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温宿也是个会看脸色的人,何尝听不出来闾太后话音里既有高兴,也有些警觉!她素来是低调笨拙的模样,因笑道:“是呢!恭贺太后当了祖母。”
太后斜了她一眼,似笑不笑说:“太子有了,大汗也不能只有一个儿女。你们多伺候,我也想着孙儿满堂,含饴弄孙的日子呢。”
贺兰温宿温和敦厚地笑着说:“想来是快了。翟昭仪坐月子,大汗今日就宿在李昭仪那里。”
闾太后想到自家的侄女——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还一脸稚气,不讨她儿子喜欢——心里不由烦恼起来,点点头说:“就是要广洒雨露才好。你呀,也是个贤惠女郎——他喜欢贤惠不生事的,想来慢慢也会发现你的好处呢。”
若不是知道闾太后是个尖锐多疑的性格,这话还真是动听呢!
贺兰温宿勉强地笑了笑:“妾怎么敢奢望恩宠?大汗喜欢好看的女郎,妾要重新投胎才有机会吧?”是说笑自嘲,但说完,眼眶也红了——后宫里失势,其实根子在朝堂里失势,若她是扶风王妃,上头有阿姊和姊夫撑腰,想来杜文好歹也会做做表面文章,绝不会使她像现在这样凄凉。
太后笑笑不语,瞥瞥贺兰温宿也是个老实模样,说话带点酸意也是女人家正常的反应——她倒并不是闾家侄女的威胁。何况近几日爱屋及乌,觉得贺兰家的人只要肯老实,也没有多讨厌,倒是皇帝在朝堂开始一步步提拔汉人,汉人又是一支笔跟刀似的,巧舌如簧,把所谓的圣道奉为圭臬,那就讨厌得很了!
闾太后说:“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慢慢来吧。”
她手里盘弄着喝光了的茶杯,好半天才说:“我有件东西给你瞧瞧,你跟我到里头来。”
贺兰温宿不知祸福,心里有些惴惴,但又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只好跟着她进到了里面梢间,里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闾太后却半天没有去拿什么东西的意思,默默地开了窗户的槅扇,外头的秋风吹了进来,她的面部迎着光,眉宇间有说不出道理的厉色。
贺兰温宿站得腿脚都有些颤颤,不知闾太后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突然,她看见闾太后手腕上的大红色丝帕朝外挥了挥,假山的山洞里不一会儿钻出一个身影。
贺兰温宿心里一慌——那是她的一名堂兄,这次被太后带回宫里来了。
那高大的男儿穿着侍卫的服饰,猫着腰走得很小心的样子,瞥瞥四下无人,竟然一跃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闾太后低声笑道:“索卢,慢些,仔细闪了腰!”
又伸手道:“东西。”
这位名叫贺兰索卢的男儿,笑嘻嘻从腰里取了一块腰牌递过去。闾太后把腰牌丢在案桌上,才对两个人笑着说:“我这个人,疑心重,手续繁琐些,进来出去都得有规矩。”
防的不仅是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在惠慈宫里安插了那么多人,她已经又打又杀又撵地弄走了一批有疑的人,但目前除了她一直用在身边的几个老人儿外,她还是一个都不信任。
“立太子的事,我不宜插口。”她慢悠悠说,“若是一开篇我就出了这个头,再被驳回了,谁还敢再跟大汗提?”
立太子还是为了杀翟思静——后宫最大的威胁,也是皇帝杜文近来在朝堂上任用汉人的最大的后盾。
她只有做最后那一根利刃,在皇帝与朝臣们缠斗得精疲力尽、两败俱伤的时候站出来,那时候“祖宗家法”“朝廷规矩”“后世安妥”……都是最厉害的武器,再加上她身为皇帝亲娘的地位、情感,来一击制胜。
处置掉翟思静,倒不是闾太后有多恨她,只是觉得她毕竟是块自家女孩儿的绊脚石,不得不除;也因为她不断地潜移默化,使得杜文表现出对汉文化的极大的兴趣——这根基若是改掉了,鲜卑人日后剥削享福的日子从哪儿来?他们北燕哪里还是鲜卑人马背上建出来的国?!
她的目光瞥向那个叫贺兰索卢的英俊男儿,笑着说:“风险么,你们肯定是要担的,但是哪有躺着就能享的福呢?”
又转向贺兰温宿:“你说是不是?”
贺兰温宿咽了口吐沫。
不错,她犹自记得她刚到杜文身边时,还是扶风王的他欺骗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空手套白狼,想把她手中的军队哄过来为他所用。
即使帮助闾太后,日后也只是在诸闾之后分一杯羹——但是,总强过现在这样孤凄而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吧?
总要有风险才有收益。她也空手套一回狼,日后才能有希望。
于是,贺兰温宿郑重地点了点头。
身边的贺兰索卢,犹豫了一下,看了他的堂妹好几回,也才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话分两头。
行露宫又是一幕好戏。
却说杜文等贺兰温宿走了,便又是大大一个哈欠,左右看看说:“寻个清净的榻,朕要补觉。”
李迦梨还有些小公主脾气,交握着双手站在他面前,有些性儿地说:“过来就只是寻张榻么?”
杜文瞥眼过去,冷笑道:“能寻你这里的榻,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李迦梨气得要哭,泪珠只在眼眶里打转儿,居然发了点小脾气,手一指一旁的榻说:“这里不是榻?哪里不清净?”
杜文抬眼看看她发火的样子,居然“噗嗤”一笑,上前看了看说:“换个新褥单——我不喜欢用人家睡过的。”
李迦梨噘着嘴,叫两个宫女进来换褥单,杜文适意地坐在干净的榻上脱鞋,见李迦梨还噘着嘴生闷气,说:“你嫁给我前,想必家人是跟你说过情形的。迦梨,城下之盟的和亲,称之为‘师婚’,你这委屈怪不得我,只能怪你的家人,或者,只能怪你的命——生在帝王家,就是刀尖上舐血的命,就是一辈子孤独的命——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有的东西追求得到,有的东西追求不到。”
李迦梨居然给他说得怔怔的,刚刚撅起的嘴也微微张开了,一脸茫然。
杜文看着她——小小的牺牲品,和他宫里其他女人一样——有些怜惜她的命运,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你安安心心的,就能平平安安的。”
昨儿个翟思静生孩子,他没在里头陪,胜似在里头陪,也折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一躺下,放松的心情就黑甜到了晚上。还是打更的梆子声把他惊醒了,一骨碌坐起身茫茫然问:“早上了还是下午了?”
李迦梨一直没离开,起身看了他一眼,说:“睡蒙了吧?这都头更了。”
“了不得!”他一掀被子起来,到脚踏上摸他的鞋。
李迦梨不像贺兰温宿那样服侍得周到,呆站在一边看他自己寻鞋子,也没伸手帮忙的意思。
杜文穿上鞋,她才说:“你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不饿吗?”
杜文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揉揉肚子说:“饿,我这就找地方吃饭去。”
李迦梨这才带些羞涩地说:“可我这里,早就备齐了呀。都热了两回了,怕天气渐渐寒凉了,吃了冷的不舒服……”
杜文看了她一眼,起身说:“不了,我不喜欢吃回热的饭菜。”
拍拍屁股,不顾小姑娘气得又眼泪水在眶子里打转,径自走了。
怎么能不走呢!都耽误了一个下午了——今天,他可是能够去看翟思静和小公主了呀!
脚步匆匆到了蒹葭宫,急得连叫跪在那里请安的人“平身”都没空,飞奔一样到了翟思静坐月子的屋子里。
屋子里已经烧得暖融融的,四面门窗都关着,翟思静倚着枕屏坐着,榻边放着他们的小公主,已经吃饱了奶在睡觉,很乖很乖。
杜文连旁边有人都顾不得,上前先亲亲女儿的脸颊,然后“吧唧”一口亲在翟思静脸颊上,慌得一边寒琼梅蕊几个连躲都没地方躲,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自家女郎脸上飞上的红晕和嗔怪的颜色。
“受苦了!受苦了!”他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慰劳刚刚大胜归来的将军一样,“昨儿听你哭得凄惨,我心里慌慌的,为我生了那么漂亮一个女儿,真是我的大功臣了!”
“谁就让你进来了?”翟思静嗔道,“坐月子的地方,她们没人告诉你不吉利么?”
“不吉利啥呀!”杜文嬉皮笑脸的,“大吉大利呢!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女儿,都齐备了,其乐融融的,简直是大福祉之地了!”
然后涎着脸说:“就差个儿子了。”
“可是……”
“而且我还饿了呀!”他自顾自到一旁揭开她的碗盖,“我知道产妇一天要吃六顿,肯定有热乎的。你又是个小鸟儿一般的胃口,那么多浓汤厚肉,一定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坐月子的都是好汤水,杜文从里头捞出肉,嫌味道淡就要了酱,大快朵颐,果然是饿了两顿的男人,把八个汤碗里的肉全都捞得干干净净,又唏哩呼噜喝了一大碗小米粥。
翟思静白天也是断断续续在睡,身子恢复了一些,可也有些累。只是此刻看他吃饭的样子,劳累、疼痛、汗滋滋的不舒服,好像都被忘却了,只觉得这个小阿弟一样的郎君,实在是有趣得要命。
杜文吃饱了,又回到翟思静的床榻边坐着,边逗弄小女儿,边说:“你读书多,给女儿起个好听的小名儿吧。”
翟思静笑道:“已经想好啦!”
“叫什么?”
她微微地笑着,然后向他点点手。
杜文乖乖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
而后脸色有些不好看,垮塌着嘴角和眉梢,好半日才说:“真的叫‘阿越’啊?”
不错,那时候他答应过生子便叫“长越”,可是有试探她的意思,也有向她赎罪的意思,很快他就懊悔了。
现在又驳不回。
他过了好久才说:“可是女孩子叫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呢。”
翟思静“咯咯”笑了起来。
她问:“咱们的女儿出生是什么时候?”
杜文看了看她,好一会儿说:“昨儿。中秋呢,好日子。”
翟思静努努嘴,指着窗户:“杜文,你看那月色。”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透过窗户上糊的烟霞纱,墨蓝的天空冰轮高挂,清冽的光使得天宇仿佛都是深邃透明的。清光洒到人间,花枝、树影、屋檐、铁马……仿佛镀着一层薄银。
人心立刻为之安宁下来。
杜文凝望着月色,好一会儿才回头笑道:“原来是这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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