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江潮泣子胥(1 / 1)

明史 蔡东藩 1835 字 2个月前

刘瑾得势之后,肆意排挤大臣。焦芳与他勾结起来,二人狼狈为奸,变更成规,堵塞言路,欺凌百姓。南京给事中戴铣向来正直,给京城递上奏折,大意是说元老不可去,宦贼不可信。刘瑾看到这折子,气得脸都绿了。正巧武宗在击球作乐,他就趁机送上奏本,请他参决。武宗大概看了几句,就扔给刘瑾:“朕没耐心看这些胡言乱语,你去办吧。”刘瑾巴不得有这么一句,马上传旨抓捕谏臣,将他们一律打入大牢,廷杖伺候。南京御史蒋钦也被看做是戴铣的党人,杖责之后削籍为民。出狱刚三天,蒋钦又上疏参劾刘瑾,于是被重新逮入大狱,再杖三十下。蒋钦的旧伤还没有恢复,又添了新伤,被打得血肉模糊,伏在地上呻吟不绝。锦衣卫问他:“你还敢胡言乱语吗?”蒋钦厉声说道:“一天不死,就要尽一天的责任。”锦衣卫又将他关在牢里。昏昏沉沉地过了三个昼夜,蒋钦才苏醒过来。心中越想越气,就又向狱卒要来纸笔,准备继续参劾刘瑾。刚刚写了几句话,忽然听到墙壁间发出阵阵声音,凄凄楚楚好像鬼啸,不禁搁下笔来。过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于是提笔再写。快写完的时候,鬼声又起,案上的残灯也绿光荧荧,似灭未灭。蒋钦不禁毛骨悚然,暗暗想道:“这奏折一旦递上,肯定会招来大祸,想必是先灵默示,不想让我葬送性命。”于是整了整衣冠,忍痛起来,对着灯下说:“如果真的是先人,就请大声相告。”话音刚落,果然声音变得凄厉起来。蒋钦顿时万念俱灰,准备将奏稿付之一炬。这时候又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决定做了,怎么能忍气吞声,让先人蒙羞呢?”于是奋笔写完,然后托狱吏代为递入,又有圣旨传出杖责三十,这次的杖刑比前两次更加厉害,蒋钦中途昏倒好几次。等拖入狱中,已经不省人事,勉强挨了两个晚上,与世长辞。只有那奏折流传不朽。

王守仁这时候任兵部主事。见戴铣等人因直言获罪,也忍耐不住,诚诚恳恳地奏了一本。哪知这奏折根本就没送到皇帝面前。刘瑾私下看了一遍,马上假传圣旨判他杖责五十,接着贬为贵州龙场驿丞。王守仁被贬出京,来到钱塘江,觉得后面有人尾随,料定是刘瑾想将他置于死地,便乘着夜色,假装投江,将官帽、鞋子扔在水面上,并作了遗诗,其中有“百年臣子悲何极?夜夜江潮泣子胥”两句。然后,自己隐姓埋名,逃入福建武夷山中。后来因为担心父亲受到牵连,仍然赶赴龙场驿上任。

从此,宦官势力遮天,朝廷的生杀予夺全部由刘瑾主持,批答章奏则归焦芳主政。所有内外奏章,分为红本和白本两种。朝中大臣上奏,必须先到刘瑾那里递上红本。一天,都察院的奏章冒犯了刘瑾的名号,刘瑾马上命人责问,掌院都御史屠滽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带着十三道御史,到刘瑾家谢罪。大家跪在阶前,任由刘瑾辱骂。刘瑾骂一句,大家就磕一个响头。等刘瑾骂完,还是没人敢仰视,直到他厉声斥退,才起身告归。刘瑾大权在握,索性将老臣正士,一股脑儿视为奸党,尽情贬斥,并假传圣旨,榜示朝堂。

榜示之后,大臣们在金水桥南一律跪下,由鸿胪寺官宣读圣旨,作为告诫。群臣听完诏书,个个义愤填膺。与刘瑾等不合的人,多半趁机辞官。有些人稍稍贪恋权贵,不是被贬,就是被杖责。真是豺狼当道,善类一空。

正德三年的一天,午朝刚刚结束,皇上的车驾正要回宫,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封信,就命人捡起来。武宗大致一看,原来是封匿名帖,其中无非是说刘瑾不法,当即交给刘瑾自己看。刘瑾诡辩了几句,武宗也无暇顾及,径直回宫去了。刘瑾当即来到奉天门,传众官前来,命他们一个个跪在门外。前排的翰林官低眉顺目:“刘公公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感激还来不及,谁还敢诬陷刘公公?”刘瑾听了这话,把头一点,举起胳膊一挥,让翰林官走了。后面一排御史等官,见翰林院脱了干系,也都照着哀求:“我们身为台官,都知道朝廷的法度,谁敢凭空诬陷?”刘瑾听了这话,冷笑道:“诸君都是好人,就我是个佞贼!如果要和我作对,尽可以光明正大地告发,何必要在暗地里中伤!”说完,竟恨恨地退到里面去了。众官不敢离开,只好一直跪在那里。当时正是酷暑,烈日炎炎,大家穿着朝服跪在那里,一个个大汗淋漓。太监李荣看到大家的狼狈情景,觉得不忍心,就让小太监带着冰好的西瓜,让众官解渴,还低声劝慰:“现在刘爷已经入内,诸位可以暂时起来活动一下。”大臣们正疲倦得很,巴不得舒展一下筋骨,听了李荣这话,都起来吃瓜。谁知瓜还没吃完,就看见李荣急急忙忙地跑来:“刘爷来了!刘爷来了!”大家急忙丢下瓜皮,还是跪在那里。

刘瑾远远就看见了这边的情形,一双贼眼睁得跟铜铃似的,他走到众官面前,恨不得一口将他们吞下去。太监黄伟看不下去,就对众官说:“信里面写的都是为国为民的事情,究竟是哪一个写的?好男儿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嫁祸他人!”刘瑾听了“为国为民”四个字,怒目圆睁:“什么为国为民!太平盛世下敢写匿名信,好男儿能做出这种事情?”说完,反身入内。没过多久,就有旨传出,撤去李荣、黄伟的差使。一直等到日落,众官仍然在那里跪着,全都奄奄一息。小太监奉了刘瑾的命令,将他们一齐驱入锦衣卫的大狱中,共计三百多名。第二天,李东阳上疏解救,没有批准。过了半天,刘瑾得知匿名信是后宫的太监所为,于是乐得卖个人情,把众官放出狱中。三百人踉踉跄跄回到家中,刑部主事何钺、顺天推官周臣、礼部进士陆伸都因中暑过重,撒手人寰。

那时,东厂以外已经重设西厂。刘瑾意犹未尽,又设立内厂,由自己管理,越发为所欲为。前兵部刘大夏坐罪戍边,前大学士刘健、谢迁被贬为平民,此外像前户部尚书韩文以及前都御史杨一清等人,统统脱不了干系,不是被戍边,就是被罚款。众位大臣本来就两袖清风,家里没什么积蓄,只能变卖家产。还有些百姓,偶然间犯了小错,一家坐罪,甚至连累到左邻右舍。刘瑾担心武宗会来干涉,就故意怂恿,在西华门内造了一间密室,起名为豹房。又选来歌姬舞女到豹房中,陪侍武宗日夜纵乐。武宗耽于声色,还以为刘瑾是好意,对他越加宠信。

这时的各部尚书都是刘瑾的私党,都御史刘宇本来是焦芳介绍,上任之后,他一味奉承刘瑾。刘瑾刚开始收受贿赂,不过几百金,最多也只有一千金。刘宇一出手,就以万金相赠。刘瑾喜出望外,马上升他为兵部尚书,后来又升为吏部尚书。刘宇在兵部,有内外武官的贿赂中饱私囊,送给刘瑾一半,自己还能享受一半。做了吏部尚书之后,进账反而少了,于是叹息:“兵部就很好了,何必要来吏部。”这话传到刘瑾耳朵里,他马上请刘宇来家中饮酒。酒过三巡,刘瑾对刘宇说:“听说阁下不喜欢吏部的职务,现在就让你入阁,不知意下如何?”刘宇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尽兴而归。第二天一早,穿好公服,先到刘瑾那里申谢,再准备入阁办事。刘瑾却不高兴:“阁下还真想入阁?这内阁岂是轻易就能进去的?”刘宇听了这话,好像丢了魂一样,呆坐了好半天才怏怏告别。第二天就递上辞呈,挂冠而去。

刘宇罢官之后,张彩顶了这个空缺。苏州知府刘介一味巴结张彩,由张彩一手提拔,升任为太常少卿。刘介来到京城后,纳了个小妾,虽然是小家碧玉,却是个出了名的尤物。张彩向来好色,听说有这种事情,就盛装前去祝贺。刘介慌忙出门迎接,殷勤款待。饮了几杯美酒之后,张彩就嚷嚷着要见佳人,刘介不敢推辞,只好让新人盛妆相见。开门之后,只见两名侍女拥着一个佳丽缓缓出来,环佩叮当,脂粉气馥,已足以令人心醉,加上她体态轻盈,身材婀娜,仿佛嫦娥出现,仙女下凡,走到席前,轻轻道声万福,敛裙下拜。惊得张彩来不及还礼,急忙离座,竟然将酒杯撞翻。张彩这时还没有察觉,等到新人拜见完毕退下之后,才知道袖子已经被酒淋湿,连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早就有侍女上前擦抹,另斟一杯佳酿递上。张彩接连饮了好几杯,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便忽然问刘介:“足下今天的富贵从何而来啊?”刘介说:“全仗恩公赏赐。”张彩微笑着说:“既然如此,你要怎么报答呢?”刘介不假思索,信口说道:“我的东西就是您的东西。只要恩公吩咐,刘介不敢私藏。”张彩马上起身说:“足下已经说得这么明白,兄弟怎么敢不遵命?”一边说,一边在随从耳边密嘱了几句。那随从竟然抢入房中,拥出那位美人,登上驾舆。张彩也翻身上马,与刘介拱手说:“生受了,生受了。”接着,风驰电掣一般离开了。宾客们惊得目瞪口呆,好大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大家劝慰了主人几句,分道散去。刘介只能暗自懊恼罢了。

张彩夺了美人之后,任情取乐。过了几个月,不觉厌烦起来。听说平阳知府张恕家有一爱妾,生得艳丽绝伦,就派了个说客到张恕家索要。张恕自然不肯,马上就被人参劾,逮捕入京。法司按律问罪,准备将他贬官戍边。这时,之前的说客再次前来,哈哈大笑:“不听我的话惹祸了吧?”张恕听了这话,才知道祸事的根源,于是痛骂张彩。说客等他骂完,才说:“你骂张尚书骂了这么久,他身上有一点损失吗?而你的罪已经定了,官也丢了,将来恐怕还要性命难保。这世间有几个绿珠甘心为你殉节?你要是有什么不测,几个妻妾还不是落到别人手里,何不自己回头呢?失了一个美人,还能保全无数啊!”张恕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低头不再说话。说客知道张恕已经回心转意,马上出去派役使赶到平阳,接了张恕的爱妾,送到张彩府中。张恕得以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