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嫔妃为皇帝产子的消息终于在前朝传开。皇帝杜文也很大方,赏赐群臣金花、美酒和绸缎,大大地君臣同乐了一番。
但贺喜之外,一些别有意味的折子也来了。比如明面儿上是恳请皇帝立太子的奏折,堂堂皇皇讲什么“储副是国家根本,立定根本,则民心所向。请大汗速立太子,以安众心。”
杜文嘴角一翘,不置一词。
着急的是作为中散令的翟量——他在鲜卑族的政治枢纽里浸润了这几年,一应体制自然是晓得的,顿时站出来举笏道:“大汗,贺兰中书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太子是国家储副,所以才不能马虎了事。现在只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还未知贤愚寿算,急急立了高位,万一并不如意怎么办?”
那贺兰氏的中书顿时斜目过去,当着杜文的面,在朝堂上斥责翟量:“你他妈是什么臭嘴!大汗的皇子,什么不知道贤愚寿算?你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愚笨,还是诅咒大汗的皇子早夭?!”
翟量气得脸都涨红了:“谁诅咒来?!你含血喷人!——大汗,臣的意思,既然欲立太子,知道这是国本的大事,当然不能随意。哪怕说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也得等到年龄才看得出来。大汗何必急于一时?”
杜文一言不发,冷冷地瞥瞥那个贺兰中书,又冷冷地瞥瞥翟量。
贺兰中书冷笑道:“汉人就是迂腐!国本一定,大家的心也就定了。贤愚寿算什么的……又不是说立了太子就不能改了!”
翟量直着脖子说:“国家立国本,都朝令夕改的,叫群僚和百姓如何看待朝廷?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大汗的亲生儿子,说立就立,说废就废,藩王和废黜的储君是不一样的!敢情不是你生的你不懂得疼爱?!”
那贺兰中书恼羞成怒,一拳头就砸过来。
翟量反应过来,想着反正打不过他,挨这一拳,自己也算铁骨铮铮了,于是闭着眼睛等着挨打。
拳头砸在左脸上,半边脸顿时麻了,然后耳朵“嗡嗡”地响,他到底是个文弱身子,天旋地转压根儿站不稳了,一个旋磨儿就摔倒在地上,屁股蹲儿倒是痛得明显,晕乎乎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杜文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在上头一拍扶手:“放肆了!你们俩当朕的明堂是撒野的地方?!”
贺兰中书急忙跪下来认罪。
翟量还在晕头转向中,都没反应过来。
杜文看着口鼻淌血的翟量,眼睛懵啊懵的都睁不开。他冷冷扭头对贺兰中书道:“既然知罪,罚你也不冤了!”
忖度了片刻说:“带出去,让殿外武士打五十鞭,枷号示众!”
肉刑都不算重刑,但是震慑力极强;枷号反而有些丢人,可是皇帝发令,也没有人敢不遵。
少顷外头就响起来鞭扑的声音。贺兰中书也算是硬铮铮的汉子,开始一点呼喊叫痛的动静都听不见;但到底也是肉长的,过了一阵子,还是叫起疼来。
杜文扫视朝堂下面,人色各异、面色各异,每个人心里大概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他的诱饵既然放出去了,不急着收线,于是拂袖叫了退朝,也不说“立太子”这事怎么处置,也不赞许贺兰中书或翟量任何一方,仿佛就是被朝堂上打的这一架给气着了,怒冲冲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头跑。
外头的贺兰中书已经带着木枷在挨打,捆在柱子上,脖子被枷硌着不好动,身子也无法躲开黑黝黝的皮鞭。剥掉朝服,他里头的素绢中衣已经洇满了鲜血,背上横七竖八,抽得碎布和碎肉都分不清了。人也痛得抽搐,叫声杀猪一样难听。
杜文身边的宦官特别注意他的眼色——五十鞭痛苦不小,但毕竟是皮肉伤,一般不会死人,如果这主子的意思是叫人死的话,只怕还得暗示行刑手往几处要害下鞭才行。
但杜文淡淡地看了一会儿,说:“罚是罚,但不是苛虐。打完后,先派御医给他止血治伤,换身干净衣服再枷号。天黑了,就放他回去休息。”
这是不打算要命的,宦官连忙点头,低声道:“大汗宅心仁厚。”
人没有重处,意思也不明了。
朝中立刻分为了三派:觉得应该立储的,觉得不急着立储的,还有中立——立不立随便。
而三派意见不同,沉默了一两天之后,终于开始互相发难,互相攻讦,从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入手,终于扯到立储或不立储的立场上来。言辞越来越激烈,表述越来越焦躁,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让中立的人都感觉惴惴不安了。
杜文一句回复都没有,随他们吵翻了天。他自优哉游哉到后宫陪他的小女儿玩。
坐月子的翟思静也听到一点风声,问道:“听说前几天大汗打了一个大臣?为什么呀?”
她还是不那么在意,不然不愁打听不到消息。
杜文已经能够娴熟地抱着孩子逗弄了,闻言瞥眼笑一笑,然后对一旁环侍的人说:“公主已经吃过奶了,这里这会儿不需要人服侍,谁敢靠近,朕刀剑无情。但是你们出门后不许出宫院,左脚出大门,打断左脚,右脚出大门,打断右脚。”
所以,生了女儿的消息一直封锁着,外头朝堂的人,完全不知道他们陷入的是皇帝猫戏耗子的一场闹剧。
等人都退出去了,他才抱着女儿笑着说:“可好玩了,他们劝我立太子,然后你堂哥大概是要护卫你,出声儿反对被打了,我嗯,就替大舅子出气咯。”
“啊?”翟思静满心的不可思议,堂兄被打诚然奇怪,特别不可思议还是前者,“立太子?立谁为太子?”
她努努嘴儿指着女儿:“总不会立阿月吧?”
“是的啊!”杜文笑道。
翟思静看着他,半天笑了起来:“难道咱们鲜卑大燕,还有立女儿为储嗣的规矩?”
杜文笑得前俯后仰,怕弄醒了女儿,赶紧放在床上,然后说:“当然不是——儿子你还是得你生,躲不了的。这次么,是我放长线钓大鱼,把那帮子跟我异心的人都捉出来。”
想了想也知道,其实谈不上和他异心,催立太子,无非是前朝插手后宫,以祖宗家法的名义,要她翟思静的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临了的时候,还是未免有些伤心害怕的。
杜文当然能看出她的心思,就势揽过来,成了一边儿抱一个的姿态,说:“别怕,我护得住你。”
翟思静在他怀抱里,心思慢慢也定了下来。她最怕的,莫过于身边这个男人跟她不是一条心——身为女郎家,太多地方是无法自主的,命运总是似乎制定好了,人按着命运的路线去走就走是了,走到头就走到头了。
此刻,她感觉得到他在轻轻啄她的头顶,终于说:“你的意思,要废止‘杀母立子’的旧俗?”
杜文的嘴唇停在她额角,一会儿说:“是啊。”
翟思静抬头看着他问道:“如果反对声甚重,也一定要废止?”
“是啊。”这次一点都没有犹豫,倒是笑眯眯看着她的眼睛,一副等她表扬的神情。
翟思静伸手摸摸他颌角,刺啦啦的胡茬儿,又摸摸他的额角,硬铮铮的鬓发——真是个心硬如铁的男人,但是又与他少年的时候不同了。
她笑着说:“谢谢你。”
杜文吃了蜜糖似的,搂紧了她说:“谢啥呀!我当这个大汗若是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还有个什么劲啊?还不如……”
翟思静打断他说:“这次先把明着反对的人都摆上台面,一个个收拾、对付。但是,收拾完这波,应该还有下一波,你再收拾?再对付?”
“对啊。”杜文说,然后愣了愣,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停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指的是谁。”
翟思静说:“有的话,你说不便,我说也不便,撕破脸要难堪一辈子。”
但又不能放之任之。
她长叹一口:“我也不知要怎么努力才行……大概并不是因为我的不孝,只是因为身份摆在这儿罢了。”
闾太后不仅有她的私心,而且从来都是狐疑冷酷的性格。杜文哪有不明白的!
但是毕竟是亲娘,对他是爱到骨子里的,他也懂,也不忍。
杜文的手指叩击着床帮子,把怀抱里的小女儿都弄醒了,张开嘴就“哇哇”嚷着要吃奶。
听到声音,乳母在窗户外急得打转转,但是大汗的命令在,她又不敢靠近过来。
倒是皇帝亲自出了门,叫乳母进来喂奶。
他站在门口,看着秋空黄叶,略忖了忖就有了定夺——她要折腾,他就陪她折腾一场。后宫里的花样,他小时候在她身边也见得多了,他借把刀,但是尽力不伤她就是了。
毕竟,这不仅仅是保全一个心爱的女人的事,也是保全他所控的权力。
他叫来身边亲信的一个宦官,吩咐了几句话。
那宦官咽了咽口水:“大汗,太后那里……”
杜文挑着嘴角:“本来不就是敲山震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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