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极必衰(1 / 1)

明史 蔡东藩 1547 字 2个月前

世宗看完血诗,不禁流下眼泪。这血诗是宫人张氏所写。张氏才貌双全,刚刚入宫就被宠幸,但性格上不免有些骄傲,平时仗着有些才气,不肯顺服于世宗,没过多久就失宠了。接着被禁锢在冷宫之中,郁郁成疾,呕了几个月的血,含怨而亡。临死之前,她用玉指蘸着呕出的鲜血,在罗巾上面写了一首诗,系在腰间。明代后宫故例,曾被宠幸过的宫人得病身亡时,一定要留一件身边的遗物,呈献皇上,作为纪念。张氏死后,宫监按照惯例,取了罗巾,呈给世宗。世宗多情,一下子触起感伤。当下便诘责宫监,为何不早点禀报。宫监跪着说:“奴婢等人没有奉旨,哪敢冒昧上报?”这话说得并没有错,可世宗听了,却变悲为怒,说他顶撞,命令左右将他拿下,自己走出西宫,亲自去看张氏。只见她玉骨如柴,银眸半启,僵卧在床榻之上,不由得叹息道:“朕辜负你了。”说完,含着两行眼泪,命人将内侍撵出几个,与之前拿下的宫监,一同杖责。有几个忍不住疼,竟然毙命。

明代的时候,分别设有两浙、两淮、长芦、河东这几个盐运司,各负其责,运司以上就没有人管辖了。鄢懋卿因勾结严嵩,被保荐为全国盐运总督,总理盐政。自从他奉命出都之后,就带着家眷,在各区巡查,沿途索要贿赂。所用的仪仗前呼后拥,后面的五彩轿子用十二个大脚妇女抬着,轿子上坐着一位半老徐娘,满头的金银珠翠,浑身的绫罗绸缎,这便是总理盐政鄢懋卿的妻室。彩轿之后,还有几十乘蓝轿,无非是粉白黛绿,鄢氏的美姬。每到一处,不论抚按州县,无不恭迎,除了日常的供应之外,还要搭进去不少银子,才能博得鄢懋卿的欢心。

这天,鄢懋卿在两浙巡视。来到淳安境内,距城只有几里的时候,还不见有人迎接,又往前走了几里,才看见有两个人在路边等着,前面的衣衫褴褛,好像一个乞丐;后面同行的,虽然穿着袍服,却也破旧得很,就像边远地区驿丞的模样。这二人走到轿子旁边,将位置前后互换了一下,穿着旧袍子的官员上前参见。鄢懋卿正在气头上,不由得厉声问道:“来者何人?”那人毫不畏惧,正色答道:“下官便是海瑞。”鄢懋卿用鼻子哼了一声,故意说道:“淳安知县到哪里去了?让他前来见我。”海瑞又大声说道:“下官便是淳安知县。”鄢懋卿说:“你就是淳安知县?为什么不坐轿子,反而自失官体?”海瑞说:“小官愚昧,只知道治理百姓,以为百姓安乐了,官体就能保全。今天承蒙大人教诲,心中不解。”鄢懋卿说:“淳安的百姓都靠你一个人治理吗?”海瑞说:“都是朝廷的恩德。只是淳安是一个穷县,又屡遭倭寇侵犯,更是凋敝不堪,小官不忍心扰民,这才减免了轿舆,请大人原谅!”鄢懋卿无话可说,只好忍住气,勉强和他说:“我奉命来此,借贵地暂住一晚。”海瑞说:“小官理应奉迎。只是县小民贫,供应简陋,还望大人特别宽容!” 鄢懋卿默不作声,在海瑞的带领下,来到县署。海瑞自己充当差役,让妻子、女儿充当仆婢,除茶饭酒肉以外,没有什么进献。鄢懋卿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再加上妻妾等人都骄奢成性,暗中骂着混账知县。鄢懋卿只好劝慰她们:“今天要是和他斗气,反而显得肚量太小,将来再和他算账。我听说他自号‘刚峰’,撞在老夫手中,无论如何刚硬,都要叫他服软。”于是在淳安县挨过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起程离开。过了一个多月,海瑞正在署中办事,忽然接到京城来信,说是被巡盐御史袁淳参劾,下诏夺职。海瑞坦然地说:“我早就知道得罪了鄢氏,已经把这官位置之度外了,彭泽归来,流芳千古,我还要感谢鄢公呢!”接着缴还县印,自己回到琼山去了。海瑞之外,还有慈溪知县霍与瑕也因清廉不屈,触怒了鄢懋卿,被一同免官。

当时,严嵩父子权倾内外,所有热衷官场的人都攀缘附会,只有翰林院待诏文征明廉洁自爱,拒绝与权势交往。严世蕃屡次想把他招揽过来,文征明始终不肯答应。文征明原名叫做文璧,后来以字闻名,能书会画,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三人一起被称为“吴中四大才子”。祝允明别号枝山;唐寅字伯虎,号六如居士;徐祯卿字昌谷,三人全部荣登科第,文采齐名。祝枝山善书,唐伯虎善画,徐昌谷善诗,全都风流倜傥,不慕虚荣,只有文征明比较通融。张璁、杨一清等人都想招揽文征明,文征明一律谢绝。各地乞求文征明书画的人接踵而来,文征明择人而施,遇到豪门权贵,一概不予,因此名声越来越大。严嵩父子一向很器重他,后来屡招不至,严世蕃就想设法陷害。这时候,严嵩的妻子欧阳氏患起病来,一时间顾及不到,只好把文征明的事情,暂时搁起。

欧阳氏是严世蕃的生母,治家很有法度。曾因严嵩贪心不足,婉言相劝:“相公不记得钤山堂二十年的清寂了吗?”这钤山堂是严嵩少年时的读书堂。严嵩中进士之后,并没有贵显,仍然过着清苦的生活,闭户自处,读书消遣,曾写过《钤山堂文集》,为人传诵。当时布衣素食,并不敢有其他妄想。后来踏入仕途之后,性情大变,欧阳氏这才加以规劝。严嵩也不是没有惭愧过,可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然已经贪婪成性,那推心置腹的话也就听不到耳朵里去。欧阳氏见严嵩不肯听,又去训斥严世蕃。严世蕃把母亲的教诲当做耳边风一样,征歌选美,呼朋引伴,已经成了平常事。欧阳氏病逝之后,严世蕃原本应当护送棺椁回乡,严嵩对皇上说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请求将他留在京城侍奉自己。世宗准奏,于是严世蕃大肆享乐,除了流连声色之外,还干预朝事。严嵩那时已经衰迈,时常记忆不灵,各个部门遇到需要裁决的事情,他就会说:“怎么不去和我儿子商议?”或者直接说:“让东楼决定吧。”东楼就是严世蕃的别字。可惜严世蕃身在朝廷,心在娇娃。母亲病逝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又添了几个美妾。于是麻衣素群中,映着绿鬓红颜,越觉俏丽动人。递上去的奏折往往含义模糊,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世宗渐渐开始不高兴,后来又听说严世蕃在家纵**,更加生气。

隔了几天,世宗所住的万寿宫忽然着火,一时间来不及抢救,乘驾、服饰都被烧成灰烬,御驾只得移住到玉熙宫。玉熙宫建筑老旧,规模狭小,远远比不上万寿宫,世宗闷闷不乐。大臣们请他住回到大内,不见相从。自从杨金英谋逆后,世宗就迁出大内,不愿回宫。严嵩请皇上移居到南宫,这南宫是当年英宗幽居的地方。世宗生来多猜忌,为人小心谨慎,看了严嵩的奏折,怎么能不恼怒?当时礼部尚书徐阶已经升任为大学士,与工部尚书雷礼一起请求重新修建,一个月就可以完成。世宗非常高兴,马上许可,从此军国大事多向徐阶咨询,只有斋祭的事情还会问到严嵩。

言官见严嵩失宠,就想落井下石,扳倒这位专政多年的大奸臣,御史邹应龙尤为热衷。一天晚上,正准备草拟奏折,忽然想起之前因参劾严嵩而获罪的人,一旦弹劾无效,就会身陷危机。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不禁心灰意冷,连身子也疲倦起来。这时外面有役夫进来说:“马已备好,请大人出去狩猎。”邹应龙身不由己,竟然离座出门,果然有一匹骏马,鞍鞯齐备,邹应龙当即纵身翻上。役夫把弓箭递给他,骏马跑了很久,都是些生路,正在惊疑的时候,猛地看见前面一座大山挡住去路。山上并没有什么猎物,只有巨石林立,他左手拔箭,右手拈弓,要射那块巨石,一连设了三箭,都没有射中,免不得着急起来。这时忽然听到东面有鸟鹊的声音,回头一望,只见有丛林密荫处露出一座楼台。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张弓搭箭,嗖地射了过去,轰隆隆的声音过后,那楼台已经崩塌。

邹应龙听到这声巨响,不由得心中一惊。睁开眼睛再看,并没有什么山林,什么夫马,只有桌案上的一盏残灯似明似灭,自己仍然坐在书室中,到这里才觉得是南柯一梦。迷迷糊糊之中,已经是三更天了,追忆梦境,如在眼前,但不知道是吉是凶,沉思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要射大山,不如先射东楼,东楼倒塌,大山也就摇动了。”于是重新磨墨挥毫,拟成奏稿,第二天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