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杜文亲临中散令翟量的府邸,看望在朝堂上被打伤的这个孱弱汉人。
翟量出二门迎驾,跪叩之后,傻乎乎抬头说:“大汗,臣没有请假呀?”
杜文笑起来,指着他半张淤紫的脸:“那朕该夸你带伤办事,是贤臣循吏的典范么?”
翟量脸还肿着,笑一笑扯到嘴角都会疼,表情很难看地低声说:“本来就被人嘲笑臣这个汉人孱弱无能了,若是因为这点子小伤再请假,不知多少人要说臣矫情……”
杜文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说:“起来吧。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安静不被人打扰的说话的地儿?”
“有,有有。”翟量起身,指了指后头,“花厅水榭,都很安静,四面都是通敞的门窗,一眼就什么都看得到,不怕人过来‘打扰’。”
杜文满意地点点头。进了屋子里,他摆摆手说:“衡权,你不用准备茶水点心了,朕一般不在外头用这些东西。叫家里服侍的人都离得远远的。”
而他带来的侍卫和宦官,也训练有素,很默契地在水榭外头五六丈远的地方围起来——既能护着里头,又听不见皇帝与大臣交谈的内容。
“衡权,”杜文依然是称他表字,毫不带侮慢,“让你受委屈了。”
翟量先还有些手足无措,但被抚慰后心定了下来,确实有些委屈,但他还是挺着脖子说:“不委屈!臣的一片公心,天地可鉴,大汗知道,臣就死而无憾了。”
杜文笑道:“朕知道你有公心,其实有私心也可以的呀。”
翟量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一牵,疼得紫肿的脸一阵抽痛,顿时攒眉咧嘴一副怪相。
“是的。”他老老实实说,“也有私心。思静生子,若是这么急就封了太子,按着国朝旧制,思静就……就……”
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偷偷瞟瞟杜文的神色——皇帝一脸“深以为然”的淡笑——他的胆子就大多了,在自己家里,说话也可以略带逾矩:“臣和堂妹其实也算不上很亲,她是嫡室的女郎,臣只是旁支的庶子,小时候那是看天上人一样看她。但自从送亲之后,接触多了,知道她是个可以做贤妻良母的女郎,虽然不敢为家中女郎谋求高位,但她若是因儿子当了太子而送了一条命,纵使是追赠皇后,臣也觉得不值。何况,大汗于她……于她还是有情的,想必也……也舍不得吧?”
杜文一副淡漠无情的样子笑道:“妻子如衣服,舍不得啥呀!衡权,你不要乱猜朕的心思!若是在外人面前提‘舍得舍不得’这种茬儿,朕可是立马可以办你。”
他神情诡异莫测,但翟量就是横了一条心说:“是,所以在家宅里,想必大汗是许臣直言,不会怪罪的。古人说‘圣人忘情’,但是要做圣君,岂能真正无情?民瘼其瘳,还是要感同身受才能体会,大汗你看佛家论慈悲,也要先入世呢!不然高僧说的‘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是什么意思呢?”
杜文倒给他说得愣了愣。
回忆起来,他和翟思静的真正和解,真正相知相许,不是自他把她困在身边始,也不是自他得到她的身子始,而是从他在危难之时终于放弃一直以来自私的狭念,返身救她开始,也是从他在伤重时做那个漫长而零散的噩梦,了解她的苦难开始。
民瘼其瘳,道理相通,他的政治理想当然不是登上那个位置吃喝玩乐,从小儿跟着阿爷处政,后来又跟着翟思静读书,他也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圣君啊!
翟量见他茫然的样子,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忐忑久了,又不见对面这位皇帝发话,想想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咬咬牙干脆跪地道:“大汗见恕。”
杜文回神道:“你无罪,谈不到恕不恕。起来吧。”
他坐在那里,抚膝道:“这次首先发难的是贺兰氏,朕虽不觉得意外,但觉他们首先做这个出头鸟,是愚蠢的胆大了。”
他想着母亲那里的面首,心里当然明白为什么,明白贺兰氏是倚仗着什么,所以接下来的神色就更加冷冽了:“本来朕就瞧他们不顺眼,现在既然首先犯朕的忌讳,不收拾他们都说不过去。贺兰部和晋中、关陇接壤,这两处朕有心腹的军队,不怕他敢作祟;原来只是特别担心贺兰部会联合柔然,再与东边的闾氏部族成连横之势。现在我在贺兰部和柔然之间,安插了翟家。”
他手指头叩击着桌面,淡笑道:“转眼一年了吧?翟家虽然在瑙云那片苦寒之地,但没有人在意,没有人阻隔,其实是自由身。重新吆回门客、收拾部曲、建立军镇,只要朕肯放权,翟家人敢不敢为朕先驱,歼灭贺兰部?”
他的眼睛锐光闪闪,直直地盯着翟量。
翟量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好半天说:“这个……”
杜文皱眉鄙夷道:“废物!”
翟量顿时说:“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帝肯放权,就是要拿翟家当把刀,对付他不便出手的贺兰部。以杜文的手腕和魄力,翟家只要肯乖乖当这把刀,两面夹击,贺兰部没有不灭的道理——皇帝要的是兵不血刃的表象,避免其他三部寒心。而翟氏如果得到贺兰部的地方,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与鲜卑人共襄天下”的愿望就实现了三成了。
杜文这才笑了。
翟家有这个贼心,也有这个贼胆,从依附乌翰开始,他就看出来了。而现在,翟家迁离陇西,根基已经不在了,所倚仗的还是朝廷的任用,所以并不怕他们翻天。
政治的事就是这样,黑与白是不存在的,全是灰色。
站好队伍,明确方向,必要时敢背黑锅,不怕灭族。是成是败、是“英雄”是“狗熊”就是赌个天命而已。
只有下愚才会听信史书的吹和踩,在当世和后世里把“忠”“奸”“贤”“愚”等等字样贴在人的额颅上!
杜文毫不心急,回到平城宫之后,照常处政,但凡有人跟他提“立太子”,他就回一句“干卿何事?”噎得人说不出话来为止。
然而,那些联名的折子,一个个名字都记录下来;那些茶肆酒馆谈论“立太子”时义愤填膺的人物,一个个名字都记录下来;那些公卿官员府邸里夜晚私谈的车马停顿太久的,一个个名字也都记录下来。
最狡猾的狼王指挥狼群捕食,是不喜欢耗费力气去围追堵截的,它喜欢圈定一块地方,等那昏头昏脑的羚羊或野鹿撞进来,再不动声色缩小它的包围圈,最后一击撕咬,置敌于死。
翟思静休息满五十日的那天,杜文笑吟吟捏着一叠笺纸来到蒹葭宫里。
翟思静伸头问:“这是什么?”
“礼物。”杜文笑道。
翟思静觑见那些笺纸并不是崭新的,想来不是他在书肆里淘到、想讨好她的宝贝,于是笑道:“朝堂上有什么可以拿来叫我开心一下的?”
闪闪眼睛又说:“想来是上表请封太子,然后赠我一个可敦皇后的名号,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赐死?”
她表情漫漠,甚至还带着笑容。
杜文笑着把笺纸扔在桌上,到睡榻前捏她的脸:“聪明聪明!勇敢勇敢!也只有你能够匹配我叱罗杜文了!”
“抬爱!”她骄傲地一扭脖子,躲开他的手指,“刀子绳子毒酒,哪样不那么痛苦?”
杜文揽住她不让她躲开,说:“都痛苦,我都舍不得。你老老实实依赖我,我自然保护好你,不叫你受一点苦。”
说完就强行亲吻她。
等候她坐月子这些日子,真是难熬极了,虽然日日可以在一起,但唯恐伤了她,就连亲吻也难以惬意,今日已经在外头问过诊脉的御医和日常伺候的年长嬷嬷,都道是产妇休养得不错,将近两个月下来,身体各处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自然急吼吼的。哪怕是亲吻,都觉得她口齿生香,领子里一阵一阵飘逸着暖融融的香气,他的血脉也一线滚热,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寒冷晚上,只觉得燥热得恨不得立刻把身上碍事的衣物全部褪光!
然而她挣扎得厉害,即使手脚被他的手和膝盖控制着,她的牙齿还是狠狠给了他嘴唇一咬。
杜文吃痛,只好松开,有些委屈地问:“怎么啦?!”
翟思静嗔怪地斜乜着他:“怎么坏毛病又来了?这强横霸道真是难改呢!”
杜文揉揉嘴唇,嬉皮笑脸说:“我改,我改。”
然后问:“怎么改?”
翟思静看看他这狗腿子的样子,想笑又憋着,冷脸说:“带来的‘礼物’先让我瞧瞧呀。”
杜文爬下榻,去拿了那叠笺纸递给她,然后乖乖地垂腿坐在高榻边儿上,侧头端详着翟思静一张张看笺纸,他倒也耐心,觉得她凝神的侧脸也看不够。
好容易翟思静看完了,起身亲自把一张张笺纸叠齐,叹口气说:“原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条根本没用。”
然后坐到杜文身边,捧着他的脸颊笑道:“放心,我不愁,愁也没办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软绵绵寻了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亲了下去。
她唇吻很软,但是绵里带刚,也很有趣味,特别是唇舌时不时和他若即若离的,就像战场上最善于用兵的将领,总把敌人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杜文急上来想把她压到床上肆意亲个够,但双手刚刚拢住她的腰,就想到她刚刚的警告,原本打算使力的双手就只敢柔柔地上下抚弄了。
吻到间隙里,翟思静喘息着离开了一些。
杜文看着她脸颊上粉嘟嘟的颜色,眼睛里水汪汪的媚态,知道她自己这一番,也把自己撩拨到了。
他笑道:“我叫杜文,不叫杜康。”
翟思静“噗嗤”一笑,坐在他怀里,埋首在他肩窝,声音又甜又低:“我知道……”
可是一样像醇酒一样叫人解忧。
“那……”他悄然问,“今天行不行呢?”
她到底还是羞涩的时候多,刚刚放纵了一小下,这会儿又娇花一样倚着他的胸怀,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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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这章有私货。
是非成败、忠奸贤愚,不是绝对否认,但我厌恶绝对贴标签的行为。
看了关于黑格尔的哲学纪录片,确实,历史进程就像钟摆一样在极端的摆动之后趋于平衡。所以道德的发展绝非简单、单一的论调,它也是随着人类世界的发展而不断变化、修正的。
在言情小说里讲这个不大合适,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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