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而废的谋逆(1 / 1)

明史 蔡东藩 2235 字 2个月前

天启六年三月,辽阳人武长春来到京师,寄住在一名妓女家中。因为他喜欢说大话,被东厂的探子误以为是满洲的探子,立即把他拘押。许显纯上奏表功:“皇上威灵,东厂大臣智勇,才抓获敌人的探子,立下奇功。”熹宗当即褒奖,封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为肃宁伯,准许世袭,赐给七百顷田地。

那时蓟、辽督师孙承宗听说了魏忠贤陷害忠良的事情,准备入朝面奏。阉党早已经得到口风,立即去报告魏忠贤。魏忠贤于是在熹宗面前哭诉,熹宗立即传旨,命兵部飞骑阻止孙承宗前来。孙承宗那时候已经到了通州,接到圣旨后,只好退回。阉党接着诬陷孙承宗,说他是晋王敦、唐李怀光式的人物。孙承宗无可奈何,只好上疏辞官。朝廷令兵部尚书高第继任。高第怯弱无能,一到关外,就将孙承宗苦心建造的堡垒全部撤去。唯独宁远前参师袁崇焕誓死不从。满洲兵前来攻打宁远,声势嚣张,高第拥兵自固,多亏袁崇焕预备了西洋大炮,才将满洲士兵击退。朝廷得知消息后,将高第削职,另任王之臣为经略,命袁崇焕巡抚辽东,驻扎在宁远。熹宗正在为辽东的事情忧心忡忡,听说魏忠贤抓获了探子,差不多和除灭满洲是同样大的功劳,因此格外厚赏。其实辽阳男子武长春并非满洲派来的探子,只因为他多嘴多舌,平白无故地被处死,连骨肉尸骸都无从还乡,反而成全了一个魏忠贤。

这一年,满洲太祖努尔哈赤病逝,传位给八子皇太极,以下一年为天聪元年,也就是《清史》上所称的清太宗。满洲太宗一边与袁崇焕议和,一边发兵攻打朝鲜,以报旧仇。朝鲜派人向明廷告急。明廷责备袁崇焕,要他发兵支援。袁崇焕正准备派人东上,偏偏东江总兵毛文龙也报称满兵入境,请求调兵增守。那时足智多谋的袁崇焕,明知道满洲太宗用了缓兵、疑兵各计前来尝试,怎奈缓兵计便是和议,不能答应,疑兵计恐怕又要成真,不能不防。只好派水师支援毛文龙,另外派总兵赵率教等人出兵三岔河,不过是为了牵制满人,使他有后顾之忧。无奈朝鲜的兵马实在没用,满洲兵一经杀入,便势如破竹。朝鲜国王李倧放弃王城,逃到江华岛,眼看着粮尽援绝,只好派使臣向满洲求和,表示愿意朝贡。满洲太宗与朝鲜订了盟约,调兵回国。

后来因袁崇焕与王之臣意见不合,明廷召回了王之臣,令袁崇焕统辖关内关外各路大军。袁崇焕命赵率教驻守锦州,自己防守宁远。后来忽然听说满洲太宗亲率大军,来攻打锦州。他知道赵率教可以支撑,一时不至于失守,就派总兵祖大寿带领四千精兵,绕到满洲兵后面,去截断他们的后路。自己则督促将士修缮城墙,疏通壕沟,固垒置炮,专门防止满兵偷袭。满洲兵攻不下锦州,转攻宁远,被袁崇焕一鼓击退。满洲太宗还想再去攻打锦州,听说有明军拦截他的后路,不得已,只好整队回去。祖大寿见满兵回国,纪律森严,也就知难而退,没有追剿。袁崇焕上疏奏捷,满以为会论功行赏,哪知朝旨下来,反而斥责他不救锦州,有罪无功。袁崇焕气得目瞪口呆,情愿辞官回乡。朝廷马上准许他辞官,仍然命王之臣继任。这样的事不必细想也知道,必是那个贪婪狡猾、嫉贤妒能的魏忠贤弄出来的把戏。原来各处的镇帅都安插了一个阉党监军,阉党只知道贪慕金钱,所得的贿赂一半中饱私囊,一半献给魏忠贤。之前熊廷弼获罪,孙承宗遭忌,无非是因为不肯奉送这项厚礼。此次袁崇焕在关外督兵,也有太监纪用监军,袁崇焕只知道防敌,怎么能想到将饷银分给阉人?纪用无从得手,魏忠贤也没法分肥,这才判了他一个不救锦州的罪状。

魏忠贤安坐在京师,整日与客氏调情作乐,从来没想过筹备边务,商议军情。朝廷却说他安攘有功,下旨封赏。王恭厂着火之后,魏忠贤又多了一大功劳。王恭厂就是火药局,夏天遇到电闪雷鸣,火药自燃,顿时烟尘蔽空,大地震颤,声音震耳欲聋。周围的百姓被炸死无数。魏忠贤足不出户,阉党薛贞却说他扑灭雷火,德可格天,又获得熹宗的褒奖。不久,皇极殿筑成,熹宗登殿受贺。这殿是由魏忠贤、崔呈秀二人督办,熹宗破格加恩,特封魏忠贤为上公。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之前已经晋封侯爵,现在又升为宁国公,加赐铁券。侄孙魏鹏翼只有两岁,被封为安平伯;侄子魏良栋只有三岁,被封为东安侯;崔呈秀被封为少傅。工部侍郎徐大化、孙杰升任尚书,傅应星加封太子太傅,魏士望等十四人均升为都督佥事,各赐金银珠宝不等。

魏忠贤铲除东林党之后,仍然有一件憾事未了,那便是正位中宫的张皇后。张皇后屡次在熹宗面前规劝他远离魏忠贤,以至于遭来皇上的厌烦,从此不愿踏进皇后寝宫。张皇后却没有什么怨言,仍以文史自娱。熹宗生平并不好色,对待后妃,都不过是淡淡之交。即便与皇后不和,无非也是嫌她絮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节。所以客氏和魏忠贤虽然常常造谣生事,熹宗始终没有理睬。正巧这时,厚载门外有匿名揭帖,列着魏忠贤的逆状,并涉及七十多个阉党,魏忠贤就想以此诬陷皇后的父亲,于是召来私党邵辅忠、孙杰商议。二人听了他的话,不禁一愣,面面相觑。魏忠贤狞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们二人合奏一本,就说皇后的父亲张国纪私自张贴匿名帖,并与中宫勾结,谋害厂臣。我想上头看完奏折,一定会追究。皇后如果因此被废,我的侄子魏良卿生有一女,刚好成年,可以立为皇后。”二人唯唯而退,奏折写好后,心中总是担心,不敢呈上。猛然间想到顺天府丞刘志选年老势利,可以让他出头。当下就一起前去拜见,说明来意,并给他看那奏稿。刘志选暗想:“我年纪已经老了,他日魏忠贤失势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现在就趁他专权,帮一个忙,还会有重赏。我先享几年的荣华富贵再作计议。”于是欣然领命,将奏折抄下来之后呈上。谁知奏折递上去之后,皇上并没有批答。

魏忠贤见此计不成,又想出一计。暗中派了几名卫士,怀里藏着利刃,埋伏在宫殿里。自己去报告熹宗,熹宗命锦衣卫搜查,果然抓住了带着兵刃的卫士。皇上当下将人交给东厂,令魏忠贤发落。魏忠贤本来想让卫士们诬供皇后的父亲,说他意图不轨,谋立藩王。正巧王体乾前来,魏忠贤就和他商议这件事情,王体干说:“皇上什么事情都糊涂,唯独对兄弟夫妇不薄。倘若此事节外生枝,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魏忠贤沉思了半天才说:“你说得也对。但捉住的人如何处置?”王体干说:“速速杀了,免得他们多嘴。”魏忠贤再次点头,依计而行。然而魏忠贤并没有死心,暗想既然张皇后如此难除,不如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索性连这糊涂的皇帝一并算计。想到熹宗有三个叔父住在京师,魏忠贤先拿他们开刀。于是瑞王被分到汉中,惠王被分到荆州,桂王被分到衡州。

一次,熹宗到方泽祭祀,乘机游览西苑。与客氏、魏忠贤驾着大船,泛到湖中。熹宗生性好动,酒过三巡,竟然想改乘小舟,自己去泛舟。于是就带着两个小太监换了船,船前船后各坐一名太监,划桨而去。熹宗坐在船里,也拿着一支桨,顺流摇**。不料一阵大风刮过来,竟把小舟吹翻,熹宗堕入波心,灌了一肚子冷水。多亏湖中另有船只,船上的侍从七手八脚将熹宗救起。两个小太监落水多时,竟然被水溺死。客氏和魏忠贤所乘的大舟虽然相距不过一里,他们却只顾对饮,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熹宗遭此一吓,病了好几天。幸好张皇后得知,宣召几名太医为皇帝医治。后来,熹宗总算痊愈,但病根却从此种下,常有头晕、腹泻等毛病。熹宗喜好玩乐,虽然已经年过二十,还是童心未泯。有时候斗鸡,有时候弄猫,有时候骑马,有时候捕鸟,有时打秋千、踢蹴鞠。此外他还有两大嗜好:一是喜欢木工、雕琢。熹宗雕琢玉石的手艺非常高,曾经赐过客氏和魏忠贤金印,各重三百两。魏忠贤的印中,刻有“钦赐顾命元臣”几个字。客氏的印中,刻有“钦赐奉圣夫人”几个字,都是熹宗亲手所刻。此外刻制的玉石,随手赐给太监的,数不胜数,甚至随手抛弃,视作废物。二是喜好看戏、演戏。熹宗曾经在懋勤殿中,设了一条隧道,召入梨园弟子在这里演戏,闲暇时常常与客氏、魏忠贤二人以看戏为乐。一天晚上,上演《金牌记》,演到《疯僧骂秦桧》的时候,魏忠贤藏到屏风后面不敢出来。熹宗故意宣召,幸亏客氏婉转措辞,才替他求免。还曾经创演《水傀儡戏》,有《东方朔偷桃》以及《三保太监下西洋》等剧,装束新奇,扮演巧妙。熹宗每次召张皇后一起观看,张皇后都推辞不去,有时勉强同行。熹宗手舞足蹈与张皇后笑谈,张皇后只是微笑却不说话。看戏看得尽兴的时候,熹宗竟然带着内侍高永寿、刘思源等人,亲自登台,扮演宋太祖夜访赵普的故事。熹宗自己扮演太祖,仿照雪夜戎装的景象。当时正是酷暑,虽然汗如雨下,熹宗却身穿裘皮大衣谈笑自若。就为了这些玩乐的东西,熹宗生出许多病症,二十多岁的人面无血色。

尚书霍维华制造了一种灵露饮,说是特别的仙方,久服可以长生。什么叫做灵露饮呢?相传是用粳糯米淘尽,和上水放入甑①中,用桑柴火蒸透。甑的底部放置一只长颈空口的大银瓶,等到糯米溶成液,出了清汁,就会流到银瓶里。取出来之后温服,味道就像是酥酪上凝聚的油,因此得一美名,叫做灵露饮。熹宗喝了一点儿之后,觉得清甜可口,就让霍维华随时呈上。哪知喝了几个月,竟然得了一种肿胀病,起初是胸闷,后来竟然浑身肿胀,以至于奄奄一息,不能动弹。御医诊治无效,熹宗眼看着离死不远了。熹宗没有子孙,只有皇弟朱由检曾被封为信王,此时还住在京师,便将他召入宫中,继承大统。信王一再推辞,熹宗再三叮嘱,劝他不必谦让,并勉励他成为尧舜之君,信王这才含泪受命。熹宗又说:“皇后贤淑,你身为皇叔,即位之后,要多加保全。魏忠贤、王体乾等人都格外忠诚,可以担当大任。”两天之后,熹宗驾崩,共计在位七年,只活到二十三岁。

朱由检是光宗的第五个儿子,刘贤妃所生,刘妃死后,由李选侍抚育成人。这里的李选侍便是东李,本来位居西李之上,得宠却不及西李。天启初年曾被册封为庄妃,庄妃向来忌恨魏忠贤,甚至喊他“女鬼”。魏忠贤得知后,就与客氏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坏话,并将庄妃宫中应给的衣物、食品一概削减。庄妃于是郁郁成疾,渐渐患上痨病。五皇子每天早上起来之后,都会觐见庄妃。一次,庄妃带病和他游玩,来到东宫后面,见有两口井。五皇子就从井里往外提水,提出一条金鱼,再次提水,仍然有金鱼出现。庄妃于是笑逐颜开地说:“这是日后的吉兆。”说完,又哭道:“可惜我看不到了。”熹宗归天的时候,庄妃早已去世了。

熹宗驾崩后,魏忠贤夜召信王入宫。信王知道魏忠贤是奸邪之辈,没办法只好同他入宫。第二天一早,诸位大臣都入宫哭灵。魏忠贤也抚着棺材大哭,两只眼睛肿得通红,后来又召崔呈秀密谈了很久,没人知道内容。有人说魏忠贤准备谋逆,崔呈秀认为时机未到,于是罢议。有人说张皇后暗中保护信王,使得魏忠贤无从下手,这些都无从考证。

信王朱由检择日即位,以下一年为崇祯元年,历史上称为崇祯皇帝,后来称为怀宗,也称毅宗。即位这一天,天空中传来很大的响声,惹得大臣惊疑起来。朝贺礼结束之后,响声戛然而止。司天监说天鼓忽鸣,是兵戈之兆。但因新主登基,就没有上报。魏忠贤上疏辞官,有诏不许,只是命奉圣夫人客氏出宫居住。客氏来到熹宗的棺椁前,拿出一个小盒子。盒子用黄色的绸缎包裹,里面藏着熹宗的胎发、痘痂、小时候换下来的牙齿,还有累年的剃发等等。客氏将它们一一焚化,然后痛哭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