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1 / 1)

楚襄有梦 未晏斋 2403 字 1个月前

翟思静慌了,起身到门口呼唤值夜的军医。少顷“呼呼呼”进来了好几个,又过了一会儿,披着斗篷的闾妃也来了,凝眸望着几个军医围绕着她的儿子转,皱紧眉头也不说话。

军医拿烈酒给杜文擦过,又换用冷手巾敷着额头,接着就是面面相觑。

翟思静含着泪在眼眶里,而闾妃皱着眉头问:“大汗怎么样了?”

军医里带头的一个叩首道:“箭是脏箭,虽然射中当时没有毙命,但是怕就怕事后染疾。如今臣等也无法,只能看大汗身子骨强不强壮,兼听天命。”

其实身子强不强都是次要,在北边草原的战场上那种条件,唯一能决定命运的就是上苍!

翟思静看着闾妃的目中都变得莹莹的,心里愈发不安。

而闾妃突然扭头看着她问:“翟女郎,你能不能答应我,好好照顾杜文?”

翟思静几乎是哽咽着点头:“太妃……放……心!”泪水突然就滑落下来。

闾妃见她的样子,肚腹里那句“要是他活不了,你也就活不了”的威胁反而没有说出来。她挥挥手摒退了御幄里的其他人,坐到她儿子身边,给他换了一条冷手巾,又重新用烈酒给他伤口冲洗过。

杜文好像连疼痛的反应都没有,沉沉地昏睡着。

闾妃像所有慈母一样亲吻着儿子的额头,抚摸着他的脸颊,半日才说:“我唯有这一个孩子,我爱他若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为他去死,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这种母爱,翟思静懂啊。

但她没想到的是闾妃的下一句:“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大军孤悬在外,皇帝又生死不明,之于我,最重要的就不再是儿子,而是掌控这支队伍,决不能被柔然打探到消息,甚至不能叫大燕的那些藩王、边镇守将们得到消息,免得有人有了异心,会夺杜文的权。所以,我只能放弃照顾他,而到中军帐去;照顾他,就只能交给你了。我信你!”

闾妃斜过眸子看着翟思静,烛光下的闾妃,眸子里犹带泪光,好像冲淡了以往的那种犀利的眼色,可是她的坚定和残忍是渗透在骨子里的。

翟思静知道闾妃此刻说的不错。但是她情感上很难接受一个母亲在这样艰难的时候,首选是放弃照顾儿子,以便于有精力来巩固权位。

在这样强悍而无情的人面前,翟思静要藏拙,更要藏锋芒,她低头道:“是……请太妃……放心。”

闾妃很满意她这弱弱蠢蠢的样子,又叹着气抚摸了儿子一会儿,起身道:“他回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穿铠甲?好像马也卸了披甲?”

翟思静心里“咯噔”一响,低着头也能感觉到扫视过来锐光。她不敢犹豫,说道:“大汗的马中了箭,我这匹重甲马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尤其大汗当时身上也是重甲。所以只能选择卸甲回去。”

一副马匹的披甲四十多斤,一副人穿的铸铁甲更是六七十斤,加起来比翟思静还重。

闾妃又扫了她一眼:应该没有说谎,因为杜文回来时骑的是出去时翟思静骑的那匹马。但是她也怨儿子:直接把女人丢下或杀了换上马不就是了?这傻孩子非担着中箭的风险和她一起回来?真是见色如命!把自己以往的教导都忘到脑后去了!

闾妃叹口气说:“这是天意吧……接着也只能看天意了。”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说:“你晚上多辛苦吧。”

送走了闾妃,翟思静把被窝里杜文的被角掖好,又给他换了一块新的冷手巾。见他此刻的脸色不是先回来时失血的苍白,而是烧得潮红,嘴唇反而没什么血色,烧得干干的。她又从被窝里出来,端了一盏水想给他润喉。

他像晕厥了似的,牙关咬着,脸颊肌肉痉挛若在微笑,根本一滴水都喝不进去。

翟思静先用干净布巾沾了水给他润了润嘴唇了,过了一会儿摸摸他掌心滚烫,她心里一阵酸楚,对他所有的恨好像都不见了,现在只想他没事就好。

她含了一口水,像平时亲吻时那样慢慢撬开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他的牙关也松解开了,她便把水哺喂了进去。

开始他根本咽不下去,水都从嘴角流出来了。翟思静擦净他嘴角的残水,对他低声哄道:“杜文,乖乖喝点水,我还等你醒过来,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呢!你就不想知道了?”说着,不受控制的一滴眼泪落在他脸颊上。而后,再喝一口哺喂他,居然成了!‘

他喉咙里“咕嘟”一声,简直是最美的天籁之音。翟思静喂了他好几口水,再次换了布巾,又再次用酒清洗了伤口,不觉已经听到外头的梆子打了一快两慢三声响——这是已经三更了。

她好像也不觉得困,但知应该睡觉了,所以钻到杜文身边,握着他的一只大手,怕他半夜有什么不适而自己熟睡错过了。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终于睡着了。

她被惊醒的时候,杜文正紧紧捏着她的手,捏得她生疼生疼的。他仍然发着烧,嘴里喃喃地呓语:“思静……思静……我后悔了……”

翟思静挣扎着坐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哄孩子一样哄他:“我知道你后悔了……你要加紧的回来,就不会中这一箭了。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你就加把劲儿,挺过这一关。我欠你的恩情……”

她声音越来越低:“还有……一辈子可以偿还……”说罢,柔情万端的,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杜文好像被她哄住了,梦呓渐渐低微,眼睛闭紧,而睫毛颤抖着。翟思静知道他的德行,不由凝注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又在骗我么?你其实没生病,就是骗我的?想看看我的反应?”

摸了摸他的睫毛,又掐了掐他的胳膊内侧。

杜文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她今天宁愿是被耍了……

翟思静又失望了,心里又酸软得想哭,但不断告诉自己:这时候不是脆弱的时候,你看看杜文的阿娘,儿子生死攸关,她还能那么冷静地考虑最要紧的军政;那么自己怎么能囿于悲伤,把重要的事耽误了?

她躺回去,抱着杜文的胳膊,迷迷糊糊地想:军医说,最好两个时辰就用烈酒擦一次伤口,要护理得干净,生重病的机会就小。这离上一次擦药已经一个时辰了,睡到五更的梆子响,就要给他擦拭下一回了……

正又要睡着,突然听见杜文又在梦中喊:“火!火!……”喊了两声响的,又换了迷惘的笑,那声线好像苍老了二十岁还不止:“思静,我后悔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要是那时候没有把你……”

这后悔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翟思静眨巴着眼睛半天也没摸透他的后悔和追忆的情、惘然的心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身上真的火烫的,触一触都觉得惊人。翟思静不愿多想病人的胡言乱语,抱着他的胳膊说:“杜文,别后悔了,咱们往前看……往前看……”

她几乎折腾了一夜都没怎么睡,第二天早晨给他擦洗伤口,换好药,已经累得昏沉沉的了。几个杜文惯用的宦官过来打下手,又几个军医过来诊脉。翟思静强打着精神问:“大汗今日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今日脉象比昨日糟糕,白天大汗若能烧退些、清醒些,要赶紧叫他服药、喝水、吃些东西,不然失血那么多,再一日日饥饿缺水着捱蹭,只怕挺不了太久。”

脉象居然更糟糕了,翟思静那点困意都没有了,心里哀哀的,强作镇定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一定小心关注着大汗!”

她唯恐自己也犯困,叫了两个宦官一道帮忙关注。白天里其实也完全没办法补觉,一来是不放心杜文,二来闾妃那里也不断地派人来关心她儿子的情况。

而杜文白天也较晚上清醒,有那么两个时辰左右人是醒了的,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才问:“朕在哪里?怎么都变过了?”

翟思静带着泪花对他笑道:“大汗忘记了吗?您在御幄,我们在柔然。”

杜文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翟思静,好像不认识,又好像久别重逢,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她的脸颊,清醒了一些就笑着说:“做了好长好长的噩梦啊……醒过来都闹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梦中的了。”

他又捻动一般摸她的脸颊,仿佛只有从真实的手感中才能确认自己此刻不在做梦。但揉捏了半天,还是苦笑着:“不过也说不清啊……梦里那腾腾的大火,也真是疼死了呢……”

翟思静趁他好容易醒着,赶紧抢着喂药、喂水、喂饭,生怕军医说的他身体里的能量不够会影响痊愈。忙碌的间隙,看他神神道道,自己在那儿嘟嘟哝哝的样子,只能陪着他聊:“哟,还梦见火了呀?梦见火好啊,《周公解梦》里说这是好兆头呢!来——再吃一口!”骗小孩似的把一勺肉粥塞他嘴里了。

杜文虚弱地嚼了两下就咽了。闭着眼睛休息了才片刻,又睁开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梦得很清楚呢……我坐在一片柴堆里,到处是酥油的芳香……还有,还有干燥的花瓣撒在四周,还有好一群穿红着绿的萨满傩师……敲鼓敲得我头疼……”

他看了看翟思静胡乱披着一件豆青色襦衫,系着鹅黄色长裙,又很认真地低声说:“我手里还有你胭脂色绸衫……和绣海棠花的披帛。都旧了……但是我一眼都能认出来呢!火光里……”

翟思静含着泪看着他:她当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她陇西家里的后园,她就穿这样一身,愉快地打着秋千——而那个逾墙偷窥的少年郎,就把她一身红粉的模样永远刻画在脑海中——给她做的所有衣裙,几乎都是粉红色的!

“杜文,”她此刻唯有对他承诺,宽他的心,“你的心意我都懂了!以后我多穿粉红色给你看,叫你开心!”

杜文茫然地伸手来找她的手。翟思静便乖乖让他握住。杜文松了一口气一般,揉着她的手说:“真好。如果现在这是梦,也真好……都不想醒了……”

“什么呀……”翟思静略略嗔怪,“我活生生的呢。这怎么是梦?”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慌。

杜文自失地一笑,病中的他,没有力气,好像也没了戾气,脸颊潮红一大片,其他地方的皮肤都失了血色般的苍白,眉眼无力,所以也是弯弯的很柔和的样子。摇着头说:“只是梦里断断续续的,只记得大团大团的火把我包住了,很疼……很疼很疼……你的披帛,带着火光都飞到天上去了……”

“你在发烧呢,杜文。”翟思静靠坐在他身边,又给他拧了一把冷手巾擦拭前额,“烧得厉害了,觉得火烧似的。别乱想了,现在这个你是真的,那个才是梦里。再吃点东西?”

杜文软软地挨着她,真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了,嘟着嘴好像对她不相信表示不快,但是脑袋又那么依偎般地靠着她,东西没再吃,倒又昏迷般的睡着了。

翟思静半晌只是凝神看着他的半边脸,心里念着庄周梦蝶的那个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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