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和司马懿联袂登上魏国的权力巅峰后,一开始,曹爽对司马懿还是相当恭敬的。
首先一个原因,就是年龄。
成为曹魏辅政大臣的这一年,曹爽三十多岁,司马懿已经六十一岁,所以曹爽基本上是把司马懿当成了父辈,非常谦恭地执子弟之礼。
其次,就是资历和威望。
众所周知,司马懿从曹操时代起便已进入曹魏政坛的核心圈,在曹丕当太子时更是最受倚重的东宫属官之一,继而又成为曹魏开国的功臣元勋;此后,他在曹丕、曹叡两朝都是位高权重的股肱之臣,所以到了曹芳这一朝,司马懿已是不折不扣的四朝元老,而且还是曹叡、曹芳两朝辅政大臣。
要论资历和威望,在当时的曹魏政坛上,司马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因此,曹爽名义上虽然是“首席”辅政大臣,但在司马懿面前却绝不敢妄自尊大,政事无论大小,都要先征求司马懿的意见,有时候甚至主动上门请教,丝毫不敢独断专行。
然而,曹爽对司马懿的这种尊重,并没有维持太久。确切地说,其实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多月,因为权力这东西是最容易腐蚀人的。
古往今来,手握大权又能长期保持自律、常怀临深履薄之心的,实在是寥若晨星,而曹爽显然不是这种人。
此外,任何人一旦掌握大权,必然都会起用一批自己人,而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必然不会允许带头大哥把权力跟别人分享。
在此时的曹魏政坛上,曹爽手底下就有这样一帮小弟,他们是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
何晏,汉末大将军何进之孙,因其母尹氏被曹操纳为妾,他也算是曹操的继子,后来又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从少年时代起,何晏便颇有才名,因喜好老庄之学,崇尚清谈,遂开一代风气之先,在历史上被认为是魏晋玄学的创始者之一。
由于生性狂放不羁,何晏必然不受“正统人士”待见,文帝曹丕就一向厌恶他,始终没给他官做。到了明帝时期,曹叡同样认为他虚浮不实,只给了他闲散无事的“冗官”之职。所以,在曹魏开国后的二十年间,何晏其实一直是边缘人物。不过,他跟曹爽是好友。因着这层关系,何晏就注定要走到历史的聚光灯下。
丁谧,典军校尉丁斐之子。这个丁斐,就是当初曹操西征马超,在黄河渡口遇险时,放跑牛马救了曹操一命的那个军官。由于这个渊源,丁谧就等于自带了一个护身符。据说丁谧曾有一次得罪权贵,被抓进了监狱,曹叡得知他是功臣之子,便把他放了。
后来,曹叡听说丁谧从小就博览群书,且性格沉毅,颇有才略,便任命他当了度支郎中。跟何晏一样,丁谧跟曹爽的私交也很好。曹叡在位期间,曹爽便多次举荐过他,建议曹叡予以重用。
邓飏,东汉开国名将邓禹的后人,少年成名,但生性**,贪财好色,在明帝时历任尚书郎、洛阳令、中书郎等职。在任上大搞权色交易,曾许诺给人官职,让人用侍妾来换。后来,曹叡知其劣迹,且厌其浮华,便将他罢免,不再任用。
毕轨,典农校尉毕子礼之子,跟上述几人一样,也是少年成名,曾任曹叡东宫属官。曹叡对他颇为宠信,将女儿嫁给其子,跟他结成了亲家。毕轨因着这两重紧密关系,仕途亨通,历任地方长史、黄门郎、并州刺史。鲜卑酋长步度根归附时,就是到并州投靠了他。后来,轲比能策反了步度根,毕轨派苏尚、董弼率部追击,结果全军覆没,苏、董二将战死。
因遭此败绩,毕轨遭到蒋济弹劾,加之他平时为人骄纵,作风浮华,于是就被曹叡罢免了。
李胜,议郎李休之子,有才智,从少年时代起便跟着曹爽混,关系亲密。跟上述四人不同,李胜早年一直没有入仕,但生性浮华却跟他们毫无二致。年轻时,李胜将家中正堂修建得十分豪华,很可能逾制了,正巧碰上曹叡禁绝浮华之风,李胜被人举报,旋即被捕,在监狱里待了好几年。若不是他早早就跟了老大曹爽,这辈子估计是与仕途无缘了,更别想飞黄腾达。
这五个人,都是曹爽的死党,其中除了丁谧为人较为稳重,另外四人都有**不羁、骄纵浮华的共同特征。同样,至曹叡驾崩之前,五个人中也只有丁谧还在官场上混,其他人都已被边缘化了。
而丁谧虽然头上还戴着一顶“度支郎中”的乌纱帽,但跟他的才略比起来,这顶乌纱帽显然还是太小了,至少在丁谧本人看来是这样。
所以,仕途蹉跌、被边缘化的共同命运,必然催生出他们的愤懑和不甘;而当曹爽骤然登上权力巅峰后,这五个人郁结已久的对于权力和富贵的渴望,也必然会像火山口下汹涌奔突的岩浆一样,瞬间喷发而出,且一发不可收拾。
曹爽上位后,立刻将这五个死党拉进了帝国的权力中枢,并一步步擢至高位:
何晏先任散骑侍郎,不久升任侍中、吏部尚书,一手掌控了朝廷的人事大权;丁谧由度支郎中升任散骑侍郎,后升任尚书;邓飏先出任颍川太守,后升任侍中、尚书;毕轨先任中护军,后任侍中、尚书,再迁司隶校尉;李胜先任洛阳县令,后升任征西将军长史、荥阳太守、河南尹。
这五个人一上来,首先就把矛头对准了司马懿。
在他们看来,这老家伙不靠边站,老大曹爽就不能独掌大权;而老大不能独掌大权,他们就没办法步步高升,到手的权力和富贵也没有保障。
可是,正如前文所言,司马懿在如今的曹魏帝国已是大神级的人物,要让他靠边站又谈何容易?
五个人中,读书最多的丁谧给曹爽献上了一计——外示尊崇,内夺其权。
具体办法就是,以天子名义下诏,擢升司马懿为太傅,表面上给他尊贵的名号,然后不论大小政务都由尚书启奏,再由曹爽裁决,如此便把司马懿架空,彻底剥夺了他的实权。
曹爽依计而行。
曹魏景初三年二月底,即曹芳即位次月,司马懿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太傅;与此同时,曹爽的弟弟们则纷纷进入中枢:曹羲任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任散骑常侍,另外还有几个弟弟全部封侯,并担任宫中侍从,皆有自由出入宫禁之权。
一时间,曹爽一门“贵宠莫盛”。
曹爽表面上对司马懿仍然保持恭敬,但朝廷的一切决策事实上都由他说了算。而何晏等人成功搬走了司马懿这尊大神,从此再无任何忌惮,便开始在朝中呼风唤雨了。史称,何晏等人“依势用事,附会者升进,违忤者罢退,内外望风,莫敢忤旨”(《资治通鉴·魏纪六》)。
当时,一个叫傅嘏的黄门侍郎实在看不下去,便对曹爽的弟弟曹羲说:“何晏这个人,表面清静无为,实则热衷名利,做事喜欢弄巧,却从不务本,我担心他们会先蛊惑你们兄弟,然后正直的人都遭贬谪,朝政将因此废弛啊!”
这话说完没几天,傅嘏就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何晏罢免了。
曹叡临终前,担心曹爽能力有限,曾指定为人正直的孙礼做他的副手,如今曹爽大权独揽,嫌孙礼碍事儿,就把他外放到扬州当刺史去了。
司马懿被架空,正直的朝臣也被陆续驱逐,此时的魏国朝廷,俨然成了曹爽一家及其党羽的私人产业了。
面对如此恶劣的形势,司马懿难道就无动于衷、甘心任人摆布吗?
司马懿当然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只不过他很清楚,现在还不是跟曹爽集团硬碰硬的时候。因为此时的曹爽及其党羽们锐气正盛,警惕性也很高,何况禁军基本都掌握在曹爽兄弟手里,这时候跟他们干仗,胜算不大,一着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所以,眼下只有低调隐忍、韬光养晦才是上策。
说起来,在司马懿六十余载的人生中,“隐忍”似乎一直是贯穿始终的主题。
早在当年曹操要征召他入仕时,司马懿认为时机尚不成熟,就愣是装病装了七年。后来,他被曹操任命为曹丕的东宫属官,一不留神又引发了曹操的猜忌。
曹操隐隐察觉他有“雄豪志”,又听人说他有“狼顾相”,便故意要试试他。某日,曹操召司马懿前来奏事,结束后司马懿转身退下,才走了几步,曹操突然叫住了他。司马懿下意识回过头来,曹操一看,果然正是人们传说中的“狼顾相”——“面正向后而身不动”(《晋书·宣帝纪》)。
就是说,一般人回头时,通常身体也会转过来,可司马懿异于常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回头时会把头和脖子转过来,可身体却仍然保持向前的姿势不动。这就是所谓的狼顾之相。
这个姿势固然奇怪,可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但在迷信的古人看来,尤其是在生性多疑的曹操看来,这或许就是一种城府极深且包藏野心之相。
没过多久,曹操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三匹马在马厩里同食一槽。曹操醒来自己解梦,认为“马”象征司马懿,“槽”象征曹魏,那么三匹马同食一槽,不就意味着将来司马懿和他的两个儿子会“吃掉”曹魏的江山吗?
这下子,曹操对司马懿的厌恶之情顿时达到了顶点,便对曹丕说:“司马懿绝非甘心做臣子的人,日后必会坏我们曹家的大事。”
所幸,司马懿早就利用他的能耐博得了曹丕的倚重和信任,所以曹丕极力替他说话,这才慢慢打消了曹操的疑虑。
当然,曹丕保他是一方面,司马懿自己懂得低调做人、敛藏野心则是更重要的。倘若不是深谙隐忍之道和韬晦之术,因而日后重新获取了曹操的信任,那么曹丕再怎么力保恐怕也无济于事。
再后来,司马懿挂帅出征,两次成功抵御诸葛亮的北伐,把遭人耻笑的“乌龟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其精髓也正是在于顾全大局、以退为进的隐忍。
所以到了今天,面对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曹爽一党,司马懿当然会再度祭出“韬晦隐忍”这一无往不胜的生存法宝。
大不了,不就是跟当初对付诸葛亮一样,再做一回缩头乌龟吗?
尽管这回的乌龟,司马懿整整做了十年——从六十一岁熬到了七十一岁,但这十年没有白熬,乌龟也没有白做。到头来,一生隐忍的司马懿,还是在时机成熟时断然出手,一举铲除了曹爽及其党羽,成了那个笑到最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