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那伙流氓军阀赶走吕布、杀了王允后,朝廷就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李傕自命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假节,郭汜为后将军,樊稠为右将军,张济为骠骑将军。四人皆封侯。李傕、郭汜、樊稠在长安共掌朝政,张济出镇弘农(治今河南灵宝市东北),防备关东诸侯。
见李傕等人赢得钵满盆满,凉州那边有两个军阀顿时心痒难耐,也赶紧跑了过来,准备捞点油水。
这两个人,一个是此前与边章一起作乱,后来因内讧杀了边章的韩遂;还有一个,是韩遂的新搭档,即日后蜀汉名将马超之父——马腾。
马腾,字寿成,扶风郡茂陵县(今陕西兴平市东北)人,据说祖上是东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马腾是典型的西北汉子,身材魁梧,年少时家中贫困,以砍柴为生。稍长从军,因讨伐羌人叛乱有功,历任军司马、偏将军等职。中平年间,天下渐乱,马腾便与韩遂等人纵兵叛乱,在关中肆意劫掠。
董卓把持朝政后,将二人招安。随后董卓入关,就邀二人前来长安,共同对付关东诸侯。两人也想依傍董卓,可又不想被他当枪使,所以就磨磨蹭蹭,都一年了也没来。直到董卓被诛,李傕等人兵变成功,他们才本着利益均沾、见者有份的原则,一口气跑到了长安。
李傕也知道,不给点好处这两个家伙是不会走的,于是就封韩遂为镇西将军,让他回去驻守金城(今甘肃兰州市);封马腾为征西将军,让他驻守郿县(今陕西眉县),这才把他们打发了。
可是,没过多久,马腾就又不安分了,私底下有事求李傕。李傕不搭理他,马腾大怒,立即发兵,气势汹汹往长安而来。小皇帝刘协一看又要打仗了,连忙派使者去说和,可马腾根本不买小皇帝的账。
这时,韩遂也跑来凑热闹,名义上说要劝马腾和李傕和解,其实就是来帮马腾打架的。
眼瞅着这帮军阀起了内讧,几个仍忠于汉室的朝臣觉得时机来了,就暗中联络马腾,准备与他里应外合,除掉李傕等人。
这几个朝臣就是谏议大夫种邵、侍中马宇、左中郎将刘范。
马腾和韩遂见朝中有人充当内应,底气更足,马上率兵进抵长平观(今陕西泾阳县西南)。此处距长安已近在咫尺。
就在这紧要关头,种邵等人的密谋泄露,遂慌忙出逃,亡奔扶风郡的槐里县(今陕西兴平市)。李傕摆平了内鬼,便命侄子李利和樊稠、郭汜一同出战,进攻马腾和韩遂。马、韩不敌,只好逃回凉州。稍后,樊稠等人又进攻槐里县,轻而易举就攻破了城池,将种邵等三人全部斩杀。
为了不跟马、韩二人结怨,以免他们又来骚扰,李傕随后做出姿态,以皇帝名义下诏,赦免了两人的叛乱之罪,又挖空心思地杜撰了两个头衔:封马腾为安狄将军,韩遂为安降将军。
估计除了这两个新头衔,相关待遇也有提升,所以马腾和韩遂就此消停了。只是,忠于汉室的种邵等人白白赔上了性命,在军阀恶斗的滚滚浊浪中,连一点小水花都没翻起来。其实,就算他们得手了,帮马腾战胜了李傕,结果又能如何呢?恐怕也只是换一个绑匪而已。献帝刘协作为人质的命运,注定不会有丝毫改变。
虽然赶走了马腾和韩遂,但李傕等人绝非铁板一块。
事实上,自从把持朝政之后,他们之间的争权夺利就开始了,好几次险些爆发流血冲突。之所以还能压得住火,首先是因为贾诩一直从中弥缝,力劝他们要识大体、顾大局,其次是外面还有马腾和韩遂的威胁,故而李傕等人虽然内斗不止,但基本上还算一致对外。
可是现在,来自马腾和韩遂的威胁解除了,所以李傕等人的冲突立刻升级,很快就从明争暗斗发展到了自相残杀。
导火索是李傕的侄子李利。
之前,李利随樊稠一起攻打马腾和韩遂,仗着是李傕的侄子,出工不出力,对樊稠这个顶头上司也很不尊重。樊稠就骂他,说:“你知道吗,很多人都想砍了你叔叔的脑袋,你还仗什么势?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李利怀恨在心,就开始找樊稠的把柄,结果还真被他找着了。事情发生在樊稠打败马、韩二人后,追击到了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韩遂派人给樊稠传话,说咱俩是凉州老乡,本无私人恩怨,打仗是出于公事,现在我要走了,咱们还是见个面、话个别吧。
于是,两人便屏退随从,约了个地方单独见面。说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就是手拉手聊了好一阵子,然后才依依惜别。(《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三》:“交臂相加,共语良久而别。”)
而这一幕,当然被李利尽收眼底。一回长安,他便迫不及待地跟李傕打了小报告。李傕顿时大为警觉。稍后,樊稠又提出要去打关东诸侯,要求李傕给他增加兵力。李傕越发料定樊稠要反,遂起了杀心。
数日后,李傕通知樊稠来开会,然后就在会议上当众杀了他。
樊稠一死,这帮军阀就越发相互猜忌了。郭汜的老婆就跟他说,“一栖不两雄”,即一个鸡窝里容不下两只好斗的公鸡,劝他别太相信李傕。有一天,李傕宴请郭汜,郭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感觉不适,怀疑是被李傕下毒,情急之下赶紧喝了一大碗粪汁。
这粪汁,可不是什么解药,真的就是粪便的汁液,目的就是催吐。结果,郭汜的确吐了,只是吐得肠子都快出来了。
次日,恼羞成怒的郭汜立刻发兵攻打李傕,双方旋即在长安城内展开混战。
可怜的小皇帝刘协赶紧又出面劝和,却再度被当成了耳旁风。郭汜杀红了眼,就想把刘协劫持到他的军营,不料有个手下叛变,跑去跟李傕告了密。结果,李傕就抢先劫持了天子和百官,然后把宫中的金银珠宝搜刮一空,最后一把火把皇宫和官署都给烧了,还殃及了附近的一大片民宅。
刘协欲哭无泪,只好派太尉杨彪、司空张喜等一大帮朝臣去找郭汜,力劝他们和解。这些大臣中,就有当初平定黄巾之乱的功臣朱儁,时任大司农。郭汜一看大臣们自动送上门,二话不说就把他们给扣了。
你劫持天子,我就劫持百官,看谁斗得过谁!
朱儁一生为官,哪里碰到过如此荒诞的事情?顿时急怒攻心,当天就去世了。可怜这位东汉末年的一代名将、平定黄巾的赫赫功臣,最后竟然死得如此不值。
就这样,李傕和郭汜这两个毫无底线的流氓军阀,从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二月开始混战,一直打到六月,双方共战死了一万多人,却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战争并非发生在一般的战场,如山野、平原等无人之处,而是在昔日的西汉帝京长安城内。所以,最遭殃的,当然就是城里的百姓了。祸不单行的是,这一年的长安,恰好又碰上天灾,粮食歉收,饥饿难忍的百姓只好人吃人——大人吃小孩,男人吃女人,凶狠的吃老实的,青壮的吃老弱的。
据史料记载,董卓被杀时,长安城尚有数十万户百姓,但在经历了一连串战乱和饥荒之后,“二年间,民相食略尽”(《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三》)。
这年六月,李傕的部将杨奉,跟他生了嫌隙,想要刺杀他,结果事情泄露,便率部投奔了郭汜,于是李傕的势力相对削弱了一些。
不久,驻守弘农的张济赶回长安,打算调解李、郭二人,并将小皇帝刘协迎往弘农,貌似很忠心,其实真正的动机,无非也是想过一把绑架天子的瘾。
李傕之前从凉州请了一帮羌人和胡人来当雇佣兵,承诺送给他们宫女,然后这帮人就跑到刘协住的地方闹事,索要宫女。刘协彷徨无计,只好求助于贾诩。贾诩遂设宴款待羌胡头领,许诺给他们封侯和大量赏赐。羌胡头领这才引兵而去。
李傕本来还不答应和解,现在雇佣兵一走,势力更弱,只能同意,然后跟郭汜交换了女儿,互为人质。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七月,刘协和百官终于离开长安,在张济、杨奉、董承等人的护送下,踏上了东归之路。
从初平元年被董卓劫持到长安,一晃五年过去了,刘协也从一个九岁的孩子,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年。然而,人质的身份始终没有改变,只是绑匪换了一茬又一茬;悲剧命运同样没有改变,只是流亡之路变了一个方向。
长安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所以李傕也只能离开,进驻池阳(今陕西泾阳县)。而郭汜仍不死心,追上天子车驾,打算劫持刘协前往高陵(今陕西高陵县)。刘协愤而以绝食相抗,整整一天水米未进,郭汜才悻悻作罢。
十月,刘协一行抵达华阴(今陕西华阴市),当地军阀段煨很是殷勤,赶紧奉上粮食衣物等,然后郑重邀请天子前往他的军营。
此刻的刘协,很像《西游记》里的唐僧,不仅一路上要碰到无数妖魔鬼怪,而且每个妖魔鬼怪都试图绑架他。这个可怜的傀儡天子,其实手上一丁点权力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军阀们打他的主意,因为他们都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利益和价值所在。
见半路上杀出个劫道的,杨奉、董承等人当然不干,旋即跟段煨打了起来。双方一打就是十多天,却难分胜负。刘协赶紧又派人劝架,双方这才罢手。
可是,谁也没想到,这边刚把战乱平息,身后那两个大流氓——李傕和郭汜便又打过来了。
自从刘协一走,李、郭二人就总觉得人生当中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他们离不开刘协。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爱上了刘协,而是“权力的毒瘾”发作了。在这个世界上,对很多人来讲,最类似于毒瘾的,恐怕就是“权力瘾”了。从没掌握过权力的人倒也罢了,只要曾经大权在握,那么一旦权力离手,对这些人而言就无异于丢了半条命,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权力再抢回来。
于是,李傕和郭汜这对冤家在这一点上又找到了共同语言,便又携手踏上了追赶天子的征程。
可笑的是,杨奉、董承刚刚跟段煨罢战,回头就又跟张济发生了冲突。张济一怒,索性又跑去跟李傕、郭汜合伙,然后掉转枪口一起对付杨奉和董承。
世界上最善变的是什么?
不是天气,也不是人心,而是东汉末年这帮反复无常、行为乖张的流氓军阀。看他们分分合合、打打闹闹,你不会觉得是在看严肃的历史,而是在看一档胡编乱造、雷死人不偿命的劣质肥皂剧。
十一月初,刘协一行走到弘农,李傕、郭汜和张济就追上来了,杨奉和董承连忙回头应战,结果被打得大败,百官和士卒死了大半,连皇室的御用物品如玉玺、符节、典籍等,也全都弄丢了。
数日后,刘协一行逃到曹阳(今河南灵宝市东北),露宿在黄河南岸的荒野上。董承和杨奉自知兵力薄弱,难以抵挡,便一边派人去找李傕他们,假意求和,拖延时间,一边派密使渡过黄河,向昔日的黄巾白波军首领李乐、韩暹、胡才等人(均已招安)求援。
抢天子这种好事,李乐等人当然不会错过,立刻带上数千骑兵,渡河南下,与杨奉、董承联手,对李傕等人发动攻击,大破之,斩首数千。
这回,刘协又有了新的保镖,或者说又落入了新的绑匪手中,然后急急忙忙继续东行。李傕等人不甘失败,再度追了上来,又打了一仗。这一仗,死的人比弘农那一仗还多,光禄勋邓渊等一批大臣被杀,司徒赵温等人被俘。李傕本打算杀了赵温等人,因贾诩劝阻才作罢。
李乐、董承等人带着刘协跑到陕县,结营固守。李傕等人追至,将军营包围。这时,负责护卫天子的羽林军只剩下不到一百人,李乐的部众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李乐无奈,打算带刘协乘船,顺黄河东下,到洛阳附近的孟津登岸。太尉杨彪则认为,黄河风高浪急,这么做太危险,还是先渡河,到北岸再做打算。
于是这天深夜,李乐找到一艘船只,带着刘协等人仓皇登船。百官、士兵、宫女等人争相上船,秩序大乱,很多人甚至跳进水里,扒着船舷要爬上来。董承和李乐挥戈乱砍,霎时,船上出现了一幕惨烈的奇观,用《资治通鉴》的话说,就是“手指于舟中可掬”。
什么意思?就是很多人扒着船舷要上来,用刀一砍,手指头纷纷掉在船上,所以随便用手一捧,都可以捧起一堆断掉的手指头。
混乱过后,最终上船的,除了董承、李乐等人,也不过是天子刘协、皇后伏寿、太尉杨彪等几十人而已。剩下的大多数官员、宫女和士卒,就只能被无情地扔在岸上等死了。时值深冬,很多人就这样被活活冻毙。稍后,李傕追至,那些侥幸没冻死的,也都被一一砍杀了。有个当初与王允一起谋划刺杀董卓的朝臣,事后躲过了李傕的清洗,但这次却没能躲过,终究还是死在了李傕手上。
这个人就是士孙瑞,之前的职务是仆射,临死前的官职是卫尉。
如此乱世,又陪着这位倒霉天子遭逢如此厄运,死时还能留下姓名,被后人所知,或许已经是一种幸运了——至少相对于那天夜里,被扔在黄河岸边的无数具尸体而言。
经过惊魂一夜,刘协一行终于登上黄河北岸,来到了李乐位于大阳(今山西平陆县)的军营。此时的河内太守是张杨,正驻扎在野王(今河南沁阳市),听到消息,立刻带上数千人,背着粮秣来给落难的皇帝进贡。
十二月初,刘协坐着牛车前往河东郡的治所安邑(今山西夏县)。河东太守王邑献上绢帛布匹。刘协将其赏赐给太尉杨彪等人,以示对他们这一路护驾的慰劳。当然,对于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刘协更是得有所表示。
可眼下的刘协穷得叮当响,真金白银断然拿不出来,唯一拿得出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就只有朝廷的官爵了。
于是,张杨、王邑、李乐、胡才等人,全都加官进爵。由于索要官爵的军阀太多,刻印都来不及,只好拿铁锥在空白官印上随便凿几下,反正拿出去能唬人就行了。
王邑献完绢帛、换取了官爵后,对天子的态度立马冷淡了,连座像样的房子都没安排,只给了几间门户残缺的破屋子。刘协没办法,也只能将就,反正别像李傕、郭汜那样穷凶极恶,他就谢天谢地了。
条件虽然简陋不堪,但朝廷总得有个朝廷的样儿,刘协还是会与杨彪等人举行朝会。由于门户无法完全关闭,所以每当君臣开会的时候,就会有一帮大兵挤在外面的篱笆上围观,还推推搡搡,不时爆出一阵哄笑。
这也许是史上“透明度”最高、最没有威仪和尊严的朝会了。不过,对于劫后余生的刘协和杨彪等君臣来说,能有个地方栖身已是万幸了,哪还敢去想“尊严”这种奢侈品?
眼下,生存是唯一的刚需,其他都是后话。
勉强安顿下来后,刘协派人去跟李傕、郭汜和解。李、郭二人虽心有不甘,但毕竟鞭长莫及,也无从折腾了,这才把此前俘虏的一批大臣和宫女给放了回来,同时交还了一些御用物品和衣服。
但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一大堆人放回来,粮食立马就不够吃了,于是很多官员和宫女只好到地里去摘些菜叶和野果,勉强糊口。
不久,上回殷勤献粮的张杨又来了,不过这回却是空手而来,什么都没带。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把天子接到洛阳去。李乐、杨奉等人一听就不乐意了。在他们看来,天子是他们拼着老命抢回来的,你张杨献了几袋米就想把天子弄走,想得倒美,门儿都没有!
张杨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阴着脸走了。
可想而知,他并不会就此作罢。因为他是军阀,而只要是军阀,骨子里就跟李傕、郭汜那帮人没啥两样——谁都想把天子攥在手中,然后号令天下诸侯。
因此,对刘协而言,这个名叫安邑的地方,就绝不是他流亡之路的终点。甚至,曾经的帝都洛阳也不是。
他真正的终点,在一个叫许都的地方,眼下的名字还叫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