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与袁绍假惺惺地和亲之后,就暂时息兵罢战了。可是,这头刚刚挂起免战牌,另一头马上就有人给公孙瓒下了战书。
这个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幽州牧刘虞。
前文说过,刘虞跟公孙瓒积怨已久,彼此都看对方很不顺眼。所以,当公孙瓒与袁绍大打出手的时候,刘虞便屡屡命他停战,可公孙瓒却充耳不闻,照打不误。刘虞身为领导,岂能容忍下属一再无视他?于是减少了他的粮秣供应,想给他点教训。
没粮怎么打仗?公孙瓒大怒,就放纵士兵从老百姓那儿抢粮。刘虞一向爱民如子,见公孙瓒如此变本加厉,气得一状告到了朝廷那里,历数公孙瓒的暴虐之罪。公孙瓒得知后,就针尖对麦芒,也奏了一本,指控刘虞克扣军饷。
远在长安的流亡朝廷本身就乱得一塌糊涂,谁还管得了地方军阀的这些破事儿?所以奏章呈上都如泥牛入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当然,刘虞和公孙瓒也没指望朝廷来主持公道,这么干无非是找个渠道发泄而已。反正走到这一步,双方的矛盾就彻底公开化了。公孙瓒索性连蓟县(幽州治所,今北京市)都不回去,自己在蓟县东南方修筑了一座小城,摆明了就是炒领导鱿鱼,自立山头了。
刘虞强忍怒火,多次叫他来蓟县开会,打算把事情摊开,大家有什么话当面说明白。可公孙瓒愣是不接招,每次都托病不去。
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冬,刘虞忍无可忍,终于发飙。他一口气集结了十万大军,准备一举讨平公孙瓒,给幽州各级官员来个警钟长鸣,让他们看看不尊重领导的下场。
当时,公孙瓒的部队都在外地驻防,除了少量守城部队,身边只有他的亲兵卫队白马义从,仅有区区数百人,怎么干得过人家十万大军?
事发突然,要召回部队根本来不及,公孙瓒这回真慌了,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敢从城门跑,怕被人家十万大军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便想在东边的城墙上凿个洞,偷偷溜出去。可是,这边墙还没凿开,刘虞就开始攻城了。
然而,刘虞不攻城还不要紧,一下令攻城,他自己的破绽就暴露无遗了。
因为刘虞一向有仁政的美名,他可不想被公孙瓒败坏了“爱护百姓”的人设,所以就给部众下令:不许伤害无辜,只杀公孙瓒一人足矣。
部众们傻眼了:公孙瓒又不是草垛子,摆在城头上让我们去砍,你要杀他不得先攻城吗?要攻城不就得先杀守城的人吗?你领导下这种不着调的命令,让我们怎么执行?
这还没完。刘虞还特意叮嘱大家:要爱护百姓的房子,不准纵火。
部众们一听,心里估计都在骂人了:敢问刘大领导,咱们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演习的?打仗不就是杀人放火吗?不准杀人不准放火,那还打个什么劲?!
除了刘虞本身的命令极不靠谱,他手底下这十万大军也纯粹是一帮乌合之众。因为刘虞是地道的文官,从来不会治军,他的部众向来军纪松散,而且缺乏训练。现在一下子把他们拉出来打仗,人人都跟无头苍蝇似的,加上他那“不准杀人放火”的奇葩命令,这城能攻下来才怪了。
所以,十万人乱哄哄地围着城池打了半天,攻势却十分疲软,没有丝毫战果。
公孙瓒是身经百战之人,一下就看出了刘虞的问题所在。所以,墙也不用凿了,人也不用跑了,就咱这几百号白马义从的兄弟,足以把刘虞那十万大军干得满地找牙!
随后,公孙瓒率领这数百骑冲出城门,径直杀进了刘虞的大军中。
我们说过,打仗不是靠人多,而是靠士气,当然也靠作战经验。如果一无士气二无经验,那么人越多反而越容易混乱,也会败得越惨。公孙瓒杀入敌阵后,因风纵火,左冲右突,一下就把对方的阵脚全打乱了。
于是,十万大军瞬间溃散,光是自相践踏就不知踩死了多少人。刘虞带着属下官员仓皇逃窜,到蓟县接了自己的妻儿,然后亡奔北边的居庸(今北京延庆县)。公孙瓒率部追至,猛攻三天,将城池攻陷,生擒了刘虞及其妻儿,押回蓟县。
不久,朝廷恰好派了一个叫段训的使者前来,准备增加刘虞的封邑,并让他都督六州军事,同时擢升公孙瓒为前将军,封易侯。
朝廷估计是怕二人矛盾激化,就想以加官进爵的方式分别安抚,问题是动作太慢了,到现在才打算处理这摊烂事儿,没想到人家早已经一决雌雄了。所以,段训这一来,反倒成了公孙瓒杀人的刀。
公孙瓒给刘虞安了一个罪名,说他当初与袁绍通谋,打算当皇帝,实属大逆不道,然后胁迫段训把刘虞及其妻儿押到闹市,全部斩首,同时还杀了一批拥护刘虞的官员。
至此,公孙瓒与刘虞的这桩宿仇总算了结了。
然而,幽州百姓得知刘虞被杀,无不流泪痛惜。
事实证明,刘虞的确是一位深得民心的好官,可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将领。如果在和平年代,以他的政绩和声望,一定可以入朝拜相,造福更多的百姓。只可惜,他生逢乱世——?一个全凭武力说话的乱世。在这样一个时代,不会治军打仗,就成了一个不可原谅的缺点,并最终成为他悲剧的根源。
刘虞固然是一个很仁慈的人,这是一种很好的品质,但仁慈却不能用在错误的时间、地点和对象身上,否则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在这一点上,刘虞其实很像一千多年后的明朝建文皇帝朱允炆。他也很仁慈,跟叔叔朱棣打仗的时候,也特意叮嘱即将出征的大将耿炳文,让将士们体察他的苦衷,不要让他背上杀害亲叔叔的骂名。言下之意,就是尽量生擒,这显然令前线将士无端背上了一个心理包袱。朱允炆最终败亡,也与此不无关系。
由此可见,仁慈这种品质一旦错用,就会变成迂腐。
而刘虞和朱允炆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很爱惜羽毛,很珍视自己的一贯人设。一般来讲,这其实也是一种好习惯,因为这会让人保持道德自律,但一旦用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和战场上,就会让一个人变得软弱无能。
简言之,“人设”这种东西,用得好叫作品牌,用得不好,就是包袱。
除掉了刘虞,幽州自然就成了公孙瓒的天下。然后,这位大权在握的“白马将军”就开始腐化变质了。
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说过:“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败。”这条铁律对谁都管用,公孙瓒当然也不例外。
公孙瓒这人原本就挺骄傲,现在成了幽州的一把手,越发变得骄横无比。《后汉书·公孙瓒传》给他罗列了一堆罪状,说他“恃其才力,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就是恃才傲物,不体恤百姓,别人对他的好他全忘了,但只要稍微跟他有点过节,他就一定会报复。
此外,他还嫉贤妒能。士大夫中凡是名望比他高的,他就随便给你安个罪名,让你锒铛入狱;凡是有才干的,他就百般打压,让你穷困潦倒,永无出头之日。总之自从当上大领导,公孙瓒就变态了,所作所为完全不可理喻,简直就是在自毁长城。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虐待那些优秀人才?他居然回答说:“因为这些人自认为有才,觉得富贵是天经地义的,那就算给他们富贵,他们也不知感激。”
理由如此奇葩,实在令人无语。我们只能说,一个人的官儿当大了以后,脑回路就会变得比较清奇,难以用常理揣度。
因为厌恶优秀的人,所以公孙瓒就专门跟一些下九流交朋友,比如摆摊算命的、贩卖丝绸的、开杂货铺的等。公孙瓒不仅跟他们称兄道弟,还结成了儿女亲家。而这些人傍上大领导之后,就开始作威作福,令幽州百姓怨声载道。
可想而知,公孙瓒的这些行为,令他完全丧失了人心,无异于作死。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冬,一个叫鲜于辅的刘虞旧部,率先打出了为刘虞报仇的旗号,推举一个叫阎柔的地方豪强为首领,然后招募了数万汉人和胡人,大举进攻渔阳郡(治今北京密云区),斩杀渔阳太守邹丹及部众四千余人。与此同时,乌桓人和鲜卑人也起兵响应,出动七千余骑,追随鲜于辅,并一同南下,准备迎回刘虞之子刘和。
前文讲过,刘和从长安出逃后被袁术给扣了,后来他又从袁术那儿逃了出来,投奔了冀州的袁绍。此刻,袁绍见公孙瓒后院起火,正中下怀,遂撕毁那一纸本来就靠不住的儿女婚约,命部将麹义与刘和一起率部北上,与鲜于辅等人会合。
就这样,公孙瓒的仇人们结成了统一战线,合兵十万,在鲍丘河(今潮白河,发源于河北丰宁县西北)与公孙瓒展开会战,大破之,斩首二万余。
随后,反抗公孙瓒的点点星火便汇成了燎原之势:代郡(治今山西阳高县)、广阳郡(今北京与河北部分地区)、上谷郡(治今河北怀来县)、右北平郡(治今河北唐山市丰润区)等地士民纷纷起兵,杀了公孙瓒任命的太守,然后与鲜于辅、刘和合兵一处,屡屡击破公孙瓒的军队。
转眼之间,刚刚独霸幽州没多久的“白马将军”公孙瓒,就陷入了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他知道大势已去,难以挽回,于是就想学董卓,找个风水宝地,建一座城堡,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很快,他就把大本营迁到了易县(今河北雄县西北)。因为据民间谣谶说,这地方最适合“避世”。
公孙瓒命人沿城墙挖掘了十道壕沟,然后在城中堆起了几座五六丈高的巨大土丘,在其上修建高楼;位于中央的一座土丘最高,足有十丈,公孙瓒便居于此处。
他这幢高楼,大门用铁打造,常年紧闭,侍从警卫都屏退于外,凡七岁以上男子皆不得入内,里面只有他和妻妾侍女。平常处理公务,都让人用绳子把文书吊上去。他要对外传达命令,就让侍女用嗓子喊,为此还进行了专门培训,“令妇人习为大言声,使闻数百步,以传宣教令”(《后汉书·公孙瓒传》)。
从此,公孙瓒就闭门不出、谢绝宾客了,更不想再上阵打仗。他麾下的谋士和将领眼看领导死心塌地要做宅男,便陆续离开了他。
有人问他:“为何甘愿就这么隐退了?”
公孙瓒答:“想当年,我驱逐胡人于塞外,扫除黄巾于孟津,以为天下很快就能平定。可时至今日,战乱才刚刚开始。看起来,我已无能为力,不如息兵罢战,休养生息。如今我的大营,外有壕沟十重,内有高楼数座,还有粮食三百万斛,等到把这些粮食吃完了,天下大事也自有分晓了。”
这口气,基本上跟董卓如出一辙,都把这个世界当成了一个进退自如、来去自由的游乐场,以为他们想进来玩的时候就可以翻云覆雨、为所欲为,而他们不想玩的时候,就可以退隐江湖、富贵终老。
然而,之前的历史已经证明:董卓错了。之后的事实还将证明:公孙瓒也错了。
即便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权力的游乐场,游戏规则也不是他们理解的那样。除非你从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否则一旦上了牌桌,就必须玩到底。你不能在牌面好的时候赢得钵满盆满,却在牌面变差的时候说你要金盆洗手了。这是不现实的,牌桌上的所有对手都不会答应。因为,牌桌上的每个人从一开始就都押上了自己的脑袋,你要么赢掉别人的,要么输掉自己的,二者必居其一。
所以,既然公孙瓒可以在牌面好的时候赢下刘虞的脑袋,别人当然也可以在他牌面变差的时候赢下他的脑袋,这正是这个游戏的公平之处。公孙瓒想在这个时候全身而退,就等于破坏了游戏规则,当然会有对手站出来表示反对。
就比如袁绍,他是绝不会让公孙瓒挥一挥衣袖轻轻走掉的。
你不带走一片云彩可以,但必须把脑袋留下。
短短几年后,袁绍就率领冀州大军,一路杀到了公孙瓒精心修筑的这座“铁城堡”下,不依不饶定要拿下他这颗颜值甚高的大好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