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据有荆州后,之前被刘备安置在公安的刘璋,其处境就变得十分尴尬了。
现在的公安已经是孙权的地盘,刘璋自然就成了孙权的俘虏。那么,该如何处置这个特殊的俘虏呢?
是该把他废为庶民,任他自生自灭,还是干脆把他杀了,省得再花钱养他?
这两个选项,孙权都没有采用,因为它们都不高明。孙权的做法,是把益州牧的官帽,重新戴回到刘璋头上,然后把他安置在了秭归,其他待遇一仍其旧。
很显然,孙权这么做,一来是为了恶心刘备,二来则是为了动摇益州人心,总之就是要让刘备不舒服。
一张本来已经没用的“废牌”,让孙权这么一打,貌似还有点用处——虽然在实质上对刘备构不成什么伤害,但至少侮辱性是有的。
只可惜,没过几天,刘璋就死了。具体死因,史书没有记载,只用一个“卒”字就把这个人物交代了。不过我大胆推测,不排除是刘备暗中派人干掉了刘璋,因为刘备是不可能容许世上有两个益州牧存在的。
此次孙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夺回荆州,吕蒙可谓居功厥伟。然而,遗憾的是,随着荆州争夺战的落幕,吕蒙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吕蒙之前便已疾病缠身,只因重任在肩,才强撑病体,全力以赴地打完这一仗并夺取了胜利。如今大功告成,再无遗憾,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病魔便迅速把他击倒了。
孙权把吕蒙安排在了自己的行馆隔壁,然后动用了当时最好的医疗手段,千方百计予以救治。每当医师给吕蒙针灸时,孙权在一旁看着,感觉那些针仿佛都扎在了自己心上。孙权希望时刻关注吕蒙的病情,可又怕打扰他,便在墙壁上凿了一个洞,暗中观察。每当看见吕蒙病情稍有好转,多少能吃下一点东西,孙权便喜不自胜,跟左右之人有说有笑;否则便长吁短叹,乃至夜不能寐。
不久,吕蒙的病情忽然减轻了许多,孙权大喜,立刻下令赦免罪犯,以示庆祝,麾下文武百官也齐来道贺。
然而,孙权没想到,这只是回光返照。
短短几天后,吕蒙便溘然长逝了,年仅四十二岁。
孙权悲痛万分,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然后指定三百户百姓为吕蒙看守墓园,专门负责祭拜洒扫。
在孙权守业、创业的道路上,他的运气很好,因为先后有周瑜、鲁肃、吕蒙这三位国士替他出谋划策、开疆拓土;可换个角度看,他的运气也没那么好,因为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国士仿佛有“配额限定”,给一个,就必然要召回一个,让孙权永远都只有一人可用。
从赤壁之战到荆州争夺战,周瑜、鲁肃、吕蒙仿佛就是在打一场接力赛,每跑完一程,就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任,自己则黯然离场——周瑜交棒给鲁肃,鲁肃交棒给吕蒙,而现在,吕蒙则交棒给了陆逊。
有一天,孙权和陆逊谈话,言及这三位国士,孙权对他们的功绩做了一番总结和评价,基本可以视为对这三个人的盖棺论定。
首先,孙权对周瑜的评价是:“公瑾雄壮刚烈,胆略过人,大破曹操,开拓荆州,其功勋罕有人及。”
接着,他谈到了鲁肃:“子敬是公瑾推荐给我的,我跟他促膝长谈,第一次便谈到帝王大业,此乃第一件让人称快之事。后来,曹操降服刘琮,扬言率数十万大军东下,水陆并进,我问诸将该如何应敌,却无人敢言,而张昭和秦松则主张投降,唯独子敬驳斥反对,并劝我迅速召回公瑾,托以大计,迎战曹操,此乃第二件让人称快之事。其后,子敬劝我借荆州给刘备,这固然是他的失策,但无损于前两次的贡献。古代的周公,不会要求一个人十全十美,所以我常忽略子敬之所短,而重视其所长。”
然后,孙权谈到了吕蒙:“子明年轻时,做事不畏艰难,果敢而有胆识,我以为他的长处就这些而已。想不到他年长之后,学问大有增益,奇谋妙策过于常人,可以说仅次于公瑾,唯有言谈议论不及公瑾那样雄姿英发。而且,在谋取关羽这件事上,子明胜过子敬。”
最后,孙权的话题又回到了鲁肃身上:“子敬曾有一次写信对我说:‘每一个帝王的兴起,都有人替他扫清障碍,关羽不足为虑。’这其实是他力有未逮,在面子上说说大话而已。我也原谅了他,并未加以责备。不过,子敬在治军和治政方面还是颇有建树的。在他的管辖内,军队能做到令行禁止,地方上能做到路不拾遗,其治理之道堪称尽善尽美啊。”
三个人中,孙权谈周瑜谈得最少,但评价最高;吕蒙次之;鲁肃谈得最多,但恰恰对他的不足也谈得最多。
孙权对鲁肃最大的不满,就是“借荆州”这件事。
如果说在赤壁之战结束后的头几年,孙刘联盟对孙权而言还是利大于弊的话,那么到了刘备夺取益州后,这个联盟关系对孙权来说就越来越像一块鸡肋了——因为孙权分明感受到,刘备已经由弱变强,对自己的威胁越来越大;反倒是过去咄咄逼人的曹操,后期的战略已明显趋于保守,其威胁也随之变小了。
既然外在形势发生了此消彼长的变化,孙权的战略必定要随之调整。然而,鲁肃却自始至终坚持“联刘抗曹”的立场,这在孙权看来,就未免有些“刻舟求剑”的味道了。
所以,鲁肃一死,孙权就迫不及待地改变了外交战略,从“联刘抗曹”变成了“联曹灭刘”,这才顺利地除掉了关羽,夺回了荆州。
从结果来看,孙权的这一战略转变无疑是正确的。假如鲁肃还在的话,孙权非但拿不回荆州,而且还会在战略上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在东线与曹操相持,在西线又受到关羽威胁。
所以,孙权之所以在这番“盖棺论定”的谈话中对鲁肃颇有微词,原因就在于鲁肃中后期的战略思想太过故步自封、不知变通。
当然,正所谓瑕不掩瑜,鲁肃后期的战略失误,仍然无损于他在前期和在总体上对江东所做的贡献。就像孙权说的那样:“孤忘其短而贵其长。”
樊城保卫战的胜利,对曹操而言,虽然只是保住了既有地盘,没有新的开拓,但除掉了关羽这一劲敌,还是让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徐晃凯旋班师,回到摩陂,曹操亲自到七里之外迎接,然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席,犒劳徐晃和众将领。席间,曹操亲自给徐晃敬酒,说:“保全樊城和襄阳,全都是将军的功劳啊!”
樊城和襄阳的确是保住了,但这一仗的损失太大,以致曹操对是否应该长期经营此地打上了一个问号。所以,他又生出了大规模迁移人口的想法,打算把襄、樊一带的居民和派驻在汉水两岸的屯垦部队全部迁回中原。
如果这一计划实施,其结果很可能就是跟汉中一样,迟早会丢掉这块地盘。
曹操终究是老了,这几年在战略上处处采取守势,一味收缩,与他早年的锐意进取完全判若两人,这样下去可不太妙。
司马懿当即站出来劝谏,道:“荆楚之人,生性轻躁易动,如今关羽刚刚覆灭,诸多追随者各自藏匿逃窜,心存观望,倘若我们把良善百姓都迁走了,这既有损于他们的利益,也会让那些逃亡之人永远不敢回来。”言下之意,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愿意归附,而襄、樊一带便彻底残破荒废了。
曹操一听,觉得有道理,这才作罢。
事后,那些一度逃亡的人,发现没什么异样,而且看曹操也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便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随着荆州争夺战落下帷幕,曹操跟孙权之间开启了一段你侬我侬的“政治蜜月期”:曹操表荐孙权为骠骑将军,假节(持节),兼领荆州牧,封南昌侯;孙权则遣使入朝进贡,向曹操称臣,同时还送上了两份特殊的礼物。
头一份,就是关羽的首级。
孙权擒杀关羽后,把他的身躯以诸侯之礼安葬于当阳,然后把他的首级封在匣子里,郑重其事地献给了曹操。
曹操一向敬重关羽,对他的死其实也深感惋惜,于是也以隆重的礼节将其首级葬于洛阳。从此,民间就有了关羽“头枕洛阳,身卧当阳,魂归故里”的说法。
对于孙权献首级这件事,曹操心里很清楚,这小子装得这么恭敬,其实就是想把关羽之死的责任推到他曹操头上,让刘备以为害死关羽的罪魁祸首是曹操。
不过,孙权的这点小心思,既瞒不过曹操,也瞒不过刘备。所以不久之后,刘备就将用一场战争来表达对孙权的愤怒和仇恨。
孙权献给曹操的第二份礼物,是在奏表中“称说天命”,即鼓吹曹操是天命所归之人,怂恿他颠覆汉朝、登基称帝。
对于这样一份居心叵测的“礼物”,曹操更加嗤之以鼻。他把孙权的奏表拿给文武百官传阅,然后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
这小子是想把我架在炉火上烤吗?!
在曹操看来,汉朝虽然早已名存实亡,但毕竟在名义上仍然存在,这就像最后一层窗户纸,要捅破它很容易,问题是什么时候捅、谁去捅,却是大有讲究的。而曹操自从晋爵魏王后,实际上跟皇帝已经没什么区别,差的也只是一个名分而已。
所以,摆在曹操面前的问题就是:他如果硬要拿下皇帝这个名分,就必须同时背负“篡夺汉室”的骂名——活着,被世上的人骂;死了,也要被后世之人千年万载地骂。
这么干,值得吗?
曹操这个人向来务实,名分对他来讲意义不大,除非那个名分能给他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倘若现在为了得到“皇帝”的名分,却要遭到天下和后世之人的口诛笔伐,同时又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利益,那这样的名分意义何在呢?
因此,对曹操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不要也罢。
可是,曹操不想要这个名分,下面的文武百官却都很希望他要。原因我们前文说过,老板早一天黄袍加身,底下的人就早一日跟着鸡犬升天。
以陈群、桓阶、夏侯惇为首的文武百官,趁着孙权“称说天命”的机会,极力向曹操劝进,说:“汉朝国祚其实早已终结了,并不是今天才这样。殿下功德巍巍,群生仰望,故而孙权远在江东,依然俯首称臣。此乃天人感应之兆,所以天下人才会异口同声称说天命,殿下应该早正大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曹操冷冷地看着这帮慷慨激昂的大臣,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
商朝末年,周文王作为当时天下最强大的诸侯,虽然四海归心,“三分天下有其二”,但终究没有推翻商朝。直到其子周武王继位后,才灭掉殷商,建立了周朝。
可见,曹操的态度明摆着——终其一生,他都会像周文王“服事殷商”那样尊奉汉室,绝不会颠覆它,至于改朝换代的事情,就交给后人(曹丕)去做吧。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最终一定是要捅破的,但曹操并不想自己捅,因为他不愿留下千古骂名。
曹操说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末。此时的曹操,很可能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作为政治家的曹操必然会从他的生命中逐渐淡去,而作为诗人和哲人的曹操,却一定会在这时候越发生动起来。因为,生命的风景不同了。当眼前只剩下落日余晖,人的心境只能被感伤和回忆充满、被诗情和哲思充满,而不该再让现实理性和政治考量来搅扰。
所以,与其在这最后的岁月里还劳心费神地去鼓捣一场篡汉自立的大戏,还不如平平静静地过完这剩下的日子,然后从从容容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春,正月二十三日,曹操病逝于洛阳,享年六十六岁。
临终前,曹操留下遗言:“天下尚未安定,不宜遵照古礼来办丧事。一旦安葬完毕,你们就脱去丧服。率军驻守边防的将领,都不得离开驻地。各级官吏都要各尽其职。入殓之时,穿平时的衣服即可,不要在墓穴里埋藏金玉珍宝。”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曹操依然秉持着一贯的务实和节俭作风,要求不得厚葬,一切从简。作为一个实质上已经是皇帝的人,这样的做法,实属难能可贵。
盖棺论定之际,陈寿在《三国志·武帝纪》中总结了曹操的一生,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这段话的大意是:汉朝末年,天下大乱,英雄豪杰同时起兵,而袁绍虎视天下,占据四州,强盛无敌。曹操运筹帷幄,施展智谋,征战四方,纵横宇内,运用申不害、商鞅的法家之术,兼备韩信、白起的兵家奇策。将官职授予有才干的人,发挥他们各自的特长;做事能克制情绪,理性考量;用人则唯才是举,不念旧恶。最终才能够总揽朝廷大政,完成建国大业,这是因为他的聪明才智无人可及的缘故。他可以说是一个非凡的人,是超越当世的一代俊杰。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则从另外一些侧面做了补充评价,并同样给予了曹操盛赞。
王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毫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
曹操知人善任,很难在他面前作假伪装。他赏识提拔奇才异能之士,不论出身是否微贱,都能依照其才干授予职务,人才也乐于为他所用。与敌人对阵之时,意态悠闲,就好像不愿作战一样,可一旦捕捉到战机,便能克敌制胜,且气势昂扬,威不可当。对建有功勋应获赏赐之人,一掷千金,毫不吝啬;而对没有功劳却企图赏赐的,则一分一毫都不会给。执法严峻,对犯法者必定诛杀,就算犯人痛哭流涕,也绝不赦免。生性朴素节俭,不喜华丽之物。所以他才能够扫灭群雄,几乎平定海内。
陈寿和司马光之所以都对曹操赞誉有加,是因为在那个时代,曹操的确是最杰出的人物,没有之一。之前的董卓、袁绍、袁术、刘表等诸侯虽然都曾称雄一方,但比起曹操,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即便是之后与曹操三分天下的刘备和孙权,在才干、学问、气魄、格局、功业以及综合素质上,也还是不如曹操。
打开今天的百度百科,后人给曹操的历史定位是——“中国古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书法家、诗人”。在这一串头衔中,刘备和孙权最多只能荣膺前两项,而与后三项绝对无缘。另外,曹操还有两个身份:“汉末权臣”和“曹魏奠基者”,而刘备和孙权虽然分别是蜀汉和东吴的开国之君,但跟“权臣”的身份则丝毫不沾边。换言之,曹操对汉末天下的影响力是全局性的,代表的是中央政权;而刘备和孙权的影响力都只是局部性的,因为他们只是一方诸侯。
所以,不论是从个人综合素质的角度讲,还是从历史影响力的角度讲,曹操都是当之无愧的三国一哥!
如果说,一个时代只能推举出一个代表人物,那么曹操肯定是汉末三国最具有说服力、最没有争议的“形象代言人”。我们常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往往也创造着时势。假如不是汉末三国这样一个征战杀伐、金戈铁马的乱世,肯定孕育不出曹操这样一位“奸雄”;但如果没有曹操这个人物,汉末三国的历史也不会如此波澜壮阔、精彩纷呈!
英雄和时代,往往是互相影响、彼此成就的。
随着曹操的逝去,一个时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一段群雄混战、诸侯争霸的历史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则是一个三国鼎立的全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