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建安十三年攻打合肥铩羽而归后,孙权与曹操在东线战场便一直没有停止交锋。
建安十八年正月,双方在濡须口打了一仗。
建安十九年闰五月,孙权又在吕蒙的建议下,率吕蒙、甘宁攻取了皖城(今安徽潜山市),拔除了曹操在合肥以南最重要的屯田之所。
曹操勃然大怒,于同年七月率部亲征,准备夺回皖城,但再度遇到南方的暴雨天气,行军作战和后勤补给都出现了问题,故仅历时三个月便无功而返。
到了建安二十年八月,孙权趁曹操西征张鲁之际,携吕蒙、甘宁、凌统、贺齐、徐盛、陈武等多位将领,共率十万大军,第二次对合肥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进攻。
此时,守卫合肥的是曹军猛将张辽、李典和乐进,上面还有一个上司叫薛悌。他们麾下的部众,仅有七千人。
很显然,对曹军而言,这将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恶战。
曹操西征前,预料到孙权很可能会趁机在东线发难,便事先给了薛悌一封密函,并在信封上注明:“贼至,乃发。”
此刻,众人将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若孙权亲至,张辽和李典出战,乐进守城,薛悌不可参战。”
众人看完,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曹操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张辽和李典向以骁勇善战著称,所以命他们出战;而乐进为人沉稳持重,所以命他守城;至于薛悌,只是个文官,所以命他不得参战。
然而,这个貌似没有问题的安排,却隐含了一个最大的问题——曹操固然预料到了孙权的行动,却没能料到孙权竟然会率十万大军前来。
七千对十万,这仗怎么打?
固守待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主动迎战则无异于自寻死路!可曹操的军令在此,谁敢违抗?
尽管在场诸人除了薛悌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可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却难免心生疑惧。四个人中,只有张辽毫无惧色,道:“曹公远征在外,若是等到援军到来,敌人早把我们击破了。所以,曹公的意思,是让我们在敌军完成合围之前主动迎击,摧毁敌人的锐气,安定我方的军心,如此才可固守。”
李典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接茬。
张辽见状,不由怒道:“成败之机,在此一战。诸君若迟疑不决,那我就一个人出战!”
李典与张辽素来不睦,两人本来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可人家张辽如此硬气,李典又岂能做缩头乌龟?于是他慨然道:“此乃国家大事,我方才没说话,只是想看看诸君有何计策,现在你都这么说了,我岂能因个人私怨而不顾公义?愿同你一起出战!”
这个决心之所以如此难下,是因为大伙都清楚,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主动出击,基本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决定出战就意味着决意赴死了。
当天夜里,张辽募集了八百名敢死队员,然后宰杀了几头牛,犒赏众将士。
这无疑是“最后的晚餐”。吃完这顿,大概率是没有下顿了。
次日拂晓,张辽和李典率敢死队出击,抢在孙权各路大军完成集结之前,直奔孙权的帅旗而去。张辽身披铠甲,手持铁戟,一马当先,头一个杀入了敌阵。
他一边高呼自己的大名,以此震慑对手,一边左冲右突,接连砍杀了数十名敌兵,还把吴军大将陈武和另一名将领先后斩落马下,然后一口气杀到了孙权的帅旗之下。
猛将就是猛将,打起仗来完全是拼命三郎的架势。
孙权万万没料到,曹军竟敢主动出击,更没料到张辽如此生猛,居然一眨眼就杀到了自己面前。他大惊失色,慌忙掉转马头,奔上附近的一座山丘。左右亲兵赶紧用长戟围成人墙,把孙权护在当中。
张辽在下面大声叱骂,叫孙权下来决斗。孙权当然不可能下去。他现在暂时安全了,惊魂甫定之际,蓦然发现其实张辽带的兵很少,之所以能杀到自己眼皮底下,无非就是敢玩命而已。
这个发现让孙权瞬间就有了底气。他立刻下令部众包围张辽。
很快,孙权部众就把张辽和他为数不多的敢死队员围了好几重。张辽意识到“擒贼擒王”的突击战术已经失效,再打下去必死无疑,遂带着几十名部众拼死杀出了重围。
可是,余下的部众仍被困在包围圈中。他们看到主将跑了,忍不住高声大喊:“将军要扔下我们吗?”
张辽一听,连想都没想,立刻反身又杀了回来。
按照常理来讲,能在万军包围之中杀出去,已属万幸,一般将领早就逃得没影了。而且,能在身陷重围的情况下带着几十名部众杀出去,已经是非常难得了,绝不会遭人非议。假如张辽就这样一走了之,相信曹军上下都可以理解。
然而,为了弟兄们,张辽却义无反顾地杀回了重围之中。
名将之所以是名将,不仅是因为能征善战,更是因为能在危难时刻把部众的性命看得高于一切,却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没有意外的话,张辽这一次恐怕是要跟他的弟兄们一起战死沙场了。
可历史就在这一刻,再次出现了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反转。
孙权这边的将士,照理说也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且在兵力上拥有绝对优势,在这一仗中砍下张辽首级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事实却是:“辽复还突围,拔出馀众。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三国志·张辽传》)
张辽竟然在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把剩余的部众都解救了出来;而孙权方面,竟然被杀得人仰马翻,没有一个人挡得住张辽。更离谱的是,张辽“拔出余众”后,并没有逃回城中,而是带领部众继续鏖战,“自旦战至日中,吴人夺气”。
从早上一直战斗到中午,结果人多势众的吴军非但没能灭了张辽,反倒被打得十分狼狈、士气全无。比如吴军大将徐盛,不但挂了彩,连手中的长矛都被打掉了。危急时刻,所幸贺齐率部来援,才救了他一命,并帮他抢回了长矛。
如果陈寿关于这一仗的记载没有夸大其词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像这种平原地带的野战,曹军的战斗力显然要比吴军高出好几个数量级,否则绝对不可能打成这种结果。此外,这一仗的结果似乎也证明了,在短兵相接的战斗中,主将的杀气和部众的士气,要比“兵力”这个因素重要得多。
战斗结束后,张辽全身而退,回到城中,从容地加固防御工事。经此一战,曹军士气大振,人人都有了固守之心。
接下来,孙权带着他的十万大军围着合肥打了十多天,却始终未能撼动这座坚城。
直到此刻,孙权才意识到自己太过轻敌了。
本以为十万打七千,可谓易如反掌,不料刚一交战就被对手挫尽了锐气,之后这十几天的围城战,更是越打越没信心,只能徒增伤亡,外加耗费粮草。
十万人的后勤补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无取胜的把握,还不如趁早撤兵。
没办法,孙权最后只能下令撤退。
第二次声势浩大的合肥之战,就这样尴尬地落下了帷幕。
不过,故事到此并未结束。这场著名战役在即将落幕之际,又出人意料地给后世“观众”奉献了一个扣人心弦的“彩蛋”。
十万大军要撤退,自然不能轰的一下全都一块儿走,只能是一部一部有序撤离。当大部队陆续撤出战场后,孙权和吕蒙、甘宁、凌统等少部分将士,仍停留在逍遥津(今安徽合肥市东北,南淝河渡口)的北面,等待渡河。
可怕的张辽就是在这一刻,再度抓住了难得的战机。
他在城头上瞭望,发现孙权似乎落单了,立刻率步骑飞驰出城,第二次直奔孙权帅旗。
这一次,比上回更惊险。因为这次张辽带的兵力,已经远远多于此刻孙权这边的部众。见曹军突然来袭,吕蒙、甘宁等将领立刻挺身上前,勠力死战,凌统则领着侍从保护孙权后撤。
把孙权带到安全区域后,凌统旋即返身加入了战局。
这一仗的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十几天前那一仗,区别只是兵力强弱之势互换了而已。凌统血战到最后,左右部众悉数战死,而他本人也多处挂彩,险些丧命。最后,凌统估计孙权已经脱离危险,才且战且退地撤出了战斗。
可凌统并不知道,此时的孙权再度遭遇了惊魂一刻。
当孙权在侍从的护卫下策马逃上一座木桥时,竟然发现靠近南岸的某处桥面塌陷了一丈多长。而此刻,身后的追兵已越来越近。跟在他旁边的侍从官谷利,赶紧让孙权紧握缰绳,然后狠狠在马屁股上抽了几鞭。坐骑吃痛,飞奔而出,这才跃过了断桥。
可是,你孙权跃得过去,后面张辽的追兵自然也跃得过去,所以危险并未解除。
万幸的是,恰在这时,贺齐率领的接应部队乘船抵达,连忙把孙权接上了船,孙权这才逃过一劫。
张辽率部追到岸边时,孙权的船队刚刚扬帆而去,仅仅差了一步。
虽然没能生擒孙权,但张辽在这一战中的惊人表现,已足以令他威震江东,名扬天下。此次合肥之战,成为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张辽仅仅凭借这个战绩,便可当之无愧地跻身三国名将的行列。
后来,张辽的威猛之名传遍民间,以致老百姓要吓唬爱哭的熊孩子时,都会说:“你再哭,张辽就来了!”很多熊孩子果然就吓得不敢再哭。于是历史上就有了“张辽止啼”这个典故。
孙权死里逃生后,十分庆幸,便在船上设宴,一来慰劳众将,二来给自己压惊。然而这顿酒,大伙都喝得很不开心,因为这一仗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陈武战死,凌统重伤,徐盛等人也不同程度地挂了彩,甚至连主公孙权都两度遇险,差点被张辽掳了去……
尤其是考虑到双方的兵力对比,十万对七千,拥有绝对优势,本以为稳操胜券,可谁能想到,最后非但没拿下合肥,反倒被打成这副熊样,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众将都很郁闷。而最后一刻及时接应孙权的贺齐,除了郁闷之外,更多的则是后怕——假如自己来晚一步,后果岂堪设想?
为此,贺齐觉得不吐不快,便起身离席,一边流泪一边对孙权道:“主公乃至尊之身,应时刻注意安全,以持重为念。今日之事,几乎酿成大祸,我等内心无不震恐,犹如天塌地陷一般,还望主公以此为终身之戒。”
其实,孙权自己又何尝不后怕?
当初,他的父亲孙坚和大哥孙策都是因为麻痹轻敌才遭遇不测的,今日他又因为不够“持重”而险些重蹈覆辙,这个教训太深刻了,足以令他没齿不忘。
孙权心中感慨,连忙上前,抹去了贺齐的眼泪,道:“我也非常惭愧。今日的教训,定当铭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