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0年,正月,东汉朝廷改元初平,是为汉献帝初平元年。
这一年,普遍被史学界视为三国时代的真正开端。之前只是序幕,从这里才算正式开场。当然,名义上的三国鼎立,要直到三十年后才会出现:公元220年,曹丕在许昌篡汉称帝,史称曹魏;公元221年,刘备在成都称帝,史称蜀汉;同年,孙权被曹丕册封吴王,次年自立年号(正式称帝是在公元229年),史称东吴。
虽然名义上的三分天下要从那个时候算起,但被后世熟知的大部分三国人物和精彩故事,却基本上都集中在前三十年。所以无论是正史《三国志》还是小说《三国演义》,都是从汉灵帝末年及“董卓之乱”写起。
此刻,汉献帝初平元年,三国大戏开场的第一声锣鼓,自然又是由董卓敲响的。
他派人毒杀了不久前被废的少帝刘辩。
如果说四方群雄痛恨董卓的情绪就像是一个火药桶,那么董卓此举,就是往桶里扔了一根点燃的火柴。
是年正月,天下群雄并起: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南阳太守袁术、长沙太守孙坚,当然还有陈留太守张邈,以及在己吾起兵的曹操,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缔结成关东联军,从各个方向进逼洛阳,讨伐董卓。
袁绍袁大公子,眼下的官职是渤海郡(治今河北南皮东北)太守。
当初他跟董卓开撕,逃离了洛阳,董卓本来想追杀他,有人劝谏,说老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最好不要结这个梁子,不如赏他个一官半职,以免后患。董卓觉得有理,就给了他这个官职,还赐了个侯爵。
袁绍本来是瞧不上董卓给的官爵的,可眼下正好可以用来号令群雄,不要白不要。然后,他觉得名头还不够响,就加封自己为“车骑将军”,同时拿出盟主的派头,赏了曹操一个“行奋武将军”的头衔。“行”就是代理的意思,比起袁绍自然是矮了一截。不过这还是看在曹操是他过去死党的分上,要是别人,袁绍还不一定给呢。
眼看关东联军来势汹汹,摆开了一副群殴的架势,董卓心里就慌了。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对方的手还那么多,加起来都快赛过蜈蚣了,他董卓再能打,也逃不过一顿暴揍,搞不好横尸街头,死了都没人埋。
所以,此地不可久留。想来想去,还是回自己的老巢关西比较稳妥。
这一年二月十七日,董卓悍然下令:迁都长安。
上自皇帝、宗室、文武百官,下至所有士绅百姓,一个也不例外,全都得走。而且迁都之前,董卓还决定做一件事——把洛阳毁了。
他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任何人得到。所以,他要把洛阳变成一座废墟、一座死城、一座人间地狱!
于是,就在这一天,这座经历了一百六十五年的岁月沧桑、哺育了十二朝天子的东汉帝都,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董卓一声令下,西凉军倾巢而出,将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扔进了帝国的宗庙、宫殿、官署、学校、园林、寺院、粮仓、商埠、作坊、民居……顷刻之间,洛阳方圆二百里内的所有房屋被全部焚毁,**然无存。
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就叫“室屋**尽,无复鸡犬”。
当然,放火之前,董卓早已用莫须有的罪名,把洛阳的有钱人全都砍了脑袋,为的就是抢劫他们的财产——房子带不走,只能烧掉,但钱是好东西,不能糟蹋了。
活人的钱董卓要,死人的钱,他也要。
他命令吕布,把皇室陵寝和文武百官的祖坟全部刨开,将一百多年来陆续埋入地下的墓葬珍宝盗挖一空。
最后,西凉军像驱赶牲口一样,把洛阳的数百万人逼上了通往长安的流亡之路。这也许是东汉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人口迁徙。可怜这些百姓,一路上纷纷倒毙,而且死法多种多样: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有被士兵鞭打而死的,有互相拥挤踩踏致死的,也有因饥饿互相残杀而死的……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中国老百姓很早就发出过这样无奈的叹息。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太平”往往是短暂的,连绵不断的战争和此起彼伏的灾难才是它的常态。所谓的和平岁月,经常只是两个乱世之间的过渡和间歇。时至今日,聪明的人类仍然没有办法阻止战争,相反总是在制造各种人为的灾难。所以,世界依旧动**不安,今日如斯,明日恐怕亦复如是……
这一点,其实杜牧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看透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
为防止关东联军追击,董卓自领一支精锐断后,坐镇洛阳城南的皇家园林“毕圭苑”。此时此刻,这也许是洛阳唯一还有活人的地方。
关东联军虽然声势浩大,从北、东、南三个方向进围洛阳,但奇怪的是,董卓已经把洛阳给烧成黑炭了,袁大盟主和各路诸侯却没有半点动静——战鼓擂了大半个月,愣是没有一个人冲上战场。
此时,曹操、张邈、鲍信等人驻兵酸枣(今河南延津县),袁绍、王匡驻兵河内(治今河南武陟西南),袁术、孙坚驻兵鲁阳(今河南鲁山县北)。曹操觉得没人出兵不对头啊,赶紧写信给袁绍等诸位大佬,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一段话:
“举义兵以诛暴乱,大众已合,诸君何疑?向使董卓闻山东兵起,倚王室之重,据二周之险,东向以临天下,虽以无道行之,犹足为患。今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不可失也。”(《三国志·武帝纪》)
遗憾的是,曹操的唾沫星子飞了半天,大佬们却一个个装聋作哑,还是毫无反应。
这一幕很有讽刺意味——日后以奸雄著称的曹孟德,在这一刻,跟袁绍这帮各怀鬼胎的家伙比起来,纯洁得就像一朵白莲花。
他可能没搞明白,这帮所谓的英雄豪杰,表面上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号,实际上跟董卓一样都是军阀。他们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比谁都精——每个人都想保存实力,捂着自己的老本,却指望别人跟傻子一样冲上去拼命。
说到底,以袁绍为首的这帮人,并不是想平定董卓之乱,而是想在董卓之乱中分一杯羹。
眼看这帮大佬一个个雷打不动,曹操只好自己去做这个冲锋在前的“傻子”了。
各路诸侯中,只有一个人讲义气,跟他一起并肩上了战场。
此人就是济北相鲍信。当时,人人都围着袁大盟主转,只有这个鲍信,料定袁绍这种人最终难成大器。相反,他十分看好曹操,曾对曹操说:“最后能带领天下英雄拨乱反正的,只有你了。某些人现在看上去很强,可迟早完蛋。”话中所指,自然是袁大盟主了。
听说曹操要去打头阵,按兵不动的铁哥们儿张邈觉得过意不去,就让卫兹去跟随曹操,还象征性地给了一点人马。
随后,曹操和鲍信毅然拔营,向洛阳进兵。刚刚走到荥阳境内的汴水,便与董卓部将徐荣遭遇,双方开打,结果不难预料:曹操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董卓麾下,都是常年在西北边境与羌胡作战的劲旅,战斗力十分强悍。而曹操和鲍信手下,大多是招募不久的新兵蛋子,根本不是西凉铁骑的对手,自然一战即溃。
这一仗下来,鲍信负伤,其弟鲍韬阵亡,还有曹操的天使投资人卫兹,也不幸战死了。很可惜,虽然卫兹的眼光很好,投对了人,但是时运不济,刚创业就挂了,所以也就永远分享不到日后曹操给他带来的巨大红利了。
而曹操本人,也被乱箭射中,摔落马下。他的马更是被射得像刺猬一样,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危急时刻,堂弟曹洪把马给了他,然后牵着马一路拼杀,好不容易才突出了重围。
曹操初次创业募集的第一笔资本,就这样没了,一仗就拼光了。
当曹操收拾残兵败将,带着满腔的憾恨回到酸枣时,张邈等人仍旧坐在大帐中喝酒、吹牛。这帮人手里总共有十几万兵马,可就是不想出动一兵一卒。曹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今兵以义动,持疑而不进,失天下之望,窃为诸君耻之!”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咱们打着大义的名号起兵,可你们却犹疑观望,寸步不前,让天下人大失所望,老子都替你们害臊!
当然,骂归骂,曹操还是很耐心地提出了一套对付董卓的用兵方略,希望这帮大佬能够以大局为重,多少干点正经事儿。
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因为张邈等人完全无动于衷,酒照喝,牛照吹,日子照样过。
曹操的满腔忠义之心和报国之志,终于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分道扬镳吧。曹操带上所剩无几的部众,黯然离开酸枣,往家乡谯县的方向疾驰而去。
尽管又一次被现实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番,可曹操并未气馁,正如当初在官场上三起三落、“治世能臣”的理想一再幻灭也没有消沉一样。
创业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失去雄心和**。
所以,曹操决定回家乡募兵,重整旗鼓,再战江湖。
谁也没想到,曹操前脚刚走,关东联军后脚就起了内讧。
别看这些军阀天天喝酒吹牛,表面上气氛很好,其实暗地里一直互相使坏,都想乘人不备把别人吞掉。这不,兖州刺史刘岱就瞅准机会干掉了东郡太守桥瑁,旋即占了他的地盘。张邈等人见势不妙,纷纷作鸟兽散,各回各家去了。
两个月前还大义凛然、口口声声要讨伐董卓的关东联军,就以这样一种非常难看的方式散伙了。本来还惴惴不安、如临大敌的董卓,看到这出闹剧,估计牙都笑掉了。
底下的人树倒猢狲散,身为盟主的袁绍,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他可没空去管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这会儿,他正和冀州牧韩馥一起,在张罗一件正儿八经的大事——另立皇帝。
袁绍要拥立的这个人,是时任幽州牧的刘虞。
刘虞是汉室宗亲,为政宽仁,体恤百姓,在幽州颇得民心。据说黄巾之乱开始之时,青州、徐州等地的流民都跑到他那儿避难,前后竟达一百余万人。刘虞不仅来者不拒,全部予以收容,而且大力抚恤,让他们都能安居乐业,以至这些人都忘了自己是来逃难的。(《后汉书·刘虞传》:“流民皆忘其迁徙。”)
平心而论,如果是这样的人来当大汉皇帝,那当然比乳臭未干的刘协强得多。可问题在于,袁绍和韩馥处心积虑要拥立刘虞,并不是替老百姓和汉朝社稷考虑,而是出于他们自己的私心。说白了,无非是挂羊头卖狗肉、扯虎皮做大旗:你董卓立了个刘协独霸朝纲,我袁绍就立一个刘虞跟你分庭抗礼,看最后谁斗得过谁!
对袁绍的这点花花肠子,刘虞自然是心明眼亮,所以坚决不上当,不管他怎么忽悠都不答应。袁绍没辙,就去怂恿曹操,让他跟着一块儿劝进,横竖都要把刘虞架上天子之位。
曹操之前到家乡谯县及扬州等地又募集了几千人马,此刻已经赶到河内与袁绍会合。对曹操而言,这些日子辛辛苦苦到处奔波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打败董卓、迎回刘协吗?人家刘协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你们就要另立皇帝?现在天下已经够乱了,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么干,动不动就立个皇帝,那天下岂有宁日?
所以,曹操断然拒绝了袁绍的提议,说:“诸君北面,我自西向。”意思就是你们都去拥立刘虞吧,我一个人去救西边的小皇帝。
曹操之所以二次募兵之后没有另立山头,还来投奔袁绍,就是指望他有个盟主的样子,真正挑起“讨伐董卓、匡扶汉室”的大业,可袁绍的表现再度令他大失所望。
说穿了,这个袁本初就是第二个董卓!
曹操这回彻底死心了。
看来,想在这个乱世中立足,并闯出一番事业,不能指望任何人,只能靠自己。
袁绍在曹操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却仍不死心,又鼓动了一伙离休后没事干的老干部,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联名拥戴书,屁颠屁颠地跑到幽州去劝进。刘虞大怒,指着这伙人破口大骂,说要是再这么逼他,他宁可逃亡匈奴,让所有人都死了这条心。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袁绍和韩馥还能把人逼死不成?没办法,他们只能相顾无言,悻悻作罢。
以袁绍为首的关东诸侯忙着打各自的小算盘,自然是便宜了董卓。
他在洛阳的御花园里悠哉乐哉,一边赏花一边看着这伙人演戏,再掐指算算自己从洛阳洗劫了多少财富回关西,感觉人生赢家不过如此,这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坦了。
不过,天下诸侯并不都是像袁绍这帮人那样自私自利没血性。
至少还有个猛人,就从南方一路杀了过来,一直杀到了董卓的眼皮底下,并且还把他打痛了。
这个人就是孙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