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赤乌八年(公元245年,曹魏正始六年),孙权对孙霸的过度宠爱,渐渐结出了恶果。
由于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同住皇宫之中,且两人的待遇几乎完全相同,所以孙霸自然不把太子当回事儿。东吴群臣大多认为这么做后患无穷,于是频频上奏,建议孙权改弦更张。孙权架不住舆论的轰炸,决定做出改变。
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孙权所做的这项改变,非但无助于消除潜在隐患,反倒加剧了太子和鲁王之间的利益冲突。
孙权的做法是:让太子和鲁王分开住,各居一处宫殿,同时给了他们建立各人僚属的权力。也就是说,从此以后,太子和鲁王都可以公开建立自己的政治班底了。
事实上,作为太子和亲王,各自建立僚属也无可厚非,可孙权的错误在于,在走这一步之前,应该按照之前是仪的建议,让鲁王出镇地方,这样才能尽量避免他跟朝中文武之间的勾连,以免对太子构成威胁。
而现在孙权这么做,客观上等于是默许朝中文武在太子和鲁王之间选边站队,同时也等于是助长了鲁王及其僚属的夺嫡野心。
此令一下,一些精明的大臣立刻闻风而动,开始选边站队。头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卫将军全琮。他马上命儿子全寄去跟孙霸大表忠心,坚决站在了鲁王一边。
似乎是为了把陆逊也发展为鲁王党,全琮随即写信,把依附鲁王的事告知了陆逊。
此时,陆逊虽仍镇守武昌,但已于去年接替病故的顾雍出任丞相;同时,他的“上大将军”“荆州牧”等本兼各职也全都在。换言之,此时的陆逊不论是官职、权力、地位,还是威望和功勋,都是东吴百官中当之无愧的头号大佬,属于典型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全琮才想拉拢他。
然而,全琮打错了算盘。陆逊很快就给他回了一封信,说:“子弟若有才,不必担心不受重用,你不该让他私下去邀取荣华富贵;而子弟若无才,终究是自取其祸。况且,如今两宫虽势均力敌,但迟早会决出胜负,这是古人认为最危险的时候,切不可介入。”
全琮碰了钉子,却不思反省,而是铁定了心要介入这场夺嫡之争。随后,他授意儿子全寄抓紧时间结交鲁王,并让全寄在朝野散布不利于太子的舆论。
陆逊闻讯,赶紧又写信劝他,说:“你纵容全寄去走邪道,总有一天,会给你的家门惹来滔天大祸!”
可全琮还是把陆逊的告诫当成了耳旁风,仍旧不遗余力地扩大鲁王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鲁王孙霸有了全琮父子鼎力相助,夺嫡之心越发强烈,开始刻意结交实权人物,加紧培植自己的势力,车骑将军朱然之子、偏将军朱绩就成了他的笼络对象之一。
孙霸亲自到军营去拜会朱绩,还故作亲切地挨着他坐下。可朱绩脑子十分清醒,见状立刻起身离席,极力表示不敢当,把自以为折节下士的孙霸弄得十分尴尬。
然而,像朱绩这种脑子清醒的人终究是少数。随着两宫矛盾的逐渐加深,内宫外朝的人都开始纷纷站队,慢慢分成了水火不容的太子党和鲁王党,把许多朝廷高官都卷了进去,大有将东吴帝国一分为二之势。用《资治通鉴》的话说,就是“造为二端,仇党疑贰,滋延大臣,举国中分”。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孙权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立刻下令,命太子和鲁王都要专注于自身的修学,严禁他们与宾客交往。
可是,这个办法纯属治标不治本——只要孙权不降低鲁王的政治地位和各项待遇,他的禁令就无法阻挡那些攀龙附凤的政治投机客。
更何况,真正在这场两宫之争中搅风搅雨的人,并不只是所谓的“宾客”,而是东吴帝国身份最尊、权势最盛的一批人。更准确地说,其实都是孙权的“身边人”。
就以鲁王党为例。
孙霸最核心的党羽,首先当然是全琮、全寄父子;其次,就是全琮的夫人、孙权的长女孙鲁班(世称全公主);最后就是吴安、孙奇、杨竺三人。
吴安,是孙权舅舅吴景的孙子,承袭父爵封新亭侯;孙奇,是孙权堂兄孙辅的孙子,官居散骑侍郎、武卫都尉。在所有核心党羽中,只有杨竺一人非宗室成员,而且似乎也没有官爵,大致就属于“宾客”一类。不过这个宾客却不一般。由于此人年少成名,估计是东吴数得着的名士,所以不仅是鲁王孙霸的宾客,也是皇帝孙权的座上宾。后面我们就将看到,此人虽无正式官职,却经常可以出入宫禁,说的话在孙权那儿也颇有分量。
可想而知,鲁王党这六名核心成员,在东吴的影响力有多大,对孙权的影响有多深。所以,孙权想用一纸禁令消弭两宫之争的做法,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
别人暂且不说,光是一个“全公主”孙鲁班,对孙权的影响就相当大了——她甚至可以干预孙权的立后之事。
孙权称帝已十多年,后宫自然是美女如云,其中受宠的也不在少数。可奇怪的是,不知何故,孙权一直没有册立皇后。唯一一个让他动了“立后”心思的,就是太子孙和的母亲王夫人。
孙和被立为太子后,孙权一度想封王夫人为皇后。只不过,全公主跟这位王夫人一向不和,所以她既不希望王夫人当上皇后,也不希望孙和坐稳储君之位(这也许就是全琮一家子义无反顾选择鲁王的原因之一)。
于是,全公主便千方百计阻挠孙权册立王夫人。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招,反正孙权最后听了她的意见,打消了立后的念头。
全公主在这件事上得手后,信心大增,便再接再厉,抓住一切机会构陷太子。
有一回,孙权生病,就命太子孙和到“桓王庙”(孙策之庙)去祭祀祈福。巧合的是,太子妃的叔父张休(张昭之子)就住在桓王庙附近。张休就邀请太子顺道去他家坐坐。这本来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可问题是全公主一直在派人跟踪监视太子。如今一看太子进了张休的家门,全公主自然就有文章可做了。
她立刻入宫,对躺在病榻上的孙权说:“太子根本就不在桓王庙里,这会儿正在太子妃的娘家人那儿呢,也不知在计划商议什么。”
晚年的孙权本来就疑心病重,加上现在身体抱恙、心情烦闷,一听这话,自然是怒形于色。
全公主见谗言奏效,马上加大火力,又道:“王夫人看到皇上卧病,脸上似有喜色。”
此言一出,基本上就是置王夫人于死地了。
孙权顿时暴怒。没过几天,王夫人便忧惧而亡了。史书没有记载孙权对她做了什么,但很可能是进行了非常严厉的惩戒,否则好端端的王夫人也不会这么快就香消玉殒。
随后,孙权对太子孙和的宠爱更是一落千丈。
见太子失宠,鲁王党的杨竺、全寄、吴安、孙奇等人趁热打铁、火力全开,天天在孙权耳边各种轰炸,所言当然全是太子的负面消息。
孙权被包围在这些人刻意打造的“信息茧房”中,对太子的猜忌和厌恶日甚一日,遂渐渐萌生废立之念。
随着两宫之争的白热化,太子党与鲁王党旋即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谍战大戏。
据西晋张勃的《吴录》记载,有一天,孙权特意召见了杨竺,并屏退左右,与他谈论起孙霸的才干。
皇帝的这个举动,用意再明显不过。杨竺心中大喜,当即顺水推舟,表示孙霸有文武英姿,完全有资格成为储君。据说孙权当天便答应了,准备立孙霸为太子。
可孙权万万没料到,太子早就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正当孙权以为这场对话绝对私密时,一个宦官居然藏在了他坐的御榻下面,把这场对话一字不漏全都听了去。随后,眼线立刻把这份绝密情报传进了东宫。(《吴录》:“有给使伏于床下,具闻之,以告太子。”)
孙和大为震惊。
事已至此,整个东吴帝国唯一能帮他保住太子位的人,也许就只有陆逊了。可是,陆逊远在武昌,太子若直接派人跟他联络,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到时候麻烦更大。正焦灼之际,有个人及时出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个人就是陆逊的侄子、时任尚书选曹郎的陆胤。
据《三国志·陆凯传》相关记载,太子孙和很早就“闻其(陆胤)名,待以殊礼”了,可见这个陆胤大概率就是太子党成员。此时他因公务要前往武昌,便来跟孙和辞行。孙和为了避人耳目,表面上拒绝接见他,暗中却微服潜出东宫,悄悄钻进他的马车,命他立刻把情报送到武昌,并让陆逊赶紧上表劝说孙权。
得知孙权随时可能废掉太子,一直不愿卷入这场争斗的陆逊终于坐不住了,只好上疏力谏,说:“太子是社稷的正统,其地位应该像磐石一样坚固;鲁王只是一介藩臣,给予他的宠爱和待遇应该要有差别。只有两宫各安其位、各得其所,朝野上下才能获得安定。”
奏疏呈上后,孙权毫无回应。陆逊便接连上奏,最后甚至表示要亲自入朝,当面向孙权陈说“嫡庶之义”。
尽管陆逊这番谏言纯粹出于公心,可客观上看,尤其是在孙权看来,他如此急切地为太子说话,显然是太子党无疑了。
孙权极为不悦,可看在陆逊的面子上,还是暂时搁置了废立之事。
稍后,时任太常的顾谭(顾雍之孙、陆逊外甥)又上疏劝谏,说:“臣听说,不论一国之君还是一家之主,都要明确划分嫡庶,使其地位有尊卑,高下有差别,等级不可逾越。如此,骨肉的恩情才可保全,觊觎储位之念才会断绝。”
陆逊和顾谭这对舅甥如此公然力挺太子,自然是把鲁王孙霸往死里得罪了。孙霸奈何不了陆逊,却完全可以拿顾谭开刀。
当然,要拿人开刀,总是需要借口的。很快,鲁王及其党羽便找到了一个借口。
事情源于之前由全琮指挥的那场芍陂之战。当时,顾谭的弟弟顾承和太子妃叔父张休都参战了,且立下了战功。而全琮之子全端、全绪一直在跟他们二人争功。现在鲁王想整顾谭,全琮父子便顺势拿战功之事大做文章,在孙权面前极力诋毁顾承和张休,指控他们与有关人员串通一气,诈冒军功。
眼下孙权正厌恶太子,而顾谭、顾承和张休也都已被他划入了太子党,所以孙权未经调查,就剥夺了三人的官爵(顾谭因顾承之事连坐),并将三人投进监狱,随后又流放交州。
三人踏上流放路后,孙权仍未解恨,又追加了一道诏书,在半道上把张休赐死了。没过多久,顾谭、顾承也相继在贬所抑郁而终。
纵然太子党遭到了严重打击,可一心维护正统的大臣依然前仆后继。比如太子太傅吾粲,便不顾危险,继顾谭之后继续上疏,劝孙权让鲁王出镇夏口(今湖北武汉市),并请求将杨竺等人逐出建业,不得住在京师。
奏疏一上,鲁王党立刻群起而攻,罗织各种罪名诬陷吾粲。孙权再度听信谗言,将吾粲逮捕下狱,旋即在狱中处死。
太子党的核心成员被一一剪除后,鲁王党又乘胜追击,掉转枪口,把全部火力集中到了陆逊身上。
在他们看来,陆逊无疑是太子党最后的大佬,也是最后一座必须攻克的堡垒。
由于吾粲此前曾多次把有关太子的消息通报给陆逊,这自然成为鲁王党攻击陆逊的把柄,杨竺甚至捏造了陆逊的二十条罪状。
在鲁王一党的蛊惑下,孙权频频派出内使前往武昌,对陆逊进行了严厉的训斥和责问。陆逊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心中愤恨不已,却又百口莫辩,不久竟然“愤恚而卒”,终年六十三岁。
一生出将入相、为东吴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社稷之臣”陆逊,就这样死在了一场他本不愿介入的权力斗争中。
他生前的功业有多么显赫耀眼,他的死就有多么暗淡和不值。哪怕是像诸葛亮一样死在北伐的战场上、死在前进的征途中,也是一种悲壮的荣耀。只可惜,陆逊之死丝毫没有悲壮色彩,更谈不上荣耀。作为东吴内乱的牺牲品,他的死只能让人感到无奈和悲哀。
陆逊含恨而终后,孙权任命他的儿子、年仅二十岁的陆抗为建武校尉,继续统领陆逊的部众,并命他扶棺东还,回建业安葬。
可是,还没等陆抗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孙权就拿着杨竺构陷陆逊的那二十条罪状质问他。假如陆抗的心理素质差一点,恐怕结果就是步他父亲的后尘了。所幸,陆抗毫不慌乱,对那些根本没有实锤的所谓罪状一一作了说明解释。
孙权找不出破绽,心中的怒意才稍稍化解,没再找陆抗的麻烦。
赤乌八年的这场两宫之争,到此并未画上句号,只是暂告一段落。表面上看,这场内乱是由鲁王孙霸及其党羽的夺嫡野心导致的,可实际上,孙权才是这场争斗的始作俑者。正是他对孙霸毫无原则的宠爱和纵容,才激发了孙霸的野心,并助长了其党羽的嚣张气焰,从而导致这一幕幕惨剧的发生。
究而言之,就是孙权自己,一手把陆逊、吾粲、张休、顾谭等忠臣良将送入了鬼门关;也是孙权自己,一手开启了东吴帝国离心离德、纷争内耗的政治乱局。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精明强干的孙权其实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个年老昏聩、暴虐无道的孙权,在这条“自毁长城”的道路上埋头狂奔,并一步一步蚕食掉大哥孙策和孙权自己奋斗大半生打造的东吴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