩。王淩这才发现不对劲,连忙跑到船头,遥遥向司马懿喊话,说:“你直接写一张字条召我,我敢不来吗?又何必兴师动众呢?”
司马懿答:“因为你不是一张字条就可以召来的人。”
王淩这才意识到,司马懿之前做出的那些赦免举动其实都是在麻痹他,遂恨恨道:“卿负我!”意思就是司马懿欺骗了他,对不起他。
司马懿也不否认,说:“我宁负卿,不负国家!”(《三国志·王淩传》注引《魏略》)
我宁可对不起你,也不愿对不起国家!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掷地有声,让王淩无言以对。
随后,司马懿派遣了六百名骑兵,押送王淩前往洛阳。在半路上,王淩想最后一次试探司马懿是否会置他于死地,便跟押送他的人索要一样东西——几根钉棺材用的铁钉。
押送者汇报给司马懿,司马懿当即命人把铁钉给了他。
至此,王淩终于绝望。这一年五月十日,王淩走到项县(治今河南沈丘县),在此服毒自尽。临死前,他悔恨交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行年八十,身名并灭邪!”(《三国志·王淩传》注引《魏略》)
我活到了八十岁,最后竟然身败名裂啊!
为曹魏帝国打了一辈子江山的元勋宿将,最后落到这步田地,的确令人唏嘘。不过,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不算太惨,毕竟能活到八十,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长寿了,至于是死于非命还是寿终正寝,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真正悲惨的,是被王淩牵连的那些人。
司马懿进驻寿春后,当初参与密谋的陈式等人纷纷自首。司马懿没有采取宽大政策,而是兴起大狱,穷追猛打,把所有犯案人员口供中牵涉的人,悉数收监,然后全部诛灭三族。可想而知,会有多少无辜的男女老少被卷进来,并莫名其妙被砍掉了脑袋。
随后,司马懿又命人剖开王淩和令狐愚的棺椁,把尸体拖出来,在附近的市集上暴晒三天,然后把陪葬的印绶、朝服等物尽皆烧毁,最后才将尸体裸葬。
同年六月,司马懿将楚王曹彪赐死,并将曹魏宗室的所有亲王、公爵全部赶到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集中安置,命有关部门严加看管,不准他们与任何外人交往。
至此,这起事变总算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通过对这起未遂政变的镇压,司马懿又铲除了遍及朝野的一批反对派,进一步巩固了权臣的地位;尤其是将曹魏宗室全部异地软禁的举措,更是从根本上杜绝了他们主动翻盘或被人利用的可能。
简言之,此刻的司马懿,以及他所代表的司马家族,已经朝“篡夺曹魏政权”的最终目标又前进了一步。
然而,正如王淩“行年八十”还处心积虑要跟司马懿叫板一样,魏国朝野不满司马懿专权的人,并不在少数,更不可能一次性死绝。所以,司马懿及其家族“篡魏夺权”的这条道路,也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几年后,就是王淩所在的这个寿春,还将爆发第二次、第三次叛乱,历史上称其为“淮南三叛”。而王淩的这场未遂政变,仅仅是“第一叛”而已。
当然,后面那两场叛乱,司马懿是看不到了。
因为此时的司马懿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淮南一叛”的平定,就是他一生仕途的收官之作。
短短三个月后,即曹魏嘉平三年八月初五,司马懿在洛阳病逝,享年七十三岁。
同日,司马懿长子司马师被擢升为抚军大将军(次年正月晋位大将军),并“录尚书事”,接掌了曹魏帝国的军政大权。
司马懿身后,魏国朝廷给了他“宣文”的谥号;十三年后,其次子司马昭被封为晋王,追谥司马懿为“宣王”;又过了一年,其孙司马炎篡位称帝,建立西晋,追尊司马懿为“宣皇帝”,庙号高祖。
在历史上,后人对司马懿的评价总体上偏于负面,主要有以下四点:
其一,认为司马懿为人阴险狡诈。比如年轻时装病欺骗曹操,后来又装疯卖傻忽悠曹爽,包括在高平陵之变中,以及平定孟达、王淩叛乱时,都是先摆出赦免姿态麻痹对手,然后再一举绞杀。
其二,认为司马懿对付政敌的手段太过残忍。如高平陵之变后,将曹爽及其党羽全部诛灭三族,又如平定王淩叛乱后也一样,都是大肆株连,斩草除根,不论男女老少一个都不放过。当时就有蜀国人对司马懿族诛曹爽一事颇有微词,说:“若懿以爽奢僭,废之刑之可也,灭其尺口,被以不义,绝子丹血食。”(《三国志·费祎传》注引殷基《通语》)大意就是说,如果司马懿认为曹爽骄奢僭越,废掉他或杀了他都可以,何至于灭人三族,连婴儿都杀,还给人扣上谋反罪名,令曹真断子绝孙呢?
其三,认为司马懿身为两朝托孤大臣、三朝辅政大臣,却对曹魏不够忠心。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看法:“(司马懿)受遗二主,佐命三朝,既承忍死之托,曾无殉生之报。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晋书·宣帝纪》)
其四,认为司马懿父子是欺负孤儿寡母而得天下,令人不齿。最典型的,当属后赵开国皇帝石勒的那句著名评语:“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晋书·石勒载记》)
上面四点,第一点固然是事实,但却无可厚非。因为自古以来,真正混官场、走仕途的人,谁都不会是善男信女,尤其是成功登上权力巅峰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机变百出、一肚子权谋呢?更何况,评价历史上重大的政治人物,一般的道德标准是不太适用的;或者说,道德评判只是众多研究角度中的一个。否则的话,打开史书,我们看见的就都是“坏人”了,只能一股脑儿对他们进行道德批判,那这样的历史研究岂不是太过狭隘?
再来看第二点,虽然也是事实,但司马懿在权力斗争中表现出的残忍,同样是历史上的常态,绝非他所独有。换言之,在古代的官场上,尤其是最高层的政治斗争,历来是充满杀戮和血腥的,倘若对政敌心慈手软,那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每一个入局的人要想笑到最后,就必须将对手斩草除根,否则就可能被反噬。更何况,司马懿收拾曹爽、王淩及其党羽,既是为了铲除政敌,又是为司马家族日后篡魏自立扫清障碍,这就需要他拿出犁庭扫穴的残忍手段,也就决定了他的“吃相”不会太好看。
当然,我们这么说,并不是赞同司马懿的残忍,而是说在解读历史人物时,首先必须把他放在他所处的时代和境遇中,用他们所遵循的游戏规则来解读他们,然后才能用后世或今人的标尺和价值观进行衡量。如果抛弃了前提,那不管得出什么结论,都没有多大意义。
再来看第三点。平心而论,司马懿在诛杀曹爽、大权独揽之前,对曹魏帝国还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如辅佐曹丕、平定孟达、抵御诸葛亮、征伐辽东等,故其同僚吴质就曾盛赞其“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而稍后的东吴大臣张俨更是把司马懿跟诸葛亮相提并论,称二人“辅翼幼主,不负然诺之诚,亦一国之宗臣,霸王之贤佐也”(《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默记》)。
尽管如此,要评价一个人是否为忠臣,终究还是要盖棺才能论定的。正如白居易所言:“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因此,要判断司马懿是不是曹魏的忠臣,当然不能只看他的前半生,而要从其完整的一生,尤其是晚年的所作所为来看。
就此而言,李世民说得没错,司马懿显然不是曹魏的忠臣。虽然司马氏篡魏是直到司马懿的孙子辈才发生的事,可并不等于司马懿生前就没有篡魏自立之心。比如说,夏侯霸叛魏投蜀后,当姜维问他,司马懿是否会对外征伐时,夏侯霸就说,司马懿正忙着“营立家门”,所以“未遑外事”(《三国志·钟会传》注引《汉晋春秋》)。
所谓“营立家门”,其实就是经营事关整个家族的帝王之业。正如周一良先生在相关著作中所言:“(营立家门)并非谋求发家致富,而是谋求取代曹氏,篡夺政权,司马氏之心固不待司马昭而路人皆知矣。”
《晋书·宣帝纪》末尾,有一则记载也可以作为司马懿早有篡魏之心的旁证。那是数十年后的东晋时期,有一天,晋明帝司马绍与丞相王导谈话。晋明帝问起先祖何以得天下,王导就把司马懿如何创立基业、司马昭如何弑杀魏少帝曹髦的往事一一道来。晋明帝听完,非但毫无自豪之色,反而满脸惭愧,以致“以面覆床”,说:“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意思就是:倘若如你所言,那晋朝的国祚又怎么可能长久呢?!
由此可见,司马懿早有篡魏之心,这在历史上是有公论的,所以后来身为晋朝臣子的王导才毋庸讳言,而身为晋朝皇帝的司马绍则会感到惭愧。
最后来看第四点。石勒骂司马懿父子取得天下是欺负孤儿寡母,固然也是事实,但这在中国历史上其实并不少见,似乎也并不值得诟病。因为在古代的政治制度下,主少国疑,权臣篡位,都是司空见惯且难以避免的,纯属体制性的痼疾,必然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所以,在司马懿之前有曹操父子篡了汉室,之后不是也有隋文帝杨坚篡了北周、宋太祖赵匡胤篡了后周吗?
这些开国皇帝,都可以算是“欺他孤儿寡妇”以取天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建立新朝后缔造属于自己的历史功绩,并为当时的国家、社会和民众带来某种程度的和平、秩序与繁荣。说到底,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既如此,当然是有德有能者居之,无德无能者让位。至于上位者是通过征战四方还是通过权臣篡位的方式取得天下,其实并不重要,也不值得拿来说事。
换言之,真正值得我们关注的,并非取天下的姿势究竟是勇武还是“狐媚”,而是坐天下的姿势是否端正。说到底,就是上位者是否仁政爱民,是否始终把苍生福祉放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