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宫正沉浸在一片哀痛中时,突然有人入内探望,自悔来迟,此人便是国务卿段祺瑞。段已拟好遗命,想呈给老袁亲自审阅,不料老袁已长逝,段不禁顿足道:“迟了,迟了。”当下将遗令递给徐世昌,请他酌夺。徐忙接过来,见遗令中说:
……顾念国事至重,寄托必须得人,依《临时约法》第二十九条大总统因故去职,或不能视事时,副总统代行其职权,本大总统遵照约法宣告,以副总统黎元洪代行中华民国大总统职权。副总统恭厚仁明,必能弘济时艰,奠定大局,以补本大总统之阙失,而慰全国人民之望。所有京外文武官吏以及军警士民,尤当共念国步艰难,维持秩序,力保治安,专以国家为重。昔人有言:“惟生者能自强,则死者为不死。”本大总统犹此志也。此令。
徐世昌看完后说道:“就这样颁发出去吧。但现在是元首绝续的时候,必须速速戒严,维持大局。还要紧急通知副总统即日就任,免生他变。”段祺瑞答道:“这是最紧要的事情,我这就去办。”说完,就出宫去了。徐劝大家不要再哭,准备棺殓。于是由袁克定做主,立即召袁乃宽入内,命他办理治丧事宜,袁乃宽唯唯从命。至于夫人以下,都是哭泣尽哀,闵姨更是连哭带诉,愿随老袁同去。大家以为她是一时悲戚,没怎么注意。等送殓完毕,徐世昌才回寓休息。袁乃宽到处购买棺木,就是买不到上等材料,费了好大劲儿才得了一具阴沉木棺材,出高价购回。这时,前河南将军张镇芳却进献了一具好棺材,说是百余年陈品,经克定再三审视,果然与袁乃宽所购的材料优劣不同。但只死了一人,却备了两口棺木,克定心中很不舒服,忽然有人入报道:“大姨太太殉节了!”克定等人极为惊讶,克文则昏晕过去,叫醒克文后,大家一起进入闵姨房中。只见闵姨僵卧**,玉容不改,气息无存。枕旁放一信函,由克定取出,上面写道:
……忆陛下在日,嫔妃满前,侍女列后,虽一饮一食,一步一履,悉赖人料量而承应之。今兹鼎湖龙去,碧落黄泉,谁与为伴?形单影只,索然寡欢,安得不淒然泪下者乎?……夫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蝉当日读白香山长恨之歌,未尝不叹明皇与玉环,其爱情何如是之深且挚。蝉何人斯,既极愚陋,且又失宠,敢冀非分想哉?不过欲追随陛下于地下者,聊尽侍奉之职务已耳……克定泪如泉涌,就连于夫人及众姬妾也不胜哀痛,比哭老袁时还要悽惨,克文竟哭晕了好几次。徐世昌正好到来,获悉噩耗,料知闵姨太定有特别苦衷,所以一死明志,不禁称叹道:“好一个贤妇!好一位节妇!”随即与克定、克文相见,又劝慰了他们好久。克定凄然道:“我正担心有两具灵柩会是不祥之兆,果然又出此变。”徐答道:“袁门中有此义妇,令人钦敬!不仅令尊泉下有人侍奉,而且将来《列女传》中也应占入一席,岂不是千古光荣吗?但身后殓葬也需格外完备,好在棺木另有购就,上品选制,足慰烈魂。据老朽想来,怕是令尊有灵,阴为调遣啊!”克定道:“敬尊伯父命令。”于是,将袁乃宽在市场上购买的棺木,作为闵姨的灵柩,并用妃嫔礼殓葬,停丧新华宫内偏殿中。大典筹备处改作袁氏治丧所,挂灵守孝,诵经超度,另有一番排场。
袁氏治丧已经有好几天,大小男妇都伴在灵前,不缺一人。突然一个披麻戴孝的官员奔到灵前,抚棺痛哭。大家都很惊讶,仔细一看,原来是奉天将军段芝贵。段自奉老袁的命令,由奉调鲁,正打算积极进兵,为君父效力,却偏偏得了凶耗,惊得形神沮丧,急忙赶回北京。到了新华宫,段立即向治丧所索取麻冕葛衣,到灵前悲号一番,比袁氏诸子还要哀戚好几倍。后来听说大丧典礼已由政府特派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敬谨承办,他才没有异言。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三人本来就是帝制派中首领,现在充任大丧典礼承办员,自然令大丧典礼极尽隆重,并订立丧礼条目十三条,奠祭事项八条,定于六月二十八日举行殡礼。
此通告颁布后,京内外政界要人,除馈赠厚赙外,又恭送挽联,几天内竟达上千件。挽联上措词的意思,不是夸大功绩,就是颂祷将来。只有筹安会的首领杨度措词非常微妙,首联说:“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对联说:“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承办丧礼的官员日夜筹备,纸车、纸马、纸船、纸亭以及一切仪仗都已备好,专等届期启灵。至于袁氏家眷更是忙碌得不得了,所有宝贵物品都要装箱,还要编列号次,一件件登载簿记,就是一丝一缕,也没有遗失。一群女官则由袁克定做主,全部遣散回去。女官也在收拾行李,等送柩出宫后准备回去。女官长安静生因蒙皇帝特宠及各妃嫔厚爱,依依不舍,整日以泪洗面。
转眼间已是六月二十八日,这天早晨,新华宫外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七点整,随从、舆卫都已到齐,一队又一队,一排又一排,全部执着器仗,鱼贯而行。所有凤旌凤翣、仙幡宝幢、锦幛花圈、彩幄香橱都异样鲜亮,格外精巧,跟赛会差不多。所经之地,断绝交通,前后左右全部由军队荷枪拥护。皇子、皇孙引柩前来,一片麻衣。后面跟着一辆极大的灵舆,用花车装载,接着是闵姨棺木,两旁护从的人多如牛毛。各外交团、清室代表以及国务卿以下文武各官都坐着摩托车,在后恭送。走在最后的是袁家女眷与女官婢媪等数百人,有坐汽车的,有坐马车的,有坐骡车的,多半是淡妆素抹。最注目的是那个御干儿段芝贵,一直随着灵柩,痛哭流涕,而且满身缟素,与别的送殡人员迥然不同。旁观者间接得知他的故事,都说是义重情深,不愧为孝子。到了车站,站长已备好专车,将所有锦幛花圈全部悬挂在车上,然后妥奉灵棺安置在车内。一帮送殡人员这才鞠躬告退,只有各机关特派的承祭官及与袁氏感情较深的亲友陆续登车。女官、侍从将主人的行李物品搬进车,安排妥当后才下车返回。霎时间,轮机转动,风掣电驰一般,向彰德去了。至此,袁家事全部收场。
副总统黎元洪于六月七日就任,因处于前总统新丧期内,所有礼仪多半从略。各省将军、巡按使致电北京表示祝贺,独立各省都督也一律电贺。
陕西都督陈树藩于黎就任当日取消独立,并请政府优礼袁氏,敬死恤生。第二天,四川都督陈宦取消独立。广东都督龙济光也于十三日电达中央,称已于六月九日取消独立。
政府连接各省电报,非常欣慰,特授陈树藩为汉武将军,督理陕西军务兼署巡按使,并赞赏龙济光,说:“该上将具有世界眼光,急谋统一,忠诚爱国,深堪嘉奖。该省善后事宜统由该上将悉心筹划,妥为办理。”
由于帝制派仍盘踞国都,南方各省仍处反对地位,全国一时未能统一。张勋、倪嗣冲等人始终服从袁氏,准备即日联合私党,自请出兵十万开赴前敌,后因政局变化,才暂时按兵不动。张勋张辫帅深谋远虑,暗想黎元洪、段祺瑞当国,定有一番变革,自己最好预先防患,未雨绸缪。于是把南京会议的各省代表截住,邀请他们暂时留住徐州,再开会议。可惜,四川、湖北、湖南、山东、福建等处代表走别的路回省,无从拦阻;只有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河南、山西几省以及京兆、热河、察哈尔等代表被拦住;另外徐州镇守使张文生、徐海道尹李庆璋、安徽军署参谋长万绳栻三人也一起到会。六月九日,众人在徐州召开会议,张勋担任主席,朗声宣言道:“现在,政局更新,黎元洪继任,中央政见或留或革,不可预知。但世事纠纷尚无定局,我辈都身兼重职,不能坐视,还望同心协力,共保治安。南北不能不统一,中央不能不拥护,就是前清皇室及袁大总统身后一切,均宜请新政府实心优待,不得怠慢。我是这样认为的,诸君又是什么意见呢?”各代表齐声赞成。张勋又道:“既然诸君赞同,那我辈不可不开列大纲,与众共守。”各代表答道:“请指教。”张勋立即命秘书员草录十大纲,交给到会的各代表审阅。十大纲为:
一、尊重优待前清皇室各条件。
二、保全袁总统的家属生命、财产及身后一切荣誉。
三、要求政府,依据正当手续,迅速组织国会,施行完全宪政。
四、催促独立各省,取消独立,倘若固执成见,仍以武力解决。
五、绝对抵制迭次倡乱的暴烈分子参与政权。
六、严整兵备,保卫各本省区地方治安。
七、抱持正当宗旨,维持国家秩序,设有用兵之处,军旅饷项,通力合筹。
八、嗣后中央若有弊政,并危害人民,务当合电力争,以尽忠告。
九、固结团体,遇事筹商,对于国家前途,务取同一态度。
十、等国事稍定,联名电请中央减政,罢除苛细杂捐,以缓民困。
各代表本来就没有主见,乐得随声附和,全体表示赞成。张勋高兴地说道:“诸君热心为国,鄙人深感佩服。此次回省,请转达贵将军、贵都统互守此约,切勿背弃盟约!”各代表又连连答应。散会后,张勋盛宴饯行,欢然送别。此次会议,时人称为“七省同盟”,即直、皖、晋、豫及关东三省。张勋因巩固地位的目的达到,乐不可支,立即通电各省详述会议情形及录示十大纲,要求各省同意。从此,军阀风潮波及全国,北京的大总统好似傀儡一般,不像从前袁总统得势时,一呼百应,远近风从。
黎元洪为人敦厚,反对帝制,就职时,中外欢庆。唯独帝制派蠢蠢欲动,想推倒黎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一时间,人心浮动,流言四起,在京官吏纷纷移居天津,幸亏段祺瑞竭力镇定,才没出现大的骚乱。四川、陕西、广东取消独立,中央势力加厚一层。此时,西南军务院抚军长唐继尧通电政府,开出四大条件:
一、恢复民国元年公布的旧约法。
二、召集民国二年解散的旧国会。
三、惩办帝制祸首十三人。
四、召集军事会议,筹商善后问题。
副抚军长岑春煊又通电中央及各省,说:“抚军长所说的四个条件,是南方独立各省的一致主张,如果政府一律照办,本院将即日撤销。”接着,河南将军赵倜、南京将军冯国璋也先后致电北京,力请恢复旧约法,召集旧国会,政府置之不理。于是,旧议员谷钟秀、孙洪伊等人在上海刊登广告,自行召集会员,除前时附逆的省议员外,其他所有省议员限期六月三十日以前,齐集上海,准备定期开会。才十多天,就有三百多名议员汇集上海。这消息传到北京,国务卿段祺瑞不便沉默,于是致电南方各省及全国各重要机关,说政府对恢复元年约法并无成见,只是需要仔细考虑恢复的办法,不能操之过急。又致电上海国会议员说:“约法问题,议论纷纭,政府不便擅自断定。诸爱国俊杰,法理精邃,必能折中一是,希望详加讨论,示以周详!”
这两电发表后,南方各省极端反对,唐绍仪、梁启超回复辩论,说:
三年约法,绝对不能视为法律;此次宣言恢复元年约法,绝对不能视为变更。如今大总统继任,国务院成立,均根据元年约法。一法不能两容,三年约法若为法,则元年约法为非法。然而三年约法,不仅国人均不认可它为法,即就是今天大总统及国务院之地位皆必先不认可它为法,而得以存在。
段祺瑞仍然不同意,只打算修正三年约法,或加入一些条款;或仿效约法会议办法;或参照南京参议院成例,由各省长官选派委员三人;或点出该省国会议员三人,组织修正约法委员会。正筹议时,忽然上海海军宣告独立,推举李鼎新为总司令,宣布加入护国军,要等恢复元年约法,国会开会及内阁成立后,才取消独立。
当时,海军一直分为三队,即第一舰队、第二舰队及练习舰队。第一舰队与练习舰队同时停泊上海海边,所以同时独立。第二舰队仍停泊长江各埠,可能还不知道其他两舰情况。但第一舰队实力最为雄厚,军舰最多,一经独立,立即引起了全国的关注。