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八年以后,孝宗在朝政上渐渐松懈下来,太监杨鹏、李广朋比为奸,蒙蔽孝宗。李广用得道修炼不断蛊惑,害得聪明仁恕的孝宗居然也迷信起仙佛来,还召用番僧方士来研究仙符祈祷的事情。大学士徐溥以及阁臣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人都上疏劝阻,并引唐宪宗、宋徽宗的典故为戒,孝宗虽然无不嘉许,心中却总是宠任李广。李广权倾朝野,越来越骄纵不法。徐溥忧虑气愤,竟然得了眼病,于是三次上疏辞官。皇上答应了下来。
这时,鞑靼部小王子等人又来侵扰边境。之前的兵部尚书王越被贬多年,他派人贿赂李广,求他暗中保荐。不久,奉旨起用,总管三边军务。王越那时年过七十,奉诏即行。飞奔至贺兰山下,攻破了小王子的大营,缴获牛、马、骆驼不计其数,被晋封为少保。李广因为举荐有功,也重重有赏。李广每天献计献策,无人不从。后来又劝孝宗在万岁山建造毓秀亭。亭子刚刚建成,幼公主忽然夭逝,接着清宁宫着火。清宁宫是太皇太后的住所。火灾之后,司天监奏称,建毓秀亭犯了岁忌,所以才有这种灾祸。太皇太后大怒:“今天李广,明天李广,天天闹李广,果然闹出祸事来了!李广不死,后患恐怕还不止这些呢。”这句话传到李广耳朵里,不禁胆战心惊,暗暗说道:“这下坏了!得罪了太皇太后,还有什么活头?不如早点了断!”于是悄悄回到家中,倒满一杯鸩酒,一饮而尽,睡死在了**。
孝宗听说李广暴死,心里非常惋惜。后来想到李广有些道行,这次或许是驾鹤仙去也未必,他家里总会有些奇书,何不找来一看?于是就命太监到李广家去搜索秘籍,去了没多久,就看见太监夹着一些书本回来复命。孝宗大喜,展开一看,并不是什么服食炼气的方法,而是些出入往来的账目。其中有某日某文官赠了黄米多少石,某日某武官赠了白米多少石,约略核算下来,黄米、白米有几千万。孝宗不禁诧异起来,就质问左右:“李广一家有多少张吃饭的嘴,能吃这么多黄米、白米?况且听说李广家面积不大,这么多黄、白米怎么贮存啊?”左右答:“万岁有所不知,这都是李广的隐语。黄米就是黄金,白米就是白银。”孝宗听到这话,不禁大怒:“原来如此!李广欺瞒着朕,私下收受贿赂,文武百官更是无耻,真是可恶至极!”说完当即手谕刑部,并将账本颁发下去,让法司一一追查。李广当日声势显赫,大臣们没有一个不和他往来的。听到这消息,自然个个惊心,只好去找寿宁侯张鹤龄,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求他到皇帝面前说情。寿宁侯起初不肯答应,无奈官员们跪着不起,只好亲自给大内写信,托张皇后从旁劝解。张皇后委婉地劝了很久,才算了事。
这件事情之后,孝宗顿时觉悟,开始亲贤臣远小人。三边总制王越经言官轮番参劾,忧虑而死,孝宗特召之前的两广总督秦纮接替他的职务。秦纮上任后,练壮士,兴屯田,申明号令,士气大振。朝中任用马文升为吏部尚书,刘大夏为兵部尚书。马文升在班列中老成持重,所作所为均以社稷为重。刘大夏曾是户部侍郎,因治河有方,颇有功绩。这次提拔之后,经朝廷一再催促才肯上任。孝宗问起他迟迟不肯上任的原因,刘大夏叩头说:“臣年老体弱,看见天下百姓穷困,国库空虚。恐怕自己不能胜任,所以才一再推辞,想让陛下另用良臣。”孝宗大惑:“从古到今征敛赋税都有规定,没听说过会让民穷财尽的道理啊。”刘大夏答道:“陛下以为是常例,其实并无常制。臣在两广任职以来,每年都在广西征收铎木,广东征收香药,数以万计,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孝宗又说:“现在士兵怎么样呢?”刘大夏说:“和百姓一样穷。”孝宗问:“驻扎下来有日粮,出行的时候有月粮,怎么会穷呢?”刘大夏说:“将帅们克扣过半,哪能不穷?”孝宗叹息:“朕在位十五六年,竟不知道兵民穷困,朕是怎么做的天子啊!”于是下诏禁止供献,并追究各将帅克扣粮饷的情况。
孝宗专心于政务,常常与李东阳、刘健、谢迁三人讨论利害,三人也竭尽全力辅佐,知无不言。当时有歌谣唱:“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左都御史戴珊也很有才学,与刘大夏恩宠相当。戴珊曾经因年老体弱想辞官回乡,孝宗不许。刘大夏替他求情,孝宗说:“你替他申请,想必是受了他的委托。这就像是主人挽留客人,主人情真意切的时候,客人都会勉为其难地留下来。戴卿却不念朕的情谊,稍留一阵都不肯吗?”刘大夏听了叩头代谢,出来告诉戴珊。戴珊感激涕零:“皇上如此待我,戴珊就死在这官位上了。”
弘治十八年,户部主事李梦阳,上疏指斥弊政,洋洋洒洒说了几万言,其中涉及外戚寿宁侯。寿宁侯张鹤龄马上反驳,并摘取其中的几句话诬陷李梦阳,说他罪该处斩。孝宗没有答复。皇后的母亲金夫人又到宫里哭诉,孝宗没办法才将李梦阳下狱。金夫人还请严刑拷打,这下惹怒了孝宗,竟然批示李梦阳复职,罚俸禄三个月。第二天,孝宗邀请金夫人游南宫,张皇后以及她的两个弟弟也跟着。酒过三巡,金夫人与张皇后都进去更衣。孝宗召张鹤龄到旁室,单独与他密谈。左右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远远看见张鹤龄脱下官帽叩头,从此张鹤龄兄弟稍稍敛迹。孝宗又召刘大夏前来议事,商议完之后,就问刘大夏:“这些天外面怎么讨论?”刘大夏答:“陛下释放李梦阳后,上下齐颂皇上英明!”孝宗说:“朕怎么肯滥杀正义之臣,来泄小人的私愤呢?”刘大夏叩头大赞:“陛下此举真是如同尧舜了。”
孝宗与张皇后始终相亲相爱,没有别的宠妃。皇后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叫做厚照,次子叫做厚炜。厚照在弘治五年被立为太子;厚炜封为蔚王,三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孝宗日理万机,常常废寝忘食。释放李梦阳后两个月,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竟然卧床不起。于是将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召到乾清宫,说道:“朕继承祖宗的大统,在位十八年,如今已三十六岁。不料一病不起,恐怕要与诸位爱卿长辞了。”刘健等人都在龙榻下叩头:“陛下万寿无疆,怎么说这种话?”孝宗叹息:“生死由命,不能强求。诸位爱卿辅佐在朕的左右,日夜操劳。朕深感谢意,如今与诸位爱卿诀别,却有一事相托。”说到这里,孝宗休息了一下。握着刘健的手说:“朕蒙父皇厚恩,选张氏为皇后,生子厚照,立为皇储,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尚未选婚,宗室社稷事关重大,应该令礼部即刻举行。”刘健等人唯唯领命。孝宗又看着内阁大臣说:“受遗旨。”太监陈宽扶着桌案,季璋捧着笔砚,戴义上前书草,无非是大统相传,由太子继位等话。写完之后,呈给孝宗过目。孝宗将遗诏交给阁臣,又对刘健道:“东宫天资聪颖,只是喜好玩乐,还要劳烦诸位爱卿辅以正道,朕死也瞑目了。”刘健等人又叩头:“臣等定当尽力。”孝宗这才让他们退下。没过多久,孝宗就驾崩了。之后,太子厚照即位,称为武宗皇帝,以下一年为正德元年。
那时太皇太后周氏已经于弘治十七年崩逝。太后王氏还在,便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张氏为太后,加封大学士刘健以及李东阳、谢迁等人为左柱国,以神机营中的军二司内官太监刘瑾掌管五千营。刘瑾本来姓谈,小的时候自行阉割,投入刘太监门下,冒姓刘氏,得以侍奉东宫。武宗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他宠爱有加。刘瑾又结识了七个密友,他们是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罗祥,连同刘瑾一起被称为“八党”,后来又称做“八虎”。武宗服丧期间,也没觉得有多悲伤,只知道与这八个人暗地里找些乐子。所有应该弘扬、应该革除的事情,一概置之不理。大学士刘健等人屡次上疏,都没有回应。刘健于是请求辞官,这才有旨慰留。兵部尚书刘大夏、吏部尚书马文升料定朝政难以挽回,便各自上疏要告老还乡,竟然得到应允。二人一同离开都城,当日大风大雨,摧毁了郊外祭坛上的兽瓦。刘健、李东阳、谢迁又联名上疏,历数政令的过失,言辞痛切。哪知复旨下来,只有淡淡的“知道”两个字。
过了些日子,武宗册立夏氏为皇后,大婚期内没有人上谏。刘瑾与马永成等人乘机将歌舞、摔跤引进来,引导皇帝玩乐。给事中陶谐、御史赵佑等人看不过去,上疏参劾,却被交与内阁审议。户部尚书韩文与同僚谈到时弊的时候,泪流满面。郎中李梦阳对他说:“您身为国家大臣,不去济世救民,哭有什么用!”韩文就问:“有什么好办法?”李梦阳答:“最近听说谏官参劾内侍,已经交给内阁商议了。内阁中有很多元老,必定会坚持原奏,您应该带着诸位大臣去争取,这可是好机会呀!”韩文毅然说道:“你说得对。我已经老了,只图一死报国。”接着就让李梦阳草奏,亲自删改。第二天早朝,先在朝房内给诸大臣看了,让他们一同署名,当时就有一多半大臣署名签字。等到武宗视朝的时候,韩文当面呈递。武宗略略读了一遍,不由得愁闷起来,退朝之后,竟然呜呜咽咽地痛哭,过了中午也不吃饭,几个太监也对着流泪。武宗踌躇了很久,就派司礼监王岳、李荣等人到内阁商议,一天之内往返三次,最后转述皇上的旨意,准备将刘瑾等八人迁徙到南京。刘健等人还想斩草除根,这时候太监李荣,临门传旨:“皇上有旨问诸位大人。诸位大人忧国爱君,所言极是。但奴辈们侍奉皇上有些年头了,皇上不忍心马上诛杀,还请诸位大人稍微宽恕些。”大家相顾无言。韩文大声历数八人的罪状,侍郎王鏊也说:“八人不去,霍乱的根本还是没有除掉。”李荣答:“皇上的意思也是要惩治这八个人。”刘健就和诸位大臣说道:“皇上既然答应要惩治这八个人,还有什么话说?那就尽力争取吧。”诸位大臣齐声答应,相继退走。
武宗还没有决定下来,司礼监王岳就联络太监范亨、徐智等人准备第二天一早捉拿奸贼。这时吏部尚书一职已经改任焦芳,焦芳与刘瑾关系一直很好,听到消息后,急忙派人相告。刘瑾正和七个好友商量这件事,七个人得到消息后都吓得面如土色,痛哭起来。只有刘瑾从容自若,冷笑道:“你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还有嘴能说话,慌张什么!”接着,刘瑾起身说:“随我来!”七个人就在刘瑾的带领下来到大内。这时已经天黑,武宗点着蜡烛独自坐着,心中忐忑不安。刘瑾带着七个人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叩头。武宗正要问话,刘瑾先哭诉:“今天要不是万岁施恩,奴才们就要被喂狗了。”一句话说得武宗软下了心肠:“朕还没有降旨拿问,谁敢说这话?”刘瑾又呜咽:“外臣们参劾奴才们,全由王岳一人主使!王岳外结内阁大臣,对内牵制皇上,担心奴才们从中作梗,所以先发制人!”武宗动气:“王岳如此刁钻,理应加罪。只是内阁都是先帝遗臣,一时不便处置。”刘瑾又哭:“奴才们死了有什么可惜的!只是担心大臣们会挟制万岁,那时就要天下大乱了!”武宗生性好动,听了这话不禁勃然大怒:“朕是一国之主,岂能受阁臣监制!”刘瑾又说:“那就速速了断,以免被牵制!”武宗马上命刘瑾掌管司礼监,兼提督团营,其余几人也各有职务安排,并命锦衣卫速速捉拿王岳下狱。刘瑾等人皆大欢喜,当晚就拿住王岳,并将范亨、徐智等人一律捉拿,严刑拷打。
第二天天亮,诸位大臣入朝候旨,不料内旨传出,事情大变。于是刘健、谢迁、李东阳全部上疏辞官。刘瑾假传圣旨准许刘健、谢迁辞官,独独留住了李东阳。原来阁议的时候,只有李东阳默不作声。接着有旨命尚书焦芳为文渊阁大学士;侍郎王鏊兼翰林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发配太监王岳等人到南京。王岳与范亨在途中,被刺客杀害。只有徐智逃得快,保全了性命。刘健、谢迁辞官出都的时候,李东阳在郊外为他们饯行,喝了几杯,就叹息着说:“你们都辞官回乡了,独独把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可惜不能与你们同行。”说完,不禁掉下眼泪。刘健正色道:“何必要哭呢!假如当天你多说一句话,也就和我们同行了。”李东阳不禁惭愧,与刘健、谢迁告别后,怅然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