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主少国疑、权臣当道、内部政局不稳,这对东吴来讲,无疑是个好消息。
东吴赤乌四年(公元241年,曹魏正始二年)春,吴零陵(治今湖南永州市)太守殷礼上奏孙权,提出了一个全面进攻曹魏的计划。他在奏疏中说:
“如今,上天厌弃曹氏,曹丕、曹叡父子相继丧亡,当此龙争虎斗之时,竟然让一个幼童坐上了君王之座。臣建议,陛下应御驾亲征,征调荆、扬二州的全部人力物力,青壮的编入军伍,老弱的负责后勤运输。同时,请蜀汉出兵陇右,配合进攻;然后,把主力交给诸葛瑾和朱然,命其直指襄阳;再命陆逊、朱桓率偏师进攻寿春;陛下则进军淮河以北,攻击青州和徐州。
“如此一来,魏国的襄阳、寿春被我军围困,长安以西又要抵御蜀军,许昌、洛阳等心脏地带势必空虚。而我军四路并进,其国内必定生变,会有臣民做我们的内应。届时,两军将帅对决,他们顾此失彼,若一军战败,则三军离心。而我军则乘胜北上,攻城略地,必能平定中原。
“然而,倘若我们不举全国之力投入战场,而是像从前那样只出动少数部队,轻率出击,那就不足以成就大业,稍有失利便撤退,致使军民疲惫,声威受损。总之,屡屡出兵的结果,只能令战力衰竭,绝非上策。”
殷礼这个“全面开战”的计划,理论上是没有错的,因为东吴的综合国力远不及曹魏,所以小打小闹根本没用。想要战胜曹魏,只能全面动员、倾尽国力,才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但是从实操层面来看,这个计划却显得过于冒进,大有孤注一掷的味道,而且太过理想化,缺乏相应的后备方案——举全国之力打一场战争,万一最后失败了怎么办?岂不是连自保都成问题?
计划好提,但孙权作为最终决策者,决心却没那么好下。
经过一番考量,孙权还是否决了这个计划。
当然,他之所以否决,既可以说是出于审慎,也可以说是出于保守。毕竟这一年,孙权已经六十岁了,过去的雄心壮志已然渐渐消泯。跟北定中原、统一天下比起来,毋宁说,孙权现在更在乎的,是如何巩固自己的皇帝宝座,以及如何把现有的江山平稳地传给下一代。
即使雄才大略如曹操,在六十一岁那年打下汉中后,不也生出了倦怠之心,没有乘胜南下、扫平益州吗?孙权如今的保守与倦怠,跟当年的曹操基本上如出一辙。
不过,保守归保守,趁曹魏现在“主少国疑”,打一仗还是很有必要的,说不定能捞点儿便宜。
这一年四月,孙权部分采纳了殷礼的建议,虽没有举全国之力出战,但还是派出了四路兵马,从东、西两个方向对曹魏发起了进攻:
东线,命卫将军全琮出建业,进攻寿春;由威北将军诸葛恪予以策应,出皖口(今安徽怀宁县东),进攻六安。
西线,命征北将军朱然出乐乡(今湖北松滋市东北),进攻樊城;由大将军诸葛瑾予以策应,出公安(今湖北公安县),进攻柤中(今湖北南漳县东)。
可是,正如殷礼所言,打曹魏,不拼尽全力是没有用的。眼下孙权四路出兵、两线开战,貌似声势浩大,实则出动的兵力并不多,对战果也没有特别大的期待,所以结果只能跟以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东线战场,魏征东将军王淩和扬州刺史孙礼,联手迎击吴军,与全琮所部在芍陂(今安徽寿县西南)会战。全琮战败,迅速撤退,只一个回合就偃旗息鼓了。而负责策应的诸葛恪,在六安似乎也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西线战场,魏荆州刺史胡质从宛城出兵,轻装急进,驰援樊城。当时城池已被吴军朱然部围困,属下建议胡质说:“敌军兵力不少,我们恐怕不宜太接近城池。”胡质却道:“樊城城墙低矮,守兵又少,必须火速赴援,否则就危险了。”随后,胡质率部进抵樊城,与吴军在城下对峙。守军原本惶惶不安,见援兵抵达,这才安下心来。
然后,这场围城仗一直打了一个多月,朱然攻不下城池,胡质也赶不走他,双方陷入了相持状态。而负责策应的诸葛瑾进抵柤中后,也没能打下来,只是在城外袭扰抄掠。
此时,司马懿虽然已被剥夺实权,但毕竟还是朝廷的太傅和辅政大臣,身负社稷安定之责,且若想保持对朝政的影响力,避免进一步被边缘化,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新的战功。因此,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在洛阳安坐不动。
司马懿旋即主动请缨,上奏曹芳:“柤中的汉人和夷人共有十万之多,被隔在汉水之南,流离无主。而樊城被围已一个多月,局势危险,臣愿出兵征讨。”
然而,司马懿的奏疏呈上后,迎来的却是一片反对之声。
据《晋书·宣帝纪》记载:“议者咸言,贼远来围樊,不可卒拔。挫于坚城之下,有自破之势,宜长策以御之。”就是说,朝廷的主要决策者们都认为,敌人远道而来,围困樊城,难以在短时间内攻下。而且,他们在坚城之下受挫,已经显露出不攻自溃之势。所以,朝廷应该考虑的是用什么样的长远策略御敌,而不必在此时劳师远征。
史书没有明说反对司马懿出征的这些“议者”都是谁,但大概率就是何晏、丁谧那帮人。他们很清楚,司马懿一出手,很可能会再立新功,这显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司马懿据理力争,再次上奏,说:“边城受敌而安坐庙堂,疆场**,众心疑惑,是社稷之大忧也!”(《晋书·宣帝纪》)
“安坐庙堂”这四个字,用得十分巧妙。明面上,司马懿是在说自己责无旁贷,不能坐在洛阳不动;暗地里,却是在嘲讽何晏、丁谧等人尸位素餐,只会在庙堂上争权夺利,却无视社稷安危。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不仅占据了政治上和道义上的制高点,而且暗中给反对者扣下了一顶大帽子。何晏、丁谧等人不便再反对,只好闭嘴。
同年六月,司马懿率军南征,迅速进抵樊城。时值盛夏,南方炎热潮湿,不利魏军久战,所以司马懿一到,便命轻骑到吴营前挑战。此时吴军已在樊城外坚持了两个多月,士气低落,而对手则是刚刚投入战场的生力军,朱然自然不敢迎战,只能闭营固守。
司马懿算准了这一点,开始对吴军大打心理战,一边遴选精锐,组织敢死队,一边大张旗鼓,天天操练,摆出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架势。
这一招果然奏效。朱然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捞不着便宜,且很可能被司马懿一口吃掉,旋即在某日深夜悄悄拔营,撤出了战场。
司马懿等的就是这一刻,遂命全军追击,在三州口(今湖北襄樊市襄阳区东)追上了吴军,轻而易举地打了一场胜仗。据《晋书》记载,司马懿这一仗取得了丰硕的战果,不仅“斩获万余人”,且缴获了吴军的大量“舟船军资”。
当年七月,司马懿凯旋。朝廷因功增加了他的食邑,与前共计一万户,同时把他的子弟十一人全部封为列侯。
至此,一度被边缘化的司马懿又狠狠地刷了一回存在感。他不跟曹爽一党玩下三烂的阴谋诡计,而是玩了一场堂而皇之的“阳谋”——用实实在在的军功说话,用有目共睹的贡献说话。对此,不仅朝野上下都很服气,连曹爽及其党羽也没有话说。
当然,“阳谋”也是谋,比如司马懿出兵的时机就掐得很准。他主动请缨时,吴军已在樊城打了一个多月,而等他到了战场,又过了一个月,吴军的战斗力和士气必然低落,而魏军在兵力和士气上都占据绝对优势,岂有不胜之理?
所以,这回的军功,与其说是司马懿凭实力打出来的,不如说是凭权谋捞回来的。当然,权谋也是一种实力,而且是一种更可怕的实力。
司马懿的权谋,不仅体现在他运筹帷幄就可以决胜千里,更体现在他建立大功之后,仍能保持谦恭低调的做人之道——用《晋书》的说法,就是“勋德日盛,而谦恭愈甚”。
他有一个同乡叫常林,在朝廷担任太常,年纪比较大,司马懿每次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行拜见之礼。以司马懿的身份和地位,大可不必这么做,可他却愿意这么做,也乐意这么做。
古往今来的许多牛人,真正让人佩服的地方,往往不是他们功业有多大、地位有多高,而是不论功业多大、地位多高,都能始终保持不骄不躁、戒慎恐惧的低姿态。
司马懿如此,清末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同样如此。在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中,处处可见其超人般的道德自律和对子弟在立身处世上的严格要求;他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求缺斋”,更足见其对“天道忌盈”这一中国传统智慧的深刻领悟。
同样,司马懿也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的家族子弟,说:“功业太盛太满,这是道家最忌讳的。一年四季有寒暑推移,就跟人生有福祸荣辱的变化一样,我何德何能领受这么大的功名富贵呢?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以此为准绳,差不多就能免于灾祸吧!”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也是人世间的铁则。所以,老子要倡导“日损”哲学,曾国藩要常常“求缺”,司马懿要遵循道家思想,目的通通都是做减法,以免物极必反,招致灾祸。
老子在《道德经》中,还说过这么两句话: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深知什么是雄壮强盛,却安守雌柔谦卑的地位,甘愿做天下的溪涧。
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却保持韬光养晦的状态,将成为天下的范式。
老子的这两句话,从做官的角度来看,是一种很深的权谋;从做人的角度来看,则是一种绝顶的智慧。
就此而言,“老谋子”司马懿,可以说深得老子思想的精髓。
这一年,东吴可谓流年不利,不仅在战场上遭遇挫败,还有两个重要人物相继去世:一个是太子孙登,于五月病故,年仅三十三岁;一个是重臣诸葛瑾,于闰六月病故,享年六十八岁。
诸葛瑾长子诸葛恪,之所以在六安没有取得任何战绩,估计就是因为父亲突然去世,不得不仓促撤兵,回国奔丧。因诸葛恪之前已经以战功封都乡侯,所以孙权就让他的弟弟诸葛融继承了诸葛瑾宛陵侯的爵位,并统领其部众,接替诸葛瑾驻防公安。
诸葛瑾的去世,让孙权失去了一位股肱之臣。不过,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古代,活到六十八岁也算是得享天年了,所以孙权虽然惋惜,但还不至于太过悲伤。真正让孙权难以承受的,是太子孙登的英年早逝。
孙登十三岁就被立为王太子(八年后晋位皇太子),在储君之位上坐了整整二十年。其间,他礼贤下士,处理政务谨慎得体,且多次劝谏孙权,对时政多有匡弼,可以说是一个称职的太子。若非英年早逝,而是正常继位,相信孙登会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倘若如此,那后来的东吴也就不会因皇权之争而乱成一锅粥了。
孙权对孙登也一向寄予厚望,不料如今却白发人送黑发人,遂悲痛到不能自已。
孙登临终前,还不忘给孙权上了最后一道奏疏,说陆逊、诸葛瑾、步骘、朱然、全琮、朱据、吕岱等人都是公忠体国的大臣,恳请孙权多加亲近他们,“博采众议”,听取他们的谏言,同时“宽刑轻赋,均息力役,以顺民望”,多多体恤老百姓。另外,还推荐了异母弟孙和,说他“仁孝聪哲,德行清茂”,可继任太子。
当孙权接到这份奏疏时,孙登已经与他阴阳永隔。
看着儿子留在世上的最后的笔墨,孙权忍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此后许多年,每次提到孙登,孙权都会怆然涕下,哀不自胜。
第二年,即东吴赤乌五年(公元242年)正月,孙权把时年十九岁的三子孙和立为太子。孙和之所以能够入主东宫,一来是因为孙登的举荐,二来是因为孙权次子孙虑十年前就病故了。换言之,原本排行老三的孙和如今已经变成了长子,继任太子自然顺理成章。
可是,孙和虽然成了太子,但并不等于他的储君之位就是牢固的。
因为他还有一个同母弟孙霸,年龄和他相近,估计也就小个两三岁(具体年龄史书无载),而且孙权对孙霸特别宠爱——尽管已将孙和立为太子,可对孙霸的宠爱却丝毫不亚于孙和,所有待遇几乎相同。这一点,无疑为日后的夺嫡之争埋下了隐患。
同年八月,孙权封四子孙霸为鲁王,同时命尚书仆射是仪兼任鲁王傅。
是仪虽然成了孙霸的师傅,但理智和责任感告诉他,皇帝对孙霸的宠爱不亚于太子,这对孙霸并不是一件好事,对社稷更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刚刚就任鲁王傅没几天,是仪就上疏孙权,说:“臣私下认为,鲁王天资聪颖,才兼文武,而今最适合他的,就是让他出镇地方,作为中央的屏藩和辅弼。这既符合朝廷礼制的规范,也符合海内臣民的盼望。而且,太子和亲王应该有等级差别,如此才能维护上下的秩序,彰显教化的根本。”
然而,奏疏呈上,孙权却不搭理他。
是仪并不气馁,又接二连三地上奏,可孙权始终不听。是仪无奈,只好沉默。
随着孙权的拒谏和是仪的沉默,几年后终将爆发的孙和与孙霸的“两宫之争”,就在此刻悄然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