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之变(1 / 1)

明史 蔡东藩 2356 字 2个月前

嘉靖年间,有一位大奸臣乘机得志,身居显位,秉政二十多年,把明朝的元气剥削殆尽,几乎亡国败家。这奸臣就是严嵩。

弘治年间,严嵩高举进士,有术士替他相面,说他日后定会大富大贵,但有一条饿纹进入口中,恐怕将来要被饿死。严嵩笑着说:“既说大富大贵,又说会饿死,可见自相矛盾,不足以深信啊。”此后,严嵩浮沉于官场,一直没什么起色。他不愿庸碌终生,就变本加厉地逢迎,多方活动,终于找到了尚书夏言这条门路。后来夏言入阁,便将严嵩一起调入京师任礼部尚书,严嵩一切礼仪无不仰承皇上的旨意,深合帝心。因为设立祭坛斋祭的时候,屡次出现祥云,严嵩就仗着历年来的学问,写成一篇《庆云赋》,呈给皇上御览。世宗从头到尾阅读一遍,觉得字字典雅,语语精工,就是夏言、顾鼎臣二位大臣的青词也略逊他一筹,不禁拍手称赞。没过多久,严嵩又献上《大礼告成颂》,世宗更加赞赏。从此,所有青词等类的文章,都让严嵩主笔。夏言、顾鼎臣二人反倒渐渐失宠。顾鼎臣在嘉靖十九年,得病逝世,世宗追封他为太保。只有夏言自恃功高,瞧不起这位严尚书,况且严嵩的每一次晋升,都是由自己一手提拔,所以对待严嵩几乎与门客差不多。严嵩与夏言是同乡,因为要靠夏言引荐,不得不曲意奉承。谁知夏言竟然一天比一天骄傲,盛气凌人,严嵩心里暗暗怀恨,表面上却格外谦恭。

一天,严嵩摆下酒席邀请夏言,写了请柬过去,夏言竟然拒绝。严嵩又亲自来到夏府求见,夏言不肯出来。严嵩不得已,只好长跪阶前,展开请柬和声朗诵。夏言这才转怒为喜,出来应酬,然后随着严嵩赴宴。夏言以为严嵩老实谦逊,从此对他不再怀疑。可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严嵩是个阴柔险诈的人物,受了这种恶气,怎么能不私图报复?凑巧翊国公郭勋与夏言有过节,严嵩随即与郭勋勾结,准备设计陷害夏言。

当初,夏言被加封为少师,世宗赐了他一枚银章,上面有“学博才优”四个字。后来,世宗到承天祭拜显陵,郭勋、夏言、严嵩等人护驾随行。祭拜典礼结束后,严嵩请表恭贺,夏言请回京后再议。世宗竟然答应了严嵩的请求。严嵩于是揣摩意旨,与郭勋挑拨离间,一再进上谗言。世宗顿时恼怒,说夏言傲慢不恭,将赐给他的银章收回,又削去他的爵位,勒令罢官。后来,世宗的火气慢慢下去,又把银章赏还给夏言。夏言知道有人陷害,在上疏谢恩的时候,写了一句“一志孤立,为众所忌”,世宗看了又下诏责问。夏言干脆申请罢官,圣旨不许。后来,昭圣太后病逝,夏言的奏折又惹恼了皇上,被严厉驳斥。夏言只好推托身体有病,以至于昏庸延误。世宗让他辞官回乡,夏言奉命离开之前,到西苑的斋宫告辞。世宗又开始可怜他,让他回家治病,等待安排。

没过多久,言官开始轮流参劾郭勋。尽管世宗有意宽恕,下令复查,不料复查一次,加罪一次,复查两次,加罪两次,于是一个作威作福的翊国公就这样被除掉了。满朝文武拍手称赞,只有严嵩因为失掉一个帮手,始终怏怏不快。

明代的时候,皇帝与皇太子的冠式是用乌纱折上巾,也就是唐朝所称的翼善冠。世宗崇尚道教,不戴翼善冠,而是戴香叶冠。后来,他命人制造了五顶沉水香冠,分别赐给夏言、严嵩等人。夏言说这不是臣子应该戴的,就将赏赐退了回去。只有严嵩遵旨戴着,并且用轻纱笼住,以示郑重。世宗于是更加喜欢严嵩,疏远夏言。后来遇到日食,世宗就说:“有大臣怠慢君主,才招来上天的警告。夏言傲慢无礼,应该贬职,所有武英殿大学士的遗缺,都让严嵩接替!”这诏书一发,严嵩马上代替夏言入阁,登上了宰相的位置。那时严嵩已经六十多岁,却和壮年差不多,早晚在西苑的椒房值班,不敢懈怠。世宗非常高兴,赐给严嵩一枚银章,上面有“忠勤敏达”四个字。后来皇上又陆续赐匾,挂满了严嵩的府第,内堂被称做“延恩堂”,藏书楼是“琼翰流辉”,修道阁是“奉玄之阁”,大厅上面大大地写着“忠弼”两个字,作为特赏。严嵩从此开始窃权揽位,结党营私。长子严世蕃被升任尚宝司少卿,性格贪婪狡诈。严嵩父子狼狈为奸,朝野为之侧目。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宫中竟然闹出一宗谋逆的大案来。谋逆的罪魁祸首,乃是曹妃宫里的婢女杨金英。原来,世宗虽已经是中年,因求储心切,故而广纳妃嫔。其中有个曹氏生得妍丽动人,最受宠爱,被册为端妃。每次世宗有闲暇的时候,都会到端妃宫里调笑取乐,差不多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情形。端妃的婢女杨金英因侍奉不周,屡次触怒皇上,世宗几乎将她杖死,还是端妃替她说情,才把性命保住。谁知这杨金英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衔恨在心。正巧世宗祷告雷神后,回到端妃宫中,二人一起喝了几杯,世宗就昏昏睡去。端妃替他把被子盖好,放下罗帏,恐怕惊动了他的美梦,就轻轻关上寝室的门,到偏房去了。不料杨金英看到这个机会,悄悄地溜进寝室。侧耳细听了很久,听到鼾声大起,她竟然放着胆子,解下腰间的丝带,绑成一个结,揭开御帐,把那结套在皇帝的脖子上用力拉扯。这时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杨金英不禁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丢下带子,逃了出去。门外站的是另一名宫婢,叫做张金莲。张金莲正从寝室门口经过,偷偷向里面看,只见杨金英解下腰带打了个结套,不知在做什么勾当。她本来想报告给端妃,后来一想,这杨金英是端妃的心腹,或许就是端妃派去的,不如速速报告皇后较为妥当。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正宫,禀报祸事。方皇后听后大惊失色,慌忙带了几名宫女,跟着张金莲赶入西宫,也来不及通知端妃,直接到御榻前探视。揭开帐子一看,只见世宗的脖子上套着一条丝带,吓得胆战心惊,慌忙用手在鼻子上试了试,觉得还有热气,这才宽下心。随即去看那结套,幸好是个活结,不是死结。想来是世宗命不该绝,杨金英忙中失误,没有把结套扎牢,用力牵扯时,反而将带结扯脱一半。方皇后将结套解开,端妃才匆匆忙忙地进来。这时候的方皇后看着端妃,不由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用力将丝带扔到端妃脸上,并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看看!你竟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端妃莫名其妙,吓得浑身乱抖,幸好张金莲替她辩解,只说是杨金英谋逆。方皇后这才命内侍去捉拿杨金英,然后宣召御医,替世宗诊治。

没过多久,世宗就苏醒来,手足可以舒展,眉目也能活动。只是脖子因为被带子所勒,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究竟气息还没舒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方皇后见世宗苏醒过来,就出去审讯杨金英。杨金英起初还想抵赖,后来经张金莲对质,无从狡辩,只好俯首认罪。偏偏方皇后不肯就此罢手,硬要问她主谋是谁。杨金英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后来动了大刑,才供出一个王宁嫔。方皇后就命内监将王宁嫔牵来,也不问她是真是假,就用宫中的私刑,把她打了一个半死。随即召端妃入内问道:“逆犯杨金英是你的婢女,你与她共同谋逆,还有什么话好说?”端妃匍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喊冤。方皇后冷笑着说:“皇上睡在哪里,你难道不知道吗?”于是下令身边的太监:“快将这三名罪犯拖出去,按照大逆不道的惯例,凌迟处死。”端妃听了这话,魂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几乎不省人事。等到苏醒之后,还想哀求,已经被牵出宫外。可怜她玉骨冰肌,只落得暴骨含冤。王宁嫔和杨金英也一同受刑。

世宗痊愈之后,回忆起端妃的音容笑貌,问遍了宫里的人,统统替她喊冤,于是哀痛不已,从此和皇后有了隔阂。嘉靖二十六年,大内失火,世宗那时住在西宫,听到火警,反而向天说道:“不要说仙佛无灵,看那妒害好人的人,今天恐怕要遭天谴了!”宫人请求去救方皇后,世宗默不出声。火被扑灭后,接到大内的禀报,说皇后被火烧得非常厉害,世宗也不去探望,皇后最后病死。后来世宗又追悼亡后,痛哭流涕地说:“皇后曾经救过朕,朕却不能救皇后,不免辜负她了。”于是亲定谥号为孝烈。

世宗遭遇这次宫变之后,更是万念俱灰,便敕谕内阁:“朕从今天开始潜心斋祭,所有的国家政事都交给大学士严嵩主裁。大学士应体会朕的心思,谨慎率领百官,秉公办事。”严嵩接到这道旨意,欢喜异常,从此遇事独断,从不询问同僚。内外百官有什么要倡议的,必定先请教严嵩。大学士翟銮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入阁办事,资望高于严嵩,有时与严嵩商议事情,难免妄自尊大。严嵩因此挟嫌报复,将他父子削职为民,并将崔奇勋、焦清一概贬为平民。山东巡按御史叶经曾经揭发严嵩受贿。正巧严嵩在山东监考乡试,考试完之后,严嵩摘录了卷中的几段文字,说他诽谤。世宗命人将叶经逮捕入京,杖责八十,叶经因受伤过重而死。试官周矿、提调布政使陈儒全部被坐罪贬官。御史谢瑜、喻时、陈绍,给事中王勰、沈良材、陈垲以及山西巡抚童汉臣、福建巡按何维柏等人,都因为参劾严嵩而得罪,严嵩从此气焰更加嚣张。世宗自从宫变之后,移居到了西宫,整天想着长生不老,从此不再祭祀郊庙,也不去管理朝政,大臣们常常见不着皇上的面。只有秉一真人陶典真出入自由,世宗接见他时,常常让他坐在一旁,并称呼他为先生。严嵩曾经贿赂陶典真,此后有什么党同伐异的事件,都由他代为陈请,一奸一邪,表里相依,大明的国脉被他们斩断不少。

后来礼部尚书张璧去世,吏部尚书许瓒辞官,严嵩一心想独掌政权。不料内旨传出,召夏言入阁,官复原职。夏言奉诏后立即前来,一入阁中,又开始盛气凌人。所有的批复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丝毫不与严嵩商议,就是严嵩引用的私人也多半被驱逐。严嵩有时候袒护几句,都被夏言当面指责,反而弄得严嵩不敢出声。御史陈其学用盐法的事情参劾崔元以及锦衣都督陆炳,世宗交给内阁商议。二人非常惶恐,就到严嵩家去恳求。严嵩摇着手说:“皇上面前或许还能通融,但夏少师那里可就不方便了,二位还是去求他吧。”二人没有办法,先给夏言送过去三千两银子,结果被夏言退回。于是二人只好到夏言那里请罪,并且长跪多时,苦苦哀求。夏言这才答应替他们周转,二人叩谢而出。

后来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因为收受贿赂,并且在替输户转纳钱粮的时候克扣太多,被夏言得知,准备参奏。有人报告了严世蕃,严世蕃着了急,忙去找自己的老父,让他想办法。严嵩跺着脚说:“这下坏了!老夏那里怎么挽回呢!”严世蕃听了这话,急得涕泪交加。严嵩毕竟舐犊情深,踌躇了半天,才说:“现在迫在眉睫,我也顾不得脸面了。好儿子,快跟我来。”严世蕃答应着,就跟着严嵩来到夏府,请见夏少师。门卫进去之后,好半天才传出话来,说是少师有病,不能见客。严嵩听后,捻着胡须微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大锭白银,递给门卫说:“劳烦你带我们前去,我们专门为了探病而来,并没有别的事。”门卫见了白银,乐得眉开眼笑,嘴里却说:“丞相有命,不敢不遵啊。”严嵩道:“我见到少师,自然有话说,请你放心,保证与你无关。”门卫这才带他们进到夏言的书室。夏言见严嵩父子进来,也不便训斥门卫,只好避到床榻上,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蒙着被子呻吟。严嵩走到床榻前,低声问道:“少师的身体不好吗?”夏言不理睬他。连问了好几声,才见夏言露出头来,问是何人。严嵩报上姓名,夏言假装惊奇道:“这里狭小简陋,怠慢严丞相了。”说着,想欠身起来。严嵩连忙说:“严嵩与少师是同乡,向来蒙少师引荐,不胜感激,少师难道还把严嵩看做外人吗?少师不必起身,尽管安睡吧!”夏言说道:“老朽体弱多病,无意中怠慢了严丞相,真是过意不去。”严嵩又说:“这有什么怠慢的,只因严嵩听说少师身体欠安,来不及奉命,就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少师责怪我就是了。但少师昨天身体还很好,今天就不舒服了,莫非是中了寒气?”夏言长叹一声:“体内元气已经空虚,又碰上了邪气,这邪气一日不去,元气就一日不能恢复,我正准备下猛药攻攻这邪气呢。”分明就是话中有话。严嵩一听,急忙带着严世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严世蕃又连磕响头,惊得夏言慌忙起身,说道:“这……这是为了什么事,快快请起!”严嵩父子长跪如故,四行眼泪如雨点一般坠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