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驻扎的大营里有片刻炸锅似的慌乱。但是扶杜文下马的人听见他没好气的怒骂:“朕没死呢!”
军心也就定了。
一会儿后闾妃赶了过来,军医已经剪断了露在外头的箭头和箭羽,剪开了上衣,正在伤口上喷烈酒消毒,撒药粉止血。
闾妃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一眼背上、肩上都是血污的翟思静,最后环顾四周,朗声说:“伤在肩膀上,多大个事!谁再闹腾,我就杀谁!”又说:“中军帐的事务照常处理便是。大汗回銮的行程略略后延就是。”
杜文脸煞白,犹自笑着说:“对……这段日子辛苦阿娘先帮我处置中军帐。”
此刻,稳定军心是第一要务,而他最值得信赖的仍然是母亲闾氏。
黑夜里,翟思静在杜文的帐外忧心如煎,好容易见军医出来了,大冷的天,那军医一头的热汗。
“大汗怎么样?”翟思静问。
军医抹了一把额头:“万幸万幸。”
箭没伤到要害,但是血流了不少,棉襜褕被浸得沉甸甸的。
军医又奇道:“娘娘怎么不进去?”
翟思静觉得自己有些无颜面对他——毕竟整件事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跟他作,非要用长越的事吊着他;把他惹怒了,又不顾他爱面子的习惯;还有,自戕的刀下慢了,让他脱掉铠甲回来救她。
特别是最后一条,惭愧与感激混杂在一起,她格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军医却已经叨叨起来:“这几日的护理极为重要,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不能再迸开,穿脱衣物或者是擦身沐发要格外慎重。伤口是贯穿的,拔箭虽然没受什么罪,但是就怕箭不干净,后头会病倒。”
“要怎么护理呢?”翟思静问。
军医“呃”了长长的一声:“烈酒每日洗伤口,金疮药不能断,饮食睡眠都要小心,干净保暖缺一不可。其他的……大概就是听天命了吧?”
看了看翟思静,突然又加了一句:“还有,彻底好之前,禁绝房.事。”
翟思静来不及羞涩,答了一句“我知道的”,等军医离开了,才突然一张脸红了起来。
她掀开帘子进到里面,杜文脸色苍白着,上半身赤.裸,受伤的左肩裹着白绢,一直扎到右腋下,白绢洁净无瑕,但是肩头的地方渗着血色。
他醒着,斜倚着矮屏上叠放的引枕,皱着眉看着一旁乱糟糟的药品,见翟思静进来了,说:“哪有这么不靠谱的军医?!包扎完了,东西都不拾掇干净就走了!”
果然呢,一旁的矮榻上是各种药瓶:空的、半空的,都丢着;地上更是狼藉,擦拭血迹的干净丝布、喷洒烈酒的皮囊、剪断箭头的剪刀,还有剪破成碎片的衣衫……乱糟糟堆着。像杜文这样讲究生活干净精致的人,这真是不能忍啊!
因为他还有任用的一大群宦官啊,军医当然不操心收拾东西这种事。
翟思静听他说话明显没有平日里中气足,上前边利落地帮他收拾干净四周,边说:“这样的小事,我来做。你少说话,多休息,快些把伤养好。”
杜文笑道:“屁大的伤!你没看见,口子不过指顶大,又没伤心肺,又没打着骨头,也就你大惊小怪的。我明早还打算去听政看奏折呢!”
恰好外头送皇帝的晚膳进来。
翟思静说:“先吃东西吧。你一定饿坏了。”
真是饿坏了!杜文这一天早上中午都气得没什么胃口吃饭,下午“哐哐哐”灌了一肚子马奶酒,然后骑马、对战、冒死把她带回大营,还受了伤。折腾到天都黑透了,还没进过一块肉、一颗米到肚子里。
他伸头一看:大概是军医的吩咐,送来的是麦屑粥、热奶茶、肉糜羹之类细软好消化的东西。他顿时怒了:“送的这是鸡食?”
“杜文!”翟思静劝他,“军医的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叫我操心了。你是一国之君,想好的吃,以后什么没有?这两天忍一忍吧!”
杜文斜了她一眼,竟没有迁怒,伸出右手道:“拿来吧。”
翟思静端过食案,跪坐在他面前,却避开他的手,舀起一勺加了酥油,香喷喷的麦屑粥,吹了吹到温度适中,然后亲自送到他口边。
杜文嘴上嫌弃:“我的右手又没有废掉。”
但实诚地放下手,张大嘴,把粥喝了。
肉糜羹也是香喷喷的,选的是最细嫩的羊羔肉切细炖烂,杜文饿了根本不挑食,“唏哩呼噜”就着翟思静的手全吃完了。然后抚着肚皮挑眉对她笑道:“果然是打一下大棒再给颗甜枣!”
“什么?”翟思静一时没听懂,少顷明白过来,心里未免有些着恼,只看他是个受伤的病人,不好斤斤计较罢了。把食案收拾好,她才说:“我没有刻意作弄你,也没有刻意讨好你。我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和你一样的。”
杜文收了嘲弄的笑容,眨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怎么信你呢?”
翟思静很想回他一句“爱信不信!”
但看这是个病人,还是忍着气说:“试玉需烧七日满。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我。”
杜文看她转身把收拾好的食案端到靠门的地方,叫宦官进来收了,又赶紧掩上门,查看了火盆里的炭火,好像怕他着风着凉。
杜文说:“你过来一下。”
翟思静说:“我也饿死了,刚叫那宦官给我也送点饼来。”
杜文这才意识到她和自己是一样的,而且她昨夜被自己强控着行那事,大概一肚子委屈更甚,那小鸟一般的胃里估计更没装什么食物。
他只能抱怨:“那起子没眼色的家伙!送饭食只送一份?你就啃点饼?”把责任推卸了,他就心安理得:“那起子混账家伙!我明早就一个一个打板子,叫他们好好长长记性!”
等翟思静也吃完了,他已经有些神思昏昏的模样,嘟囔着:“咱们的大问题还没解决呢!你别拖延时间……洗漱一下赶紧过来,轻轻地说,叫哪个帐外的人听见了,我明天就杀……”
翟思静马虎洗漱一下,到他身边。见他那样子又恨又怜,又想着下午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脱掉战甲和马匹的披甲,回来营救她,那些恨也随风飘了一样,只能看他硬是横着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杜文,首先,我并没有私情勾当。”翟思静把最要紧的话先说了。
杜文仰着头看她,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好像又不大信任她的话,但仰头盯人的模样,总不类居高临下盯人时那样恶气逼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都一根根看得见,嘴还微微张着,样子竟有些傻乎乎大男孩似的可爱。
他大概自己也觉着这样不对劲,用没受伤的右手拍了拍他身边:“我抬着头不累么?坐下来说。”
翟思静跪坐在他身边。
杜文依然是一脸横色:“我被窝里长刺?还是你没跟我同床共枕过害羞?进来!”
强作厉色,几乎用了丹田之力,而且说完,居然咳嗽起来,这一下顿时牵到了伤口,他伸手压着伤处,痛得攒眉咧嘴,但犹要逞强,一咳嗽完,不等翟思静关心他就抢先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小小伤口而已,又不疼!坐进来!”
翟思静实在不敢拂逆他,这会儿倒不怕他杀人放火的,而是怕他一怒之下伤了他自己的身子。
而且他说的也不错,这个被窝她躺了无数遍了,除了跟他矫情的时候外,每天也是自然而然躺进来的。她解了裙子,褪了外衫,钻进被窝坐在他身边。
顿时感觉他的右手垫在她腰后,垂下来正好摸她屁股。嘴里还说:“有一句话不实,非打得你后悔不可!”人却软软地贴过来,下巴搁她肩头,好像是要认真谛听,观察她的神色有没有撒谎。
翟思静哭笑不得,也没心情跟他玩闹,正色道:“军医可说了,这段日子戒绝房.事!”
杜文嗤笑一声,好像他对这事根本不以为意,叫她别自作多情。他说:“这时候了,谁在想那种事!我只想听听,那个‘长越’是何方神圣。声音别太高,我没奈何让你在这里说,你可别闹得别人都知道,到时候我不收拾你也要收拾你了。”
翟思静瞥他一眼,打算铺垫一下,说:“杜文,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
杜文皱眉道:“佛教说轮回,我谈不上信不信,横竖并没有人真正见过前世今生的轮回——这和长越有什么关系?”
他思维还是敏捷,旋即又说:“我们鲜卑的老部民,也有信奉萨满教的,教义里也有前世今生之说,还有不少玄之又玄的巫蛊之术。这和长越又有什么关系吗?”
“我呢,好像就记得我的上一世……”翟思静微微而谈,刚讲了两句她记忆中上一世小时候的样子,突然觉得左肩一沉,别转头一看,杜文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像条煨灶猫似的,轻轻地打着鼾,闭目睡熟了。
这副依偎着她肩头胳膊睡觉的样子,一点狼主的凶悍气都没有,着实叫翟思静母性大起,欣赏着他方方的额角,漂亮的脸颊,浓浓的剑眉,棱角分明的嘴唇,实在是越看越觉得好看——平日里天天见面,只觉得他英俊,却没这样细细观察过他的模样,端详过每一个细节。
看够了,她才轻轻拍拍他:“这样睡能舒服么?躺下吧,我给你掖掖被子。”
他打着轻酣,随着她的拨弄而面条似的跟着东倒西歪,但就是不醒。
他平常睡眠很好,只要无事,沾枕即睡,睡两三个时辰就能精神奕奕。但是今天这样好睡,好像不大对劲。
翟思静摸了摸他的额角,心里大惊:
他发起了高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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