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我负人,毋人负我(1 / 1)

关于曹操从洛阳出逃这件事,罗贯中老先生兴许是觉得太过平淡,就在《三国演义》中演绎了一个情节,说曹操拿着司徒王允给他的一把七星宝刀,以献刀为名要刺杀董卓,结果险些被董卓察觉,只好把宝刀献上,然后纵马出逃。

这么虚构一下,故事自然是生动曲折了,只是逻辑上不太靠谱。试想,当时的董卓已是大权独揽,整个洛阳的兵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曹操就算行刺得手,能溜得掉吗?这可不像当年行刺张让那么简单,拿只手戟挥舞两下就能把人唬住。

说白了,历史上的曹操若真敢这么玩,恐怕早就死在董卓刀下了,还做哪门子的乱世奸雄?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可能逞这种匹夫之勇,更不用说精明过人的曹操了。

逃出洛阳后,曹操一路东奔,不过他的目标并不是家乡谯县,而是距此不远的陈留郡(治今河南开封市东南)。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原因有三:

首先,他已下定创业的决心,要起兵讨伐董卓,所以不可能再回老家去当寓公;其次,陈留距洛阳仅四五百里,方便窥伺京师动向,可随时发兵进攻董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时任陈留太守的张邈是他过去的铁哥们儿,彼此知根知底,意气相投,可联手共同创业。

去往陈留的途中,曹操经过了一个地方:成皋。

这座东汉末年的十八线小县城,就是今天河南荥阳的汜水镇。曹操绝对没想到,他将在这个地方无意间制造出一桩血案。

这桩血案,就是杀吕伯奢一家。

凡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对这个故事都很熟悉,但多数人可能不知道,这桩并不复杂的杀人案,在历史上其实有三个版本。这三个版本,陈述的杀人动机和案情经过都不尽相同,基本上就是一出“罗生门”,很值得我们玩味一番。

第一个版本,出自曹魏官员王沈所著的《魏书》:“太祖……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第二个版本,出自西晋史家郭颁的《魏晋世语》:“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第三个版本,出自东晋史家孙盛的《杂记》:“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

三个版本的共同点,就是曹操的确杀了吕伯奢的家人。然而,曹操究竟为何杀人,这才是本案的焦点。

按照王沈的说法,是吕家人见财起意,要抢劫他的马匹和财物,曹操不得已才把他们杀了。果真如此的话,曹操属于正当防卫,顶多算是防卫过当,理应得到世人的谅解,就算把他拉上法庭,要让他负刑事责任,法官估计也会酌情从宽。

问题在于,王沈的说法可信吗?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王沈的身份背景。实际上,史学家只是他的第二身份,王沈的第一身份其实是曹魏的大臣,在曹髦(曹丕孙子)时代官居侍中。说白了,他就是曹魏公司的高管。我们能指望他一边领着曹家的高薪,一边写史揭露公司创始人曹老板的杀人罪行吗?

恐怕很难。

从司法实践的角度来看,一个案件中,与被告方存在利益相关的证人,其证言的真实性一向备受质疑,被法庭采信的概率也是很低的。

其次,王沈的证词,存在很大的逻辑漏洞。我们都知道,曹操本人就是练家子,身手相当了得,按照《三国志》的说法,叫“才武绝人,莫之能害”,所以当年刺杀张让才能全身而退。而按照王沈所言,他借宿吕伯奢家之时,身边还带了好几个骑兵侍卫。试问,吕家人的脑子得进多少水,或者事先吃了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才敢打劫曹操?况且当时曹操是在逃亡,神经高度紧绷,恐怕连睡觉都睁着眼睛,吕家人对他下手,不是找死吗?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认为,王沈在《魏书》中的说法可信度很低,极有可能是对曹操的袒护,甚至捏造事实。

排除掉最可疑的证词,那么事实应该就在后面的两个版本中。

郭颁的《魏晋世语》和孙盛的《杂记》都认为,曹操杀吕伯奢家人并非出于正当防卫,而是怀疑对方要害自己,所以先下手为强。但二者的区别也很明显:郭颁的说法可以认定为谋杀,孙盛的说法则倾向于误杀。

郭颁说,吕家人“备宾主礼”,也就是盛情款待了曹操,可曹操却恩将仇报,在没有任何可疑迹象的情况下,仅仅出于莫须有的疑心就把人家八口人全杀了。毫无疑问,这是妥妥的谋杀,所以郭颁的证词对曹操最为不利。

而孙盛虽然同样认为曹操杀了人,却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案情细节:

首先,在案发前,曹操听到了“食器声”。按字面意思,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但历代史学家基本上都认为,这里指的应该是杀猪宰羊的磨刀声。而当时的曹操正在逃命,属于典型的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肾上腺素立马飙升,何况还听见了磨刀声。可以想见,曹操当时有多么惊恐和愤怒,于是来不及多想就把吕家人干掉了。可一杀完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杀猪宰羊要款待他。

这就有了案发后的第二个关键细节,曹操发现自己杀错了,便凄怆地说了一句:宁可我对不起别人,也不能让别人对不起我。

如果孙盛提供的这两个细节属实的话,那么很明显,这是误杀。虽然理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因为多数人在那种情况下都有可能产生误判,进而导致错误的行动。“凄怆”二字,就足以表明曹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之后的悲伤和愧疚之情。

上述三个版本,王沈明显是在替曹操洗地,欲盖弥彰的味道太浓,最不可信;郭颁则是把曹操写得像个冷血杀手,仿佛杀人可以不需要理由,显然走了另一个极端,同样不足采信。所以,千百年来,人们普遍采信的都是孙盛的说法,因而才有这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流传千古。

在此,有必要指出的是,大多数人记住的其实不是孙盛《杂记》里的这句原话,而是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写的那一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这句其实是山寨版,是罗贯中对原版的改写。

两句话乍一看差不多,可往细了一想,尤其是放在不同的语境下时,差别还是挺大的。

孙盛的原版,是曹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后的凄怆之语,虽然“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同样也透露了曹操性格中的自私和冷酷,但语气并不是理直气壮,而是含有很大的无奈和某种程度的自嘲。看着孙盛的描述,我们甚至可以脑补出曹操说这句话时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样子。

然而,在罗贯中那里,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三国演义》第四回写道:曹操先是误杀了吕家的八口人,然后和陈宫一块儿仓皇逃离,不料恰好遇见买酒回来的吕伯奢,曹操索性把吕伯奢也给杀了,理由是怕他发现家人惨死后会来追杀他们。陈宫受不了,骂曹操不义,曹操就用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回敬了他,一副理所当然、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样子。

罗贯中虚构了不同的语境,又在孙盛的基础上加了“天下”两字,口气就从凄怆无奈变成了霸道豪横,似乎为了一己私利损害全天下的人都没关系,这就很有些反社会、反人类的味道了。

很显然,罗贯中这么一写,曹操的大奸大恶就被完全坐实了,可以说是毫无人性,令人发指。任何人看到此处,都会恨不得把曹操撕了。而他说的这句话,从此就跟着《三国演义》流传天下,变得妇孺皆知了,同时也成了“奸雄曹操”自私残忍、冷酷无情的如山铁证。

然而,这是小说,不是历史。

历史上真实的曹操,的确有自私残忍的一面,但并非像罗贯中刻画的这样没有人性。

我们知道,罗老先生出于维护汉室正统的立场,在小说中是把曹操当反一号、国贼来写的,所以必定要把他妖魔化。这一点我们完全理解,却不能苟同。

我们尊重罗老先生的历史观,也敬佩他的文学才华和艺术贡献,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尊重历史、尊重事实。换言之,只有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拨开文学创作的面纱和艺术虚构的油彩,我们才能还历史人物以本来面目。

话说曹操带着凄怆的心情离开成皋,继续东行,途经中牟县,然后差点在这里丢了性命。

他被一个亭长给逮住了。

汉代的亭长,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所长。这位所长警惕性很高,看到一个外乡人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觉得十分可疑,就不由分说把他扭送到县衙了。

惨的是,这时董卓发出的通缉令,已经赶在他前头送到了中牟县。县令一看,这蓬头垢面的家伙居然是朝廷要犯,那就不啰唆了,就地处决吧。

危急时刻,一个不知名的小功曹救了他的命。

功曹相当于县里的组织部长,官不大,只是个科级干部,但对官场上的人事信息比较敏感,听说过曹操的名头,就劝县令说,现在世道已乱,就别为难天下豪杰了,能放就放了吧。言下之意,做个顺水人情,留条后路,指不定山水有相逢,日后能派上用场。

县令想想也对,就这样把曹操放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三国演义》把中牟县令安到了陈宫头上,后来还演绎出了著名的传统京剧曲目《捉放曹》,其实都是没影的事儿。历史上的陈宫,虽然不久后就投到了曹操帐下,但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当群演呢,根本轮不上他来主演“捉放曹”。

曹操捡回一条命,不敢再耽搁,马不停蹄就赶到了陈留,然后跟铁哥们儿张邈一拍即合,旋即开始招兵买马,正式创业。

毕竟是高干子弟,家里有的是钱,一说要创业,他爹曹嵩二话不说,立马打来一笔巨款。此外,曹操还在陈留当地找了一个名叫卫兹的天使投资人,拉到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风险投资。这位投资人很看好曹操,听他宣讲了创业计划后,立刻竖起大拇指,说:“平天下者,必此人也。”

如今,在风投市场上苦哈哈到处找融资的创业者们,多么希望早日碰到自己生命中的卫兹啊!瞧瞧人家多有眼光,刚一认识就给曹操投钱了,还对他那么有信心。

没错,能碰上卫兹这种天使投资人,曹操的确很幸运,可作为创业者,有时候我们也得退一步,思考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曹操?

如果答案不太肯定,那就别老是怪运气差。

有了投资,接下来就是组建创业团队了。老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听说阿瞒大哥创业了,家乡谯县的曹氏宗亲和夏侯氏的弟兄们排着队就来了,兄弟辈的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子侄辈的有曹休、曹真等。

很快,曹操就拉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

这就是他逐鹿天下、纵横三国的最初的本钱。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十二月,曹操在陈留下辖的己吾县(今河南宁陵县西南),正式竖起了讨伐董卓的义旗。从他仓皇逃离洛阳到现在,仅仅时隔三个月。

这一年冬天,站在朔风怒吼的己吾城头,向西遥望洛阳方向乱云飞渡的天空,曹操胸中一定激**着澄清宇内、平定四海的豪情与壮志。

在他看来,倒行逆施的董卓就是全天下人的公敌,若四方群雄共举义旗,诛杀此贼可谓易如反掌,用他不久后对袁绍等人说的话来说,就是“一战而天下定矣”!

然而,此时刚刚创业的曹操,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他对即将到来的乱局完全估计不足,对复杂多变的世道人心更是想得过于单纯。所以很快,他就将迎来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幻灭……

说穿了,创业这件事,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