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五月,刘备一边加紧围攻雒城,一边给诸葛亮发去了进兵益州的命令。
诸葛亮遂留下关羽镇守荆州,然后与张飞、赵云等人各率所部,溯江西上,攻克巴东(治今重庆市奉节县东),进抵江州(今重庆市)。
巴郡太守严颜在此顽强抵抗,无奈城破被俘。张飞怒斥道:“我大军既到,你为何不投降,还敢抵抗?”
严颜面无惧色道:“是你们无道,侵夺我州,我州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
张飞大怒,命左右把他拉出去砍头。
见张飞气得脸色铁青,马上要被砍头的严颜反倒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砍头就砍头,何必发这么大火?”
这淡淡的一句话,充分显示了严颜过人的胆色。
张飞一听,深感敬佩,连忙亲自给他松了绑,其后不仅以礼相待,还将他奉为上宾。
严颜后来有没有为蜀汉效力,以及最终结局如何,正史没有记载,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他说的这句“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三国志·张飞传》),却从此被青史所铭记;而他临死不屈的气节,也从此传颂千古,不断激励着后人。
直到一千余年后,文天祥仍然在他的《正气歌》中歌颂着严颜的气节。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文天祥在此化用了八个典故,都是历史上以气节著称的故事,其中的“为严将军头”,说的便是严颜的事迹。
江州是益州的门户,拿下此地后,便可**川中平原了。
诸葛亮等人攻克江州后,旋即兵分三路,开始大举进攻益州:张飞由北路进军,攻下了巴西郡;诸葛亮由中路进军,攻下了德阳(治今四川遂宁市);赵云由南路进军,攻克江阳郡(治今四川泸州市),继而掉头北上,攻下了犍为郡(治今四川眉山市彭山区)。
最后,三路大军兵锋所指,毫无疑问就是成都。
此时,刘备已经率黄忠、魏延等部在雒城围攻了整整一年,却始终未能攻克。
庞统就是在这时身中流矢、不幸身亡的,时年仅三十六岁。刘备痛惜不已,追赐庞统为关内侯,日后每逢说起庞统,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为避免更多的伤亡,刘备命法正给刘璋写了一封劝降信。
法正的这封信写得很长,先是言不由衷地解释了一通自己“被迫”投靠刘备的理由,然后才转入正题,为刘璋分析眼前的形势,主要谈了三点。
第一,刘备现在势力很强,不怕打持久战,可你刘璋却“土地日削,百姓日困”,双方实力对比太过悬殊,你撑不了多久的。
第二,刘备大军已经占领了益州的大部分土地,诸葛亮、张飞和赵云“三道并侵”,试问你刘璋“何以御之”?且眼下的益州“吏民疲困”,起码有八成的人想要投降,你的统治根基已彻底动摇,就不必心存幻想了。
第三,白水关和白帝城,是益州一北一南的两大门户,“实为益州福祸之门”,而今这两大门户皆已洞开,“坚城皆下,诸军皆破,兵将俱尽”,而敌人却“数道并进,已入心腹”,你刘璋现在只能坐守成都和雒城,还有机会翻盘吗?
法正最后得出结论:“存亡之势,昭然可见。”(《三国志·法正传》)你身边那些谋士,其实也都看出这个形势了。他们眼下只是苟且偷生,没人肯为你献计,等到刘备兵临城下,他们更不可能为你尽忠效死。所以,你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投降,如此才能保住你刘璋一家老小的性命。
刘璋见信后,虽然满心惶恐,但仍心存侥幸,一个字也没回。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接着打了。
建安十九年夏,刘备军终于攻破雒城,然后从北面迅速进围成都;与此同时,诸葛亮、张飞、赵云也分别从东面、东北面和南面杀了过来,对成都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此时,成都城内还有精锐将士三万,库存的钱粮也足够支撑一年,所以将士和百姓都愿意死守,不肯投降。刘备打探到这个情况后,意识到如果强攻,必定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尽管最终也能打下来,可伤亡绝对不会小。
所以,还是要尽量想办法,迫使刘璋投降。
可是,法正的劝降信已经写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刘备思忖良久,最后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马超。
马超在关陇纵横多年,其凶悍勇猛的威名早已传遍益州。所以,成都军民或许不会忌惮刘备,但一定会惧怕这个发起狠来连爹妈都不管的马超!
若能请来马超加盟,那逼降刘璋之事就十拿九稳了。不过,马超眼下正在张鲁那边打工,他愿意跳槽吗?
刘备觉得无论如何,此事值得一试,便命不久前归降的益州官员李恢秘密前往汉中,去给马超递橄榄枝。
话说刘备这两年真的是“人品爆发”,运气好到不可思议——他这边刚想招揽马超,马超那边恰好也在想着跳槽。
马超之所以想跳槽,是因为在张鲁这边,他干得一点都不开心。首先,张鲁说到底就是个只求自保、不思进取的土皇帝而已,跟刘表、刘璋这些人如出一辙,这样的老板能干成什么大事?马超跟着他又能有什么盼头?其次,张鲁手下大将杨昂等人,担心马超抢他们的饭碗,便千方百计地排挤他,而马超势单力孤,若不赶紧另投明主,恐怕迟早被他们害死。
所以,李恢一见到马超,表明刘备之意,双方便一拍即合了。
马超立刻不辞而别,偷偷离开汉中,从武都(治今甘肃西和县)逃到了氐族人的聚居地,同时写了一封表忠心的信,让李恢带回。
刘备大喜,赶紧命人给马超传话,让他先别急着来,接着暗中派遣了一支部队与他会合,且化装成凉州兵团,打上了马超的旗号,最后才让马超带着这支兵马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成都城下。
之前马超被夏侯渊击败后,嫡系部众已死伤殆尽,身边只剩为数不多的亲兵,所以刘备才会来这么一手,其目的就是让刘璋和成都军民以为马超带着凶悍的凉州兵来了,从而达到威吓和震慑的效果。
果不其然,狠人马超一到,刘璋和成都军民就都吓坏了。《三国志·马超传》用了很简洁的四个字来形容其惊恐的程度——“城中震怖”。
刘备知道效果达到了,就不急着攻城,在围困了数十日后,才派谋士简雍给刘璋送去最后通牒。
虽然直到此刻,城中仍有部分军民愿意死守,但刘璋明白,大势已去,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无力回天了,只是徒然牺牲更多人的性命而已。
当天,刘璋便昭告城中军民,说:“父子在州二十馀年,无恩德以加百姓。百姓攻战三年,肌膏草野者,以刘璋故也,何心能安!”(《三国志·刘璋传》)
我们父子在益州二十余年,没有什么恩德给予百姓。很多百姓在这三年中死于战火、葬身荒野,都是因为我刘璋的缘故,我的心怎么能安呢?
随后,刘璋命人打开城门,与简雍同乘一辆车子,出城投降了。见此一幕,其麾下部众无不感伤落泪。
最后的时刻,刘璋所做的选择无疑是明智的,因为它的确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和他的家人。
平心而论,刘璋其实算不上无道之君,他统治益州的这些年,老百姓总体上还是安居乐业的。不论是之前否决郑度“坚壁清野”的提议,还是最后放弃抵抗,都是他善待百姓、心存仁慈的表现。然而,在汉末三国这样一个征战杀伐的乱世,“仁慈”非但不是优点,反而是一种致命的弱点,尤其是当能力和实力都跟不上的时候。所以,作为一个生性暗弱、才具平庸的人,刘璋凭借“子宫彩票”和后来的好运气得到的益州牧,最后肯定要凭实力丢掉。
这很公平,完全符合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同理,刘备夺取益州的手段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从综合实力的角度看,这其实也是他分内应得的——毕竟“能者上位”的游戏规则,终究要比拼爹、拼投胎技术的规则更为合理。
刘璋投降后,刘备并未赶尽杀绝,而是把他送到公安县安置,还把他的个人财物全都归还,同时把朝廷此前授予他的“振威将军”印绶,也一并还给了他,让刘璋至少在名义上还保持着权贵的身份,不至于沦为庶民。
随着益州之战落下帷幕,刘备终于拥有了一块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根据地。
从中平元年(公元184年)起兵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十年。刘备从二十四岁开始创业,历经磨难,饱尝艰辛,屡仆屡起,愈挫愈奋,终于在五十四岁这一年获得了成功。
老天爷仿佛是有意要把刘备打造成百折不挠的励志样板,所以在前面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给他挖了一个又一个坑,一直把他往死里整,在最后这几年,才终于像考核过关一样,赐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好运气,从而一举把他送上了人生巅峰。
刘备梦寐以求的霸业,至此总算是规模初具了。而三分天下的历史格局,也在这一刻正式奠定。从此,刘备才拥有了足够的实力和资格,可以理直气壮地跟曹操、孙权一起逐鹿天下了。
进入成都后,刘备大摆酒宴,犒劳三军,并取出府库中的金银,分赐给将士。
接着就是论功行赏了。
刘备自领益州牧,诸葛亮为军师将军,赵云为翊军将军,马超为平西将军,法正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黄忠为讨虏将军,魏延为牙门将军,糜竺为安汉将军,简雍为昭德将军,孙乾为秉忠将军,霍峻为梓潼太守。
关羽和张飞因之前皆已晋位将军,故此次没有提升。
除了嫡系之外,一批归降的原益州官员也都得到了晋升:董和为掌军中郎将,许靖为左将军长史,黄权为偏将军,李严为犍为太守,费观为巴郡太守,伊籍为从事中郎,刘巴为西曹掾,等等。
之前围攻成都时,刘备为鼓舞士气,曾与将士们约定,一旦打下成都,便任由众人劫掠府库,他一概不管。
如今成都拿下了,虽然是刘璋自己降的,并非将士们卖命打下来的,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刘备也不能食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把大小府库洗劫一空,不由懊悔不迭。
问题倒不是刘备抠门,不舍得那些金银珠宝,而是如此一来,财政立马吃紧,没过几天,各级公务员的工资就都发不出来了。
正当刘备一筹莫展之际,刘巴献上了两条宝贵建议。
第一,铸造新货币,面值百钱,即一枚新钱相当于一百枚旧钱,这样财政马上就有钱了,足以解燃眉之急。
第二,由于增发货币极易引发通货膨胀,所以必须采取一个配套措施,就是设立“官市”,即由官府开办集市(相当于国企的垄断经营),如此既能调节市场、平抑物价,又能广辟财源,给各级财政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
这两条建议,都是非常实用的经济政策,刘备当即采纳,予以推行。很快,两项政策就都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数月之间,府库充实”,新政府的腰包立马鼓了起来。
财政有钱了,军方一些人的胃口就又膨胀了,遂大造舆论,认为应该把成都的良田和豪宅都赏赐给有功将士。
这就是典型的“流寇思维”——每打下一块地盘,就将其视为战利品,必欲抢光掠尽而后快,然后再去抢下一块地盘。
可刘备是来益州开辟根据地、建立新政权的,稳定人心都来不及,岂能干这种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蠢事?但想要开疆拓土、扩张霸业,又必须得依靠这帮将士,故而也不宜公开打压他们,那该如何是好?
刘备决定找一个军方的人出面,让他配合自己演一出双簧。前提是,这个人必须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同志,而且要有德行、有威望,说话有分量,才能镇得住场子。
这个人就是赵云。
于是赵云就公开表态了,说:“当年,霍去病曾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如今曹操窃国,其危害比匈奴更甚,还不是贪图安乐的时候。必须等到天下安定了,将士们各回家乡,去耕作自己的土地,才适合赏赐田宅。眼下益州百姓刚刚经历战乱,应该把田宅归还他们,让他们安居乐业,如此才能得到士民的拥护,官府才能顺利地征发徭役、收取赋税,绝不能剥夺他们的财产来赐给自己宠爱的将领。”
很显然,这番话既是赵云自己的想法,也代表了刘备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此言一出,军方的舆论就平息下去了。
刘备要在益州扎根,作为集团二把手的诸葛亮,自然就有了用武之地。
此前刘璋统治益州,纲纪废弛,各方面的制度都不健全,要么无法可依,要么执法不严,导致地方上的豪强士族为所欲为,根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而现在轮到诸葛亮来治理,局面就截然不同了。
诸葛亮首先入手的就是制度重建的工作。他采取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推出了一整套严刑峻法。可想而知,豪强士族们过惯了不受约束的安逸日子,现在却动辄得咎,不免牢骚满腹,怨声四起。
法正时任蜀郡太守,相当于首府的市长,很多利益是跟地方上的豪强士族捆绑在一起的,对诸葛亮的做法自然相当不满,便出面与他交涉,说:“昔日高祖入关,只与当地父老约法三章,关中士民无不感恩戴德。如今,阁下凭借武力,据有一州之地,初具国家规模,还未对百姓施以恩惠和安抚,何况对当地人而言,您是外来之客,应该放低姿态。所以,我希望能放宽各种法律和规定,以满足士民的期望。”
这番话说得挺不客气的,大有以主人自居、压诸葛亮一头的意思。
诸葛亮当然不买他的账,于是直言不讳地(左扌右享)了回去,说:“阁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秦朝暴虐无道,政令苛酷,百姓怨恨,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天下立刻土崩瓦解。高祖基于这种情况,自然要采取宽大政策。可现在的益州就不同了,刘璋一向暗弱,且自刘焉以来,惯以恩宠笼络臣下,法律制度形同虚设,上下逢迎,互相奉承,以致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地的士族豪强,普遍横行不法,肆意妄为,君臣之道,逐渐破坏殆尽。用权位来笼络人,等权位高了,人反而会轻视;用恩德来宠爱人,等恩德少了,人就会翻脸。益州之所以弊端丛生,原因在此。我现在用法律树立权威,一切都按法律来办,臣民就会知道政府的恩德;对所授官爵严格审查,加官晋爵时才会感到荣耀。这就叫‘荣恩并济,上下有节’,治国理政的要义,就在这里彰显了。”
法正本想倚老卖老,教教诸葛亮怎么做事,不料反倒被他教育了一番,心里十分不爽,却也没有办法。毕竟人家是集团的二把手,给你面子是情分,不给你面子是本分,你又能如何?
当然,诸葛亮这个人,也不是全然铁面无私、不知变通的。在官场上混,有时候要坚持原则,毫不妥协,但有些时候,也得睁一眼闭一眼,难得糊涂。这其中的分寸,诸葛亮就拿捏得十分到位。
还是以法正为例。由于法正在刘璋时期混得很不如意,经常遭人鄙视排挤,心里积怨甚深,所以这回“衣锦还乡”后,他就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一连杀了好几个当年跟他结怨的人。
此时诸葛亮正在推行“依法治国”,而法正这么干,属于典型的公权私用,自然是于法不容的。于是有人就向诸葛亮告状,说:“法正太骄横了,将军应该启禀主公,打压他一下,免得他作威作福。”
如果诸葛亮是像包拯、海瑞那样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主,那这回他跟法正之间就有好戏看了。不过,诸葛亮绝非那种只讲法律、不讲政治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他就把法律暂时放到了一边,跟那个告状的人讲起了政治。他说:“主公当初在荆州,北边畏惧曹操的强大,东边忌惮孙权的逼迫,在家里还要担心孙夫人变生肘腋。直到法正成为主公的羽翼,才让主公得以展翅翱翔,不再受制于人。法正功劳这么大,怎么能禁止他,让他想称心快意一下都不行呢?”
诸葛亮的意思明摆着:法律固然重要,但它上面还有一个东西,就是政治。
要禁止法正很简单,把事情一查,依法惩治即可,但如此一来,人们一定不会夸刘备执法严明,而是会骂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到那时候,刘备的人设就崩了,还有谁肯替他卖命?为了维护法律,造成这么严重的政治后果,值得吗?
由此可见,凡事只讲政治、不讲法律,固然会滋生以权谋私的乱象;但凡事只讲法律、不讲政治,有时候就会影响安定团结。所以,具体事情要具体分析,关键是把握好一个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