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深宫的男子(1 / 1)

明史 蔡东藩 2016 字 2个月前

高拱入朝听旨,宣旨的太监正是新任司礼监的冯保。高拱跪在下面,气得七窍生烟。那时情不能忍,可又不敢不忍,险些晕了过去。宣诏完毕后,各位大臣陆续起身,只有高拱还匍伏在那里,张居正赶紧走过去将他扶起来。高拱勉强起身,狼狈而出。回到京中的寓所之后,高拱匆匆收拾行李,雇了一辆牛车,离开了都城。张居正与高仪给小皇帝上疏请求朝廷将他留下来。朝旨不许。没过多久,高仪就死了。于是假公济私的张居正,自然而然地成为首辅了。

神宗即位后,追谥先皇为庄皇帝,庙号穆宗,又准备将陈皇后及李贵妃各自奉上尊号。明朝的制度是天子新立的时候,必须尊母后为皇太后。如果自己是妃嫔所生,生母也要称为太后,不过尊号上面要加以区别。那时太监冯保想在李贵妃面前献媚,就屡次暗示张居正,想将李贵妃与陈皇后并尊为皇太后。张居正不敢怠慢,就让朝中大臣商议。大臣们只知道趋炎附势,哪个敢来拦阻?当下便尊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仁圣皇太后居住在慈庆宫,慈圣皇太后居住在慈宁宫。张居正请慈圣皇太后移居乾清宫,照顾小皇帝的起居,获得允准。慈圣皇太后教育小皇帝非常严格。每天五更的时候,必定到御寝前,叫他起床,然后命左右扶着小皇帝坐起来。等小皇帝进水洗脸,吃过早点后,就让他登殿视朝。早朝完毕后,小皇帝想嬉戏玩闹一会儿,不愿意读书,慈圣皇太后就罚他长跪,因此神宗对她非常敬畏。慈圣与仁圣皇太后之间始终非常亲密。每次神宗觐见的时候,慈圣皇太后都会问他去慈庆宫了没有。所以神宗拜见完慈圣皇太后之后,必定会到仁圣皇太后那里拜见。冯保虽然有太后恩宠,却也不敢带着小皇帝胡作非为。张居正受到太后嘱托,一心想着整肃朝纲,以不负众望。于是请开经筵,议定三、六、九日视朝,其他时间都在文华殿讲读。神宗很喜欢听这些东西,还赏赐了张居正。万历改元之后,命成国公朱希忠以及张居正管理经筵事宜。张居正在经筵讲读完之后,就在文华殿后支一张小床,和神宗促膝密语。有一次,张居正带病讲读,神宗竟亲手为他煮椒汤,真是皇恩浩**,无微不至。

这年元宵节,张居正认为还在大丧期间,于是免去了灯火。第二天早朝,神宗刚刚走出乾清宫,突然看见一个男子神色仓皇,从甬道上急急忙忙地走来。侍卫以为他是太监,就问他进去有什么事情,那人一言不发。大家一拥而上,将他拿住,在袖子里搜出一把匕首,随后将他押到东厂,让司礼监冯保审讯。冯保立即审问,那男子自称姓王名大臣,是总兵戚继光的部下。冯保问完之后,将他收押,就去通报张居正,将供词递上。张居正说:“戚总兵统帅南北军,忠诚可靠,想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冯保没有说话。张居正微笑着道:“我这里倒是有一计。”冯保问是何计,张居正就附到冯保耳边低声说:“足下生平所恨的无非就是高氏,如今正好借这名罪犯,把他们铲平。”冯保大喜:“还有太监陈洪也是我的对头,从前高拱曾举荐他为司礼,这次我也要把他拉进去。”张居正说:“这就由足下自行裁夺吧。”

冯保称谢而去。回家之后,找到一个叫辛儒的打扫茅厕的下人,授予他密计,让他去教王大臣。辛儒本来就很狡猾,他进到牢里面,先和王大臣说了几句话,接着又备下酒菜,与王大臣对饮,渐渐问起他的履历。王大臣这时候喝了酒,昏头昏脑地说:“我本来是戚大帅部下的三屯营南兵,因违反营规,被他痛打一顿赶了出来。后来流落到京师,受了许多苦。心想反正生不如死,就闯到宫里面,故意犯驾。朝廷问罪,我就一口咬住戚总兵,这样他必定获罪。他打我,我就害他,就算是死也瞑目了。”辛儒说:“戚总兵手握兵权,怎么能被你扳倒?你这样做不过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我想你也是个好汉,何苦出此下策?现在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你不但可以脱罪,还可以升官发财,你愿不愿意?”王大臣听了这话,不禁站起来说:“有这种好机会?我肯定愿意,但不知道是怎么安排的。”辛儒低声道:“你先坐下!听我和你细说。”王大臣便又坐下,侧耳听着。辛儒说:“你就说是高相国高拱派你来行刺的。”王大臣摇着头道:“我与高相国无冤无仇,怎么能害他?”辛儒说:“你这个人,就是有些呆气。皇太后、皇上都不喜欢高相国,所以才逐他回乡。就是大学士张居正、司礼监冯保也都与高相国有过节。你要是扳倒了他,岂不是能讨大家喜欢,邀来重赏吗?”王大臣疑惑道:“那我不是要首先认罪吗?”辛儒说:“自首可以免罪。况且这案子由冯公审讯,你要是照计划去做,冯公自然会替你周旋。”王大臣听到这里,不禁起身下拜:“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辛儒把他扶起,又和他畅饮几杯,然后去报知冯保。

冯保复审王大臣的时候,王大臣就一口咬定是高拱派来的。冯保也不细问,便让辛儒送他回去,并给了王大臣蟒衣一件,刀剑两柄,告诉他如果再次审讯,就说这是高拱所赠。王大臣唯唯听命。冯保就将伪证呈给皇上,并说内监陈洪也有勾结的情形,已经逮捕入狱。张居正也上疏请求诘问主使。两路夹攻,闹得满朝皆知,人言鼎沸。

张居正听说外面的人议论纷纷,心中忐忑不安,就去问吏部尚书杨博。杨博正色说道:“这件事情节离奇,稍有不慎就会兴起大狱。皇上初登大宝,秉性聪明,您是首辅,应该引导皇上宽厚仁慈。况且高公虽然刚愎自用,但断然不会谋逆。皇天在上,怎么能无故诬陷他人?”张居正被他说得羞愧,不由得红了脸,勉强答了一两句,就回家了。这时,大理寺少卿李幼孜前来拜见。李幼孜与张居正是同乡,张居正当然愿意接见。李幼孜拄着拐杖进去,张居正问他:“足下拄着拐杖前来,想必身体不好。”李幼孜不等他说完,就接着他的话说道:“我抱病而来,还不是为了那桩逆案。您要是不去为高相国辩白,将来恐怕会名污青史啊!”张居正敷衍了好久,李幼孜才起身离开。

随后,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尚书杨博一同来到张居正家。张居正见二人前来,就开口说道:“东厂的供词已经写好,等同谋、主犯到齐之后,就可以上奏皇上请他处置了。”杨博说:“愿相公主持正义,保全朝廷元气。东厂中的人哪个有良心?倘若株连众多,后果不堪设想啊。”张居正不胜其烦,愤愤说道:“你们都以为我甘心让高公受屈吗?东厂的奏折都在,你们可以拿去看一看!”说完,反身进去,取出奏折扔到二人面前,说:“你们自己看看和我有没有关系!”杨博拿过奏折,从头细瞧,只见帖子里有:“大臣所供,历历有据。”两句话,其中“历历有据”四个字,是另外加进去的,正是张居正的手笔。杨博当时不便明说,就哧地一笑,将揭帖放入袖中。张居正见他笑了一下,忽然想起涂改过四个字,只好支吾着说:“东厂中的人不明白事理,所以替他们换了几个字。如果这件事情可以挽回的话,一定尽力挽回。”二人齐声说道:“这最好不过了,造福天下,留名青史,在此一举!”说完,拱手告辞。

张居正送出二人,就入宫担保高拱无罪,请求特别委派清廉的大臣,彻底查究。神宗于是命令都督朱希孝、左都御史葛守礼以及冯保会审王大臣。朱希孝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接到圣旨后,急忙与他哥哥商议:“是谁奏报皇上,弄出这种难题要我去做?一旦失察,恐怕祖宗都难保了。”还是朱希忠有点主意,让朱希孝去问张居正。张居正对他说:“不用问我,你只要去见吏部杨博,他自有方法。”朱希孝和他作别后,马上去找杨博,边哭边说。杨博笑着说:“这不过是借您的威名,保全朝廷大体,怎么忍心陷害您呢?”朱希孝呜咽着说:“如果想平反的话,必须搜查证据。”杨博又说:“这有何难?”接着便和朱希孝低声说了几句。

朱希孝转忧为喜,回去之后马上派了一名校尉到狱中,查问刀剑的来由。王大臣一开始还不肯说实话,经校尉一番威胁恐吓,才说是辛儒送的,并将他指使自己串供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校尉又说:“你怎么能往自己身上引罪呢?你不如说了实话,还可以减免罪行。”王大臣凄然说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辛儒说我持刀犯驾,罪无可恕,如果照他说的去做不但可以免罪,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谁知道他竟然是骗我的!”说完,大哭不止。校尉又劝慰了一番,才回去复命。

这时候高氏家人已经被逮到京城。朱希孝带着冯保、葛守礼三人升堂会审。明朝故例,法司会审的时候,必须先将犯人拷打一顿,叫做杂治。王大臣被带上法司,冯保先下令杂治,校尉走过去剥了王大臣衣服,王大臣高声喊:“已经答应给我荣华富贵,怎么还要打我?”校尉不理会他,将他痛打一顿,才推到公案前跪下。朱希孝先命高家人站在校役中间,问王大臣:“你看两旁的校役有没有认识的?”王大臣忍着痛,睁开眼睛看去,并没什么熟人,就说:“没有认识的。”冯保立即插嘴:“你胆敢犯驾,究竟是何人主使,赶快从实招来!”王大臣瞪着眼睛说:“是你让我说的啊。”冯保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勉强镇定一下,又问:“你不要瞎闹!之前为什么说是高相国指使的?”王大臣说:“是你教我说的,我哪认识什么高相国?”冯保无地自容。朱希孝又问:“你的蟒衣、刀剑是从哪里来的?”王大臣说:“是冯家的仆人辛儒交给我的。”冯保听了这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还是朱希孝看不过去,替冯保解围说:“你不要乱说!朝廷的讯狱官,也是你能诬陷的?”接着就命校尉将王大臣押回去,下令退堂。

冯保踉跄而归,暗想如果王大臣再多说什么,自己的性命恐怕就要丢了,就派心腹潜入大狱,用生漆调酒,劝王大臣喝下。王大臣不知是计,一杯下肚从此做了哑巴,不能再说话。此时宫里有一个殷太监,已经七十多岁,是资格最老的内侍。有一次和冯保一同侍奉皇上,谈到这件事情时,殷太监说:“高拱是个忠臣,怎么会有这种事?”又看着一旁的冯保说:“高胡子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与张居正有些过节,张居正才屡次想害他。我们这些内侍,何必要相助呢?”冯保听后,更加沮丧。于是这件事情就一直拖延着,后来刑部只把王大臣处斩,免去了一切株连。

一番大风大浪平静下来之后,高拱从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一直到万历六年,高拱因病逝世。张居正奏请给高拱官复原职,冯保却余恨未消,请太后将一切抚恤减成半数。在给高拱的祭文中仍然含着贬词。后来追念遗功,才追封高拱为拱太师,赐谥号文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