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穿杨(1 / 1)

明史 蔡东藩 1960 字 2个月前

武宗在南京接受完俘虏,本来应当立即回宫。但武宗南巡本来就是为了那钦慕已久的南朝金粉,好不容易来了,哪肯马上回去?况且路过扬州时,太监吴经已经选好了美人供奉上来,武宗正乐得左拥右抱,图个欢畅。而且生平最爱的刘娘娘这次也一并跟来,体贴入微,样样周到,武宗安心享乐,哪还记得什么京师?闲暇时,就带上几个小太监出外打猎,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后来竟然成为习惯,一天也待不住。多亏这位刘娘娘爱主情深,婉言劝慰,每次武宗出游都会轻装跟随,算是监督一下。江彬等人在南京飞扬跋扈,巴不得武宗多留几天,他好多糟蹋几个妇女,多凌辱一些百姓。

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因为前旨没有取消,竟然带着京军赶赴江西,沿途逞着威风,肆意勒索。到了南昌,与王守仁相见,也傲慢无礼。王守仁百般忍让,殷勤款待。张忠、许泰毫不感激,整天和士兵捏造流言,诬蔑王守仁,从早到晚,嘴里喊着王守仁的姓名,谩骂不绝。有时王守仁出署办事,士兵就故意挡道,准备乘机寻衅。王守仁一味包容,以礼相待。士兵们没有办法,只好退去。王守仁又秘密吩咐属下,让他通知城里的妇女都暂时避到乡下,免生事端,然后安排酒肉,犒赏京军。许泰得知后,竟然前去阻止,不让士兵接受犒赏。王守仁每次外出,遇见北军的官员,必定停车慰问,异常亲切。北军有病,随时给药;北军病死,一律厚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北军得到这般照顾,也非常感动,纷纷说:“王都堂待我们有恩,我们怎么忍心侵犯他。”从此以后,南昌城里安静了许多。

不久便是冬至,百姓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免不了要祭奠亡魂。北军触景生悲,动了思家的念头,纷纷请求班师。张忠、许泰一概不准,反而要和王守仁到校场校阅军队。到了这一天,王守仁带着江西军早早来到校场。过了很久,才见张忠、许泰策马而来,后面跟着的士兵不下万人。王守仁鞠躬相迎,张忠、许泰才下马答礼。三人走到座前,分了宾主,依次坐下。许泰开口说道:“今日天高气爽,草软马肥,正是试演骑射的时候。所有南北将士都是国家栋梁,现在叛乱初平,惩前毖后,更应该互相校射,以示鼓励。这也是我们这些带兵官应尽的职责。”说完,哈哈大笑。王守仁暗想,昨天的书信里只说要校阅,并没说要南北军比赛骑射。今天到了校场才突然说,明明就是乘我不备有意刁难。算了!我自有对付的方法。于是就说:“伯爵时时不忘武备,足见忠心耿耿。但我的精锐部队都已经分派出去把守要处了,现在城里的士兵多半是老弱病残,恐怕不值得一比。”张忠不高兴地说:“王都堂何必谦虚呢!逆藩宸濠率领十万大军横行江湖,阁下调集劲旅,只用三十五日就把他们**平了。若不是兵精将勇,怎么会这么快呢?”王守仁推托道:“全仗着皇上的威灵,以及诸位公公的教导,守仁何功之有?”许泰说:“那就实地检验一番吧。”接着传令校射。

将士们早已等候多时,得令之后,就在百步之外张着靶子,先请江西军射箭。王守仁说:“主不先宾,自然应该由京军先射。”京军听了,当下选出善于骑射的几十个人,接连发箭,十箭里面中了七八箭,锣鼓声不绝于耳。张忠也连声喝彩,觉得脸上有光。许泰却笑着说:“十个中了七八,也还有几箭不中,这算什么精通呢?”京军退下去之后,轮到江西军。江西军都是老弱病残,十个不过中了四五,张忠不禁失声大笑:“强将手下无弱兵,怎么这么没用?”许泰说:“有了强将,兵弱一点儿有什么关系?”王守仁却神色不变地说:“我本来就说不堪一比,两位公公不要怪罪!”张忠又接着挑衅:“许公公说有了强将,兵弱一点儿无所谓,想必是王都堂身怀绝技吧?”许泰马上问:“王都堂能射箭吗?”王守仁推托道:“射法倒是略知一二,但向来只懂得文史,武技方面不怎么娴熟,还望两位公公原谅!”许泰说:“既然知道射法,那不妨试试看。”王守仁说:“班门之下,怎敢弄斧?”张忠说:“有斧可弄,何畏班门?”二人一吹一唱,逼得王守仁无话可说,只好起身离座:“两位公公有命,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就此献丑了。”说完,就走下去,让随从牵来一匹马,一跃而上,先在场子里跑一圈。到了箭靶竖着的地方,王守仁留神看了看,然后返回到众人发箭的地方,取了弓,拔了箭,不慌不忙,拈弓搭箭,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大喝一声,将箭放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南北的士兵齐声喝彩,铜鼓也敲得异常响亮。一箭刚中,一箭又来,与第一支箭并杆竖着,箭头只差分毫。鼓声再次响起,喝彩的声音震耳欲聋。王守仁跃下马来,拈着第三支箭,侧身射去,这一箭射过去,正对着第二支箭杆,嗖的一声,将第二支箭送了出去,正插入第二支箭的箭洞中。大家看了这般绝技,欢呼之声顿时淹没了鼓声。王守仁还想再射,不料背后有人拉扯,急忙扭过头去看,原来是安边伯许泰,便说:“献丑了,献丑了。”许泰说:“都堂的神箭不亚于当年的养由基,怪不得能够立平叛逆,我等已经领教过了,还是停手吧。”

原来张忠、许泰二人,总以为王守仁是个文官,没什么武艺,可以借机嘲笑一番,谁知他竟有这般绝技。而且王守仁三箭过后,北军也齐声喝彩,声音震耳欲聋。于是张忠就在许泰耳边说:“我军都折服于他了,怎么办?”许泰听了,马上下座制止。王守仁正好借此收场,撤队而归。回到署中,过了一天,就听说张忠、许泰有班师的消息。又过了一晚,二人果然前来辞行。王守仁免不了又摆下盛宴,给他们饯行。张忠、许泰在江西一共驻扎了五个多月,以肃清余孽为名,盘踞在南昌,平时捕风捉影,搜罗平民,无辜株连,没收财产。这次班师令一下,真是人心大悦,江西总算重见天日。

武宗在南京风花雪月地过了半年,没有还京的音信。江彬作威作福,成国公朱辅因为触怒了他,被罚长跪军门。魏国公徐鹏举是徐达七世孙,邀请江彬赴宴的时候,不开中门,也不在中堂设座,顿时惹怒了江彬,大声询问原因。徐鹏举拱手说道:“从前高皇帝曾经巡幸私府,入中门,坐中堂,此后便将中门封闭,中堂也形同虚设,没人再敢用。如今将军光临怎敢怠慢?但如果破了故例,就是大逆不道,恐怕将军也不愿承受啊。”江彬听了这话,明知道是徐鹏举有心为难,但是他将“高皇帝”三字抬压出来,谁能抵抗得过?只好变嗔为喜,自认无知,勉勉强强喝了几杯,起身离去。诸位大臣一再请求,又听说宸濠在狱中有谋变的消息,武宗这才起程北归。

当晚,武宗亲自祭祀龙江,举行起程仪式。第二天来到瓜州地界,正碰上大雨,一行人暂时躲到百姓家里避雨。等到雨过天晴,才从瓜州渡江,临幸金山。武宗遥望长江一带,气象万千,觉得非常快慰。隔了一天,武宗登舟南渡,驾临前大学士杨一清的私府,君臣饮酒赋诗,又流连了两三天,才向扬州进发。到了宝应地界,一汪大湖映入眼帘。这湖名叫泛光湖,武宗看见湖光如镜,游鱼可数,不禁大喜:“好一个捕鱼的佳处。”于是下令停船。扬州知府蒋瑶前来接驾,武宗就让他备好渔网等物。蒋瑶不敢怠慢,马上照办。武宗命太监、侍从等人在湖心撒网,得鱼多的有赏,得鱼少的则罚。大家划着船,分头下网,武宗开舱坐观,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正撒网捕鱼,不禁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约莫过了半天,各艘小船摇**过来,纷纷献鱼。武宗按照多寡颁了赏赐,这才下令停止捕鱼。后来看见进献的鱼中,有一条鱼长约数尺,暴睛巨口,与众不同,便随口说道:“这鱼又大又怪,值五百黄金。”江彬正恨蒋瑶没有按照惯例,给他些好处,便启奏说:“泛光湖得来的巨鱼,应该卖给当地。”武宗准奏,便将巨鱼送给蒋瑶,让他回去取钱。过了一会儿,蒋瑶气喘吁吁地跑来见驾,叩头之后,从怀里取出些簪子、耳环等东西,双手呈上:“臣奉命守郡,不敢私动库银,搜集臣家中所有,只有贱内佩戴的首饰还可以充作银钱,此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了,还望陛下恕罪。”武宗笑着说:“朕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刚才不过是说笑罢了。你带来的东西,还是赏给你的妻子吧!”蒋瑶叩谢。武宗问:“听说此地有一种琼花,这花究竟是什么样子?”蒋瑶叩头说:“从前隋炀帝时曾到这里赏玩琼花,等到宋室南渡,这花憔悴而死,如今已经绝种了。”武宗怏怏不快:“既然没有琼花,可有什么其他土产吗?”蒋瑶说:“扬州虽然繁华,土产却是有限。”武宗说:“苎麻白布不是扬州的特产吗?”蒋瑶不敢多说,只好叩头:“臣领命了。”蒋瑶退下后,马上命人筹办五百匹细布奉作贡物,武宗这才下旨开船。

武宗从扬州来到清江浦,重新临幸太监张阳家。设宴张灯,征歌选美,君臣同乐。三天之后,武宗问张阳:“朕路过泛光湖的时候,看人撒网捕鱼,非常快意。清江浦是著名的水乡,想必也有湖沼可以捕鱼。”张阳答:“此地有个积水池,汇集了各路的河流、小溪,水非常深,鱼儿也有很多,或许可以撒网呢。”武宗高兴地说:“你先去预备渔网,朕决定明日观渔。”张阳领旨而去。

第二天,武宗带着侍从来到积水池边,只见层峦叠嶂环抱着一汪清水,洞壑清幽,别有一番雅致。武宗就和张阳说:“这池子占地不多,却很幽静,但是要想捕鱼,却不能驾驶大船,只能用小渔舟。”张阳说:“池里本来就有小舟,可以取来用用。”武宗问:“在哪里?”张阳慌忙答道:“都停泊在芦苇丛中了。”武宗马上令侍从各自驾着小舟,四处撒网捕鱼。武宗看了一会儿,兴致突发,也想改乘渔船,亲自捕鱼。张阳说:“圣上不便亲犯波涛。”武宗说:“怕什么?”于是仗着威仪,跳上小船,身旁的四名太监也随着下船。两个太监划桨,两个太监布网,渐渐地**入中间。那水中正好有一尾白鱼,银鳞闪闪,烁烁生光,武宗说:“这鱼生得这么可爱,怎么不把它捕了?”两个太监领命张网,偏偏这鱼儿刁钻得很,不肯投网。渔网到东,它就游到西;渔网到西,它又返了回来,网来网去,总是网不到。武宗非常懊恼,竟然从船里取出渔叉,亲自试投。不防用力太猛,船身一侧,只听“扑通,扑通”几声,皇帝、太监一同跌到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