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车骑将军、汉中都督吴懿于建兴十五年(公元237年)病故,大司马蒋琬奉刘禅之命出镇汉中,这一待就是四年多。
其间,蒋琬没有发动过一次北伐,曹魏也没有来打过汉中,双方相安无事,度过了一段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时期。到了蜀汉延熙四年(公元241年,曹魏正始二年),也就是东吴四路发兵进攻曹魏却遭遇失利后,蒋琬才向刘禅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战略计划。
这一计划,全盘改变了诸葛亮时期的北伐战略,将主攻方向从汉中北面的秦岭、关中一线调整为东南面的魏兴(治今陕西安康市)、上庸(治今湖北竹山县西南)一线。
蒋琬的理由是:此前诸葛亮屡屡北伐,都从秦岭出兵,道路艰险,后勤运输非常困难,所以不能成功。因此,他决定大造舟船,训练水军,改从汉水、沔水东下,攻击曹魏的荆襄地区,以此打开突破口。
可是,计划刚提出来,蒋琬便旧病复发,精力不济,只好搁置了。
蜀汉朝廷的文武百官,普遍不看好这个计划。他们认为,从汉水、沔水顺流东下,固然比穿越秦岭容易得多,问题是一旦失利,要撤退的话就变成了逆水行舟,同样很困难,所以绝非上策。
刘禅也觉得百官的意见有道理,连忙派遣时任尚书令的费祎前往汉中,与时任右监军的姜维(此时驻兵汉中)一起做蒋琬的思想工作。
眼看皇帝和百官都不赞成,蒋琬只好放弃了该计划。
然而,北伐总是要继续进行的,不从汉水、沔水出兵,这仗又该怎么打呢?
蒋琬跟费祎、姜维商议了一番后,上疏刘禅,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他在奏疏中说:“为汉室除残去秽,是臣应尽的职责。自从臣奉命来到汉中,已经四年多,由于臣暗弱无能,加之疾病缠身,北伐大计毫无进展,遂日夜忧闷。如今,曹魏横跨九州,根深蒂固,要铲除殊为不易。若能与吴国东西合力,首尾夹击,即令不能很快打败曹魏,至少可以达到分裂蚕食、消灭其部分力量的目的。只可惜,跟吴国数次约定同时出兵,却接连受挫,不能如愿。臣与费祎等人商议,认为凉州是边塞要地,进可攻退可守,且当地的羌人和胡人都渴望归附汉室,所以臣建议,任命姜维为凉州刺史,出征陇右,若进展顺利,臣再率大军继进。此外,臣还有一项提议,因涪县(治今四川绵阳市)是水陆枢纽,四通八达,可以随时应急,即便汉中有危险,也不难快速驰援,所以臣建议,将我军的基地从汉中迁到涪县。”
如果说,诸葛亮时期的北伐可以用“谨慎”一词来总结,那么作为诸葛亮的继任者,蒋琬的这个北伐计划就只能用“消极”来形容了。
先来看计划的前半部分,蒋琬让姜维去打陇右,这不过是在走诸葛亮前几次北伐的老路罢了。那几次北伐的结果,早已证明对曹魏难以构成实质性威胁,所以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才会把主攻目标转向关中。更何况,诸葛亮两度出祁山打陇右,是把蜀军主力全部拉上去的;而今姜维顶多就是带一支偏师出征,其结果可想而知,很难取得比诸葛亮更大的战果,只能是小打小闹。因此,与其说是北伐,还不如说是袭扰。
再来看计划的后半部分,消极退缩的意味就更明显了。因为汉中是诸葛亮毕生经营的北伐基地,不仅是蜀汉自身的战略屏障,而且是扎在曹魏重镇长安跟前的一根刺,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即便蜀汉的北伐一直没能成功,但只要把汉中经营和巩固好,曹魏就始终如鲠在喉,而蜀汉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可现在,蒋琬竟然要把蜀汉的北伐基地从汉中南迁到涪县,这几乎就等于不战而退。要知道,涪县远在汉中南面一千里,距成都则不足三百里,蒋琬把蜀军主力调到涪县,进行如此大幅度的收缩回防,不是消极又是什么呢?把北伐基地后撤一千里,还能叫北伐吗?这相当于是把蜀汉的整体战略,从诸葛亮时期的积极进攻一下子改变为消极防御了。
我们之前说过,蜀汉国力弱小,与曹魏相差悬殊,所以蜀汉要保证自己的生存和安全,就只能以攻为守,别无他法。这也是诸葛亮连年发动北伐的最根本原因。
也许,蒋琬做出如此重大的战略决策的转变,跟他自身常年多病、力不从心有一定关系。可问题在于,当蒋琬把这个计划提交给朝廷时,刘禅毫不犹豫就批准了,而蜀汉的文武百官也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这足以说明,此刻的蜀汉,绝不仅是蒋琬一个人有了消极懈怠之心,包括皇帝刘禅和满朝文武在内,其实都已渐渐丢掉了刘备时代和诸葛亮时代那种顽强拼搏、奋发进取的精神。取而代之的,则是安于现状的怠惰,以及偏安一隅的苟且。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论个人还是国家,都逃不开孟子揭示的这个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刘禅在蒋琬的奏疏上画可盖章时,蜀汉未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耐人寻味的是,随着曹叡驾崩、幼主即位,魏国走上了转折点;而随着孙权在位日久,逐渐昏聩,东吴也露出了由盛而衰的征兆;还有此刻,蜀汉在战略决策上的重大转变,似乎也预示着转折点的来临。
鼎足而立的这三个国家,情况各有不同,但就国运的转折而言,三者却出人意料地殊途同归了。
曹魏正始五年(公元244年,蜀汉延熙七年),这是曹爽及其党羽把持魏国朝政的第六个年头。虽然曹爽早已坐稳了权臣的位子,不必担心司马懿或任何人来抢,但曹爽手下的邓飏和李胜还是觉得,老大的地位似乎并不稳固。
因为他们认为,曹爽身上还缺了一样东西——军功。
尤其是跟司马懿比起来,这个缺憾就特别明显。所以,邓飏和李胜就劝曹爽,趁蜀汉把战略重心南移,汉中空虚,曹爽应率大军出征,一举拿下汉中,“立威名于天下”!
曹爽立刻心动了,旋即集结兵马,准备出征。司马懿闻讯,赶紧劝阻。因为在他看来,汉中易守难攻,当年曹操亲征张鲁,就打得异常辛苦,尽管眼下蜀军在汉中的兵力不多,可对曹爽这样一个军事经验不足且从未打过大仗的人来讲,打汉中依然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然而,司马懿的劝阻根本没用。因为曹爽这次出征的目的,就是想用军功压司马懿一头,怎么可能听他的?
当年三月,曹爽率大军进抵长安。此时驻守长安的是征西将军、都督雍凉诸军事的夏侯玄(曹爽表弟)。同月,曹爽与夏侯玄一共调集了大军十余万人,自骆谷口(今陕西周至县南)南下,兵锋直指汉中。
此时,驻守汉中的蜀将是王平,麾下将士不足三万。
敌众我寡,诸将大为震恐,纷纷建议坚守城池,等待涪县的援军。王平却道:“汉中距涪县将近一千里,敌人一旦抢先占据关隘,形势就危险了。依我看,刘护军(刘敏)可率部进驻兴势山(今陕西洋县北),结营固守,由我担任后卫。若敌人分兵进攻黄金城(今陕西洋县东北),我便率一千人亲自迎战。周旋之际,涪县援军当可到达,这才是上策。”
诸将都没有信心,只有护军刘敏临危不惧,立刻接受命令,率部赶往兴势山拒敌。
闰三月,刘禅接到战报,赶紧派遣时任大将军的费祎率主力驰援汉中。
就在费祎即将出发之际,朝廷的光禄大夫来敏前来送行,居然要求跟费祎下一盘围棋。此刻的军情十万火急,前线的战报和文书如雪片般飞来,而大军也已整装待发,可费祎居然答应了,还兴致盎然地跟来敏手谈了一局。
下完棋,来敏不禁赞叹道:“在下方才是想试一试大将军,看来大将军信心十足,此行必能破敌啊!”
大军出征前的这个小插曲,固然可以说明费祎这个人的确很有定力,在危急关头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举重若轻,实属难得。但若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来敏搞这么一出没什么意义。不管他是自己想试探费祎还是奉刘禅之命,这么做往小了说是耽误时间,往大了说就是贻误军机,完全没必要。假如费祎拒绝跟他下,或者下棋时心不在焉,难道就能说明他不是大将之材,不能胜任此次任务吗?
幸好,眼下守在前线的人是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王平,要是换成别的将领,恐怕等不到援军抵达,汉中就丢了。倘若如此,那来敏和费祎这种故作潇洒的行为,岂不是要受军法处置?
汉中前线,刘敏进据兴势山后,因兵力薄弱,只好虚张声势,在山上“多张旗帜,弥亘百余里”,给魏军造成兵强马壮的假象。据《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兴势山的地势极其险峻:“山形如盆,外甚险,中有大谷。”并且,该山位于骆谷道的南谷口,是魏军进入汉中的必经之路。
当曹爽率大军进至兴势山后,一来慑于山势险峻,二来又见漫山遍野都是蜀军军旗,不敢贸然进攻,便迟滞不前了。
可曹爽万万没料到,这一迟滞,就导致后勤补给出了问题。
由于此次出征动用了十余万兵力,后勤的压力大增,没有足够的人手运送粮草,曹爽只好把关中百姓和氐人、羌人拉出来当苦力,顺带把他们的牛马驴骡也给征用了。
百姓们自然不情愿给魏军卖命,工作效率很低,加之骆谷道本身实在艰险难行,所以非但粮草补给运不上前线,而且牛马驴骡也大批死亡。那些可怜的汉人和胡人百姓索性不走了,就守着牲畜的尸体,在路旁号啕大哭。
仗还没打,补给就跟不上了,军心也随之浮动。残酷的现实告诉曹爽——庞大的兵力在优秀将领的手中是一种优势,可在平庸将领的手中却是一个累赘。
同年四月,费祎率大批蜀汉援军抵达汉中。魏军闻报,军心越发动摇。参军杨伟向曹爽分析了眼下的严峻形势,极力建议立刻退兵,否则必将大败。
曹爽当然不甘心就此退兵。正犹豫时,邓飏和李胜这两个始作俑者又开始互相推卸责任,当着曹爽的面争吵不休。杨伟趁势劝他说:“邓飏和李胜终究会坏了国家大事,应该把他们斩杀!”
曹爽虽然也不喜欢这两个家伙“狗咬狗,一嘴毛”的样子,但二人毕竟是他的心腹,岂能说杀就杀?
就在魏军进退两难之际,得到情报的司马懿及时给夏侯玄写了一封信,说:“当年武皇帝(曹操)二征汉中时,险些大败,最后也不得不撤军了,这些事你都知道。如今,兴势山山势至险,蜀军却已先行占据。我军若进攻,敌人必结营固守,不肯出战;若是撤退,敌人必切断退路,截击我军。到时候很可能全军覆没,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夏侯玄见信,越想越恐惧,便力劝曹爽赶紧撤兵。
到了五月,万般纠结的曹爽终于在一仗没打的情况下,无比尴尬地草草退兵了。
然而,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反复纠结的这一个月间,费祎已经率蜀汉大军悄悄绕到了他的背后,且分别占据了沉岭、衙岭、分水岭(皆在今陕西周至县西南)这三座高地,几乎把魏军的退路完全截断了。
一切果然不出司马懿所料。到了这一步,曹爽也只能硬着头皮杀开一条血路了。
史称:“费祎进据三岭以截爽,爽争险苦战,仅乃得过,失亡甚众,关中为之虚耗。”(《资治通鉴·魏纪六》)
就是说,曹爽不得不命部众拼死争夺这三座高地,为此进行了一番苦战,最后虽然得以通过,但是伤亡极为惨重;而关中历年来储备的粮草和其他军需物资,也因这场大败仗而虚耗一空。
兴势之战,在历史上并不太出名,但此战的意义却不可小觑。
对曹爽个人而言,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指挥大兵团作战,却遭遇如此惨败,对其威望和影响力无疑造成了严重打击,从而为他五年后的政争落败埋下了伏笔;对曹魏而言,经此一败,魏国高层征伐蜀汉的信心大为受挫,以致后来司马昭决意伐蜀时,满朝文武基本上都持反对意见,只有钟会一人赞同。
对费祎个人而言,此次大胜有力地巩固了他大将军的地位,并为他随后接替蒋琬执掌朝政铺平了道路;对蜀汉而言,这场胜仗振奋了人心和士气,也震慑了曹魏,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帮蜀汉延续了二十年的国祚。
不过,尽管如此,蜀汉整体国力的弱小和军事上的颓势仍然是无法掩盖的,并不会因为一场胜仗而从根本上改变。换句话说,兴势之战只能帮蜀汉“续命”,却无法帮它“改命”。
这一年年底,蒋琬因久病不愈,主动提出把自己兼任的益州刺史一职让给费祎。刘禅遂命费祎兼任益州刺史,同时把费祎兼任的尚书令一职给了侍中董允,让董允做费祎的副手。
至此,蒋琬虽然还是大司马,但蜀国朝政的实际控制权已经转到了费祎和董允手上。
由于连年征战,蜀汉的政务十分繁杂,之前费祎担任尚书令时,每回批阅公文,都只是匆匆瞄上一眼,便能把握要旨,做出决断,速度快过常人好几倍;而且,只要是经他之手处理过的政务,不管时隔多久都能牢记不忘。
费祎甚至还有一心多用的本事,他经常一边处理公务,一边接待客人;然后到了饭点,他能一边吃饭喝酒、与众人嬉戏,一边跟人下棋。一整天下来,自己玩得很尽兴,公事却丝毫不耽误。
可轮到董允当尚书令,那就是两码事了。他本来想效仿费祎工作娱乐两不误的潇洒作派,没想到才学了十来天,案头上的公文就已堆积如山,严重耽误了工作。
后来,董允只好老老实实埋头处理公务。可饶是如此,一天忙下来,还是感觉事情做不完,时间不够用。
董允十分无奈,只能仰天长叹:“人和人的才干能力,就是相差这么大,费祎之才,非我所能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