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正月,一度被曹操击败的马超又卷土重来了。
当初马超败逃时,凉州一个叫杨阜的军事参谋就曾对曹操说:“马超有韩信、英布之勇,甚得羌人、胡人之心,若大军东归,不严加戒备的话,陇西诸郡恐怕就非朝廷所有了。”
果然不出杨阜所料,曹操班师没多久,马超就率羌胡军团横扫陇西诸郡,最后只剩下一座冀城(今甘肃甘谷县)还在坚守。
杨阜就在这座孤城之中。
此时,汉中的张鲁很清楚,马超就是他在北面的屏障——若马超一直在关陇一带纵横,曹操就永远不可能入侵汉中。所以,张鲁便派遣大将杨昂,率一万多人前去助阵,帮马超一起围攻冀城。
从正月到八月,凉州刺史韦康一直率众坚守,却迟迟等不到救兵。韦康遂命别驾阎温设法出城,去向驻守长安的夏侯渊告急。
当时,冀城被马杨联军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根本不可能从城门突围,阎温只好在深夜从水道潜出城外。次日凌晨,马超部众发现了地上的水渍,遂一路追踪,抓获了阎温。马超旋即押着阎温来到城下,命他告诉守军,说东边的援兵不会来了。
不料,阎温竟然扯起嗓子对着城头大喊,说大军不出三天必到,叫大伙不要放弃。
城上守军一听,顿时喜极而泣,高呼万岁。
马超大怒,本想当场砍了阎温,可念及这座坚城久攻不下,便软硬兼施,劝他改变主意,帮着劝降守军。可阎温却道:“侍奉君主,只有一死,没有二心,阁下不必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任何不义之言。”
马超没辙,只好杀了阎温。
然而,阎温口中“三天必至”的援兵,终究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城中守军又苦战了多日,依旧等不到一兵一卒。刺史韦康和当地太守等一干高官,全都丧失了信心,决定投降。杨阜顿时痛哭流涕,死命劝阻说:“我等率父兄子弟,以大义相互激励,只求一死,别无所愿,誓死为使君守住此城。可今天,你为何要放弃就要建立的功业,陷自己于不义之地呢?”
韦康等人不听,还是开门迎降了。
马超这个狠人,迁怒于他们顽抗了八个月,所以一进城就把韦康等人全都砍了,然后自命为征西将军、领并州牧、督凉州军事。
此时,夏侯渊已经奉曹操之命风驰电掣地赶来援救了。然而,冀城却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马超既已腾出手来,便率主力亲赴二百里外迎战夏侯渊。
双方交战,夏侯渊失利。
就在这个当口,凉州的氐族酋长杨千万又率众反叛,进据兴国(今甘肃静宁县南),与马超遥相呼应。
夏侯渊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克复冀城,且担心腹背受敌,只好撤兵回了长安。
城池陷落之后,杨阜假意投靠了马超,心中却时刻不忘夺回城池。碰巧,杨阜的妻子不久后病逝,杨阜便趁机向马超告假,以安葬妻子为由出了冀城,然后找到了他的大舅子姜叙。
姜叙时任抚夷将军,驻军历城(今甘肃西和县北)。杨阜见到他后,力劝他起兵夺回冀城。姜叙的母亲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老妇,对姜叙说:“韦使君遇难,你也有责任替他夺回城池,岂止是杨阜一人之责?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只要死于忠义,便是死得其所。你赶紧发兵吧,别考虑我,我自己会小心,不会拖累你。”
姜叙遂下定决心,旋即与部众赵昂、尹奉等人开始谋划,同时暗中派人潜入冀城,找到他的朋友梁宽和赵衢,说服他们充当内应。
刚刚计议停当,赵昂的儿子却不知何故落入了马超之手。马超显然不知道赵昂参与了杨阜和姜叙的起兵计划,但可能对他有些疑心,便把他儿子扣做了人质。
眼看起兵在即,赵昂却为此乱了方寸,只好跟妻子道出了实情,说:“我与姜叙他们谋划起兵,大事一定能成,可咱们的儿子怎么办?”
跟姜叙的母亲一样,赵昂之妻也是一个异常忠烈的女子。她听完之后,只厉声回了一句话:“为君父(代指刺史韦康)洗雪大耻,纵然砍头也不足为意,何况一个儿子!”
连一介妇人都如此豪气干云,还有什么可说的?干就完了!
建安十八年九月,杨阜与姜叙遽然发兵,进据卤城(今甘肃天水市西北);赵昂与尹奉则发兵进据祁山(今甘肃礼县东北),对马超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马超大怒,正犹豫是要坚守城池还是主动出击,卧底赵衢就在这时候给他献策了,鼓吹了一堆必须主动出击的理由。马超被说动了,旋即率部出城。
他前脚刚走,赵衢和梁宽后脚就把城门死死关上了。然后,他们还把马超留在城内的妻子、儿女全都砍杀了。
马超顿时进退失据,无奈之下,只好掉头去攻打姜叙的根据地历城。很快,马超便攻破城池,抓了姜叙的母亲。
这位老妇人面对马超的屠刀,却毫无惧色,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背叛父母的逆子、杀害君父的恶贼,天地岂能长久容你?你不快点去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不得不承认,姜母这话骂得没错。当初马腾和一大家子都在曹操手里,马超却全然不顾,肆意起兵,等于是间接害死了父亲和一家老小。就此而言,马超的确是“逆子”,被人如此诟骂一点都不冤。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马超自己的妻子、儿女都在这个时候死于非命,也未尝不是一种报应。
当然,骂完这番话,姜母就被马超砍倒在血泊之中了。紧接着,马超就又杀了赵昂的儿子。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马超除了杀人泄愤之外,也很难扭转进退失据、孤军被围的劣势了。
随后,杨阜、姜叙等人率部与马超决战。史书没有记载这一战的具体经过,但应该十分惨烈,因为杨阜竟然在此战中“身被五创”,就是身负五处重伤。
此战,马超大败,只好向南逃窜,投奔张鲁。
杨阜虽身负重伤,但侥幸未死。战后,曹操论功行赏,把杨阜、姜叙等有功人员十一人全部封侯。杨阜本人被封为关内侯。
这场冀城争夺战,在战乱连年的汉末三国其实并不起眼,充其量就是一场局部战役而已。而且,参与此战的人,只有马超是比较重要的角色,其他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小人物。
然而,这场战役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涌现了一群视死如归的忠义之士。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堪称一幅悲壮而感人的“义士群像图”。
当然,正如“春秋无义战”一样,汉末三国也根本没有什么“义战”可言,所有人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但是,这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像阎温、杨阜、姜叙、姜叙之母、赵昂之妻这些人,不论他们誓死效忠的对象是刺史韦康、魏公曹操,还是大汉天子刘协,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他们身上集体展现出的那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忠烈精神。
这,就是中国人的脊梁。这种精神,就是支撑中华民族历经数千年的苦难沧桑而屹立不倒的一根傲骨!
生活在今天这个和平年代的我们,有时候会难以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古人把“忠义”看得比命还重要?有时候,我们甚至会嘲笑他们愚忠和迂腐。然而,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和平与繁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战争和苦难才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并不是愚忠和迂腐,而是一种高贵的牺牲精神,也是我们这个族群得以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生存、挺立乃至繁衍不息的一种文化密码。
远的不说,从鸦片战争以来的这一百多年,如果不是一群又一群的仁人志士秉承着这种精神,前仆后继地踏上救亡图存的征程,那今天的中国又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记住这种精神,我们才有资格称自己为中国人;记住这种精神,我们这个族群才有资格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马超逃到汉中后,张鲁收留了他,还给了他一个“都讲祭酒”的职位。
别看这个职位有些不伦不类,看上去好像是个芝麻官,其实在汉中,这已经是二把手了。而汉中的官制之所以显得如此另类,是因为张鲁这家伙本来就与众不同。
张鲁,字公祺,沛国丰县(今江苏丰县)人,据说是西汉开国功臣、留侯张良的十世孙。张鲁的祖父叫张陵,早年客居巴蜀,在鹄鸣山学道,学成出山之后就开始忽悠老百姓,创立了一个民间宗教,叫“五斗米道”——凡是入道的人都要缴纳五斗米,故而得名。
可能是有不少人交了米之后没学到什么东西,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所以当时的舆论对张陵并不友好,江湖上的人送了他一个蔑称,叫“米贼”。
张陵死后,其子张衡继续传播五斗米道;张衡死后,张鲁继承了这个祖传衣钵。张鲁的母亲可能有些道行,善于攀附权贵,结交了当时的益州牧刘焉,张鲁也就随之得到了刘焉的信任。
后来发生的事情前文说过了,刘焉把张鲁派到了汉中,刘焉死后,张鲁不奉刘璋号令,刘璋愤而杀了张鲁的母亲,两边就结下了死仇。
张鲁割据汉中后,开始用五斗米道实行“政教合一”的统治,史称“以鬼道教民”(《三国志·张鲁传》)。张鲁自称“师君”,新入道的教众统称“鬼卒”,有了一定资历后称为“祭酒”,可以统领部众;资历更深的,称为“治头大祭酒”,麾下部众就更多了。
五斗米道教人“诚信不欺诈”,生了病以后也不用吃药,到“祭酒”面前去忏悔自己的罪过就可以了,总之跟张角的“太平道”半斤八两,忽悠老百姓的套路都差不多。
张鲁施行政教合一,汉中郡就不需要一般意义上的官员了,五斗米道的各级祭酒既是心灵导师,也是行政官员,抓起思想政治工作来,那真叫一个得心应手。
另外,张鲁还规定,凡是他治下的老百姓犯了罪,前面三次都可以经批评教育之后赦免,到第四次才入刑。
这么一弄,等于汉中郡的每个老百姓都可以合理合法地犯三次罪,所以当地人都很高兴,“民夷便乐之”。只是我们不知道,假如人人都最大化地利用这三次“豁免权”,先来个鸡鸣狗盗,再来个欺男霸女,最后来个杀人越货,而心灵导师们只是批评教育一下就把人放了,那么到头来,汉中到底是更太平了,还是更乱了呢?
如此脑洞清奇的规定,只能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要不是张鲁这种三代单传、天赋异禀的教主,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张鲁挺赏识马超,给他的“都讲祭酒”这个职位,比所有祭酒的级别都高,仅次于张鲁本人的“师君”之位。而且,张鲁还打算把女儿嫁给马超。只是,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有人提醒他说:“有那么一种人,连爹娘都不爱,怎么能爱别人呢?”
这当然就是指马超了,说的仍旧是马超不顾马腾和一大家子肆意起兵的事情。
张鲁一听,立刻打消了招他做女婿的念头。可见,这件事的确是马超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污点,不管走到哪儿都只能背着。
不过,历史总是很吊诡。被天下人如此诟病的马超,最后收留他的主公,居然就是最喜欢标榜仁义的刘备。并且,不是马超去投奔刘备,而是刘备主动邀请马超加盟的。
由此可见,作为老板,刘备其实也是很务实的。说到底,他的用人之道跟曹操并无本质区别——只要有才,能够帮自己打天下就行了,有德无德都在其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的马超并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会是成为蜀汉名将。眼下,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杀回凉州,夺回老巢,同时为自己的妻儿报仇。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春,马超从张鲁这儿借了兵马,然后挥师西向,开始猛攻祁山。姜叙连忙派人向夏侯渊告急。
诸将都认为,应先禀报曹操,方可出兵。夏侯渊怒道:“魏公远在邺城,一来一回就要四千里路,等到命令下来,姜叙早完蛋了,还救什么急?”
夏侯渊随即亲率大军出发,命张郃率五千步骑为前锋,火速驰援祁山。
马超虽然勇猛,但他的嫡系部众基本上都在之前的几次战役中拼光了,现在手下都是张鲁的兵,战斗力远远不如马超昔日的凉州兵团。况且,既然是借来的兵,就没有忠心可言,自然不可能替马超卖命。所以,当夏侯渊大军一到,结果可想而知,马超一战即溃,不得不再度逃回汉中。
夏侯渊击退马超后,心想大军既然出来了,索性搂草打兔子,把韩遂也一块儿收拾了。
当时韩遂驻兵显亲(治今甘肃秦安县西北),突闻夏侯渊来袭,自知不敌,赶紧夹起尾巴就跑。夏侯渊率部紧追,一路追到了略阳(今甘肃秦安县东北)。此地的西北面不远处,就是氐族酋长杨千万据守的兴国,韩遂往这边逃,显然就是想把曹军引入腹背受敌之境。
在距略阳城三十里外的地方,夏侯渊命部众稍事休整。有人建议稍后直接进攻韩遂,但也有人建议,应先北上攻击兴国,以免腹背受敌。
夏侯渊略加思忖后,同时否决了双方的提议。他说:“韩遂部众精锐甚多,而兴国的城墙也十分坚固,所以,咱们两边都不打,索性北上长离川(今葫芦河),直接去打羌人的老巢。韩遂的部众多是羌人,必然会去救他们的家乡。倘若韩遂准许羌人离开,那他的兵力就会削弱;如果他率部援救长离川,那我们便跟他野战,必可将其生擒。”
随后,夏侯渊命辎重部队原地待命,然后亲率一支轻骑北上,直趋长离川,攻击羌人的部落营地。韩遂闻讯,果然率部来援。众将发现韩遂兵力甚强,建议挖掘壕沟,修筑营寨,先稳住阵脚再伺机决战。
夏侯渊却不以为然,道:“我军转战千里,为的就是在机动中歼灭敌人,若缩在营垒之中,弟兄们士气一衰,就打不了硬仗了。敌军虽然人多,但很容易对付!”
曹军旋即擂鼓进攻,果然大破韩遂军。
韩遂经此大败,从此一蹶不振。不久,其部将阎行发动兵变,攻击韩遂,然后投降了夏侯渊。韩遂的势力越发削弱。他彷徨无计,一度想去投奔刘备,被人劝阻。一年后,韩遂又纠集了数万羌胡兵马,准备反攻阎行,但未及开打就被部将麹演、蒋石杀了,终年七十余岁。
夏侯渊击败韩遂后,乘胜进围兴国。氐人酋长杨千万弃城而逃,仅带少数亲兵投奔马超,余众皆降。夏侯渊越打越顺手,觉得还不过瘾,索性继续北上,大举扫**盘踞在高平(今宁夏固原市)一带的匈奴屠各部落,一战便将其彻底扫平。
夏侯渊不愧是曹军中屈指可数的悍将。在此次战役中,他把曹军最擅长的长途奔袭、机动作战和野战能力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其个人的机敏、果决和勇猛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同年十月,夏侯渊又奉曹操之命西征,平定了凉州人宋建割据的枹罕(今甘肃临夏市)。宋建自汉末大乱后便在此割据,自立为“河首平汉王”,还修筑王宫,设置百官,嚣张了三十余年,却一战就被夏侯渊收拾掉了。
其后,夏侯渊又派张郃渡过黄河,进入小湟中(今青海大通一带)地区,逼降了盘踞在这一带的诸羌部落。
经过上述几场战役,夏侯渊彻底**平了整个陇右地区,为日后曹操进攻汉中铺平了道路。
曹操对夏侯渊的赫赫战功大为赞赏,随即拜他为征西将军,还送给他八个字:“虎步关右,所向无前。”(《三国志·夏侯渊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